叶思睿听得心惊, 却不是因为案情, 而是安顺侯对于和临县的了解。这桩案子他有印象, 两天前才报案,派仵作捕快去勘察。如今上报的案情他还没看见,安顺侯就已经了如指掌了。“下官尽力而为。”
安顺侯对这回答很满意, “子奇,我相信你。”言罢放下茶碗,有告辞之意。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叶思睿送他出县衙。安顺侯的枣红轿子就停在院子里, 上轿之前安顺侯叫停掀帷布扶他的下人,扭过身跟叶思睿说:“我记得英儿说起你身边有位夏先生,武艺高强, 精通医药?”他胖胖的身子歪到一边,小厮小心地为他撑着伞。
“确有此人,不过二公子谬赞了,并没有那么厉害。”
安顺侯眨眨眼, “你去南乡把他带上吧。”丢下这句不明含义的话,他伸手,小厮就扶着他让他借力登上轿子。
叶思睿拢在袖中的右手扣住食指,“侯爷是何意?不妨明示。”
安顺侯坐稳后,掀起一角帷布对叶思睿说:“雨天路滑,就送到这儿,请回吧。”然后低声吩咐轿夫,丢下手,起轿了。
叶思睿在原地想了好一会,也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觉得此行危险吗?还是觉得夏天舒既然擅长武艺,对江湖之事应当有所了解?
他有两天没见到夏天舒,六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他眨眨眼,有细小的雨滴顺着睫毛滚下来。
“老爷,回屋吧?”茶茗替他撑伞,小心问他。
“不急,让我想想。”
那一天他确实是愤怒,不同于何英,他确实对夏天舒极为信任。信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他回忆起仍忍不住叹气,就是因为信任,一个模棱两可的假设和玩笑才会狠狠戳中彼此。
他扪心自问,夏天舒说得对吗?
对的。这几天,他已经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他确实看不起那些人。而这或许是他愤怒的根源。愤怒源于自己的软弱,为什么夏天舒偏要一语道明真相呢?
“你回去,我自己走走。”
“老爷……”茶茗欲言又止。
“回去。”茶茗小心地放下伞跑回去。他并不像观言,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顺从主人的意思。
很多事情早已埋下伏笔,而你有太多从前不知道的事了。他对自己说。叶思睿捡起伞,竹制的伞把底端沾了一些泥,他不以为意稍稍拿高些,独自在雨里走。他仔细回忆,一点细节都不敢落下,他想起在东安县时刘越泽倒卖儿童那个案子中,他惋惜锦娘,骂百姓愚昧,夏天舒当即与他争执。他想起青楼发现女尸那个案子,他在感慨翰林清贵时,夏天舒拂袖而去。
有太多的事实摆在面前,他早该面对,夏天舒的话只是戳破了最后一层纸。他就是这样一个矜傲无礼,自以为是,不在意他人感受的人。
叶思睿骤然扔下伞,任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
终于还是活成了他们的样子。
一身湿透的叶思睿走进东厢房,小厮们见到他忙着行礼通报,叶思睿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蹑手蹑脚走进屋,想看看夏天舒在干嘛。
其实这几天夏天舒并没有故意避着他。午饭晚饭他们都是一起吃的。夏天舒只不过回到了初识的淡漠,不声不响,也没有表情。他们曾经熟悉,曾经一同饮酒,互相玩笑,却又走到如此淡漠的地步。最后是叶思睿落荒而逃。他吩咐厨房把午饭送到屋里。但是晚饭是逃不过的。叶旷从书院回来,三人照例要一起吃饭。叶思睿倒是将情绪掩饰的不错,只是他和夏天舒都不主动跟对方说话,一天两天罢了,一直如此叶旷难免起疑心。只是叶旷十分体贴,一直没有主动问什么。从前即使每天升堂忙得团团转,叶思睿也能不时看见夏天舒:在后院练剑,走进屋里跟他说话,与他讨论案情出谋划策。只是这几天来,除了晚饭,竟是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里屋的小厮见到他正要开口,也被他赶到一边。
夏天舒在擦剑。
叶思睿认得那柄剑,是夏天舒一直随身带着的。他靠在椅子上,剑放在膝头,手上拿着一块布慢慢擦着,目光却停留在窗外。窗外有什么?叶思睿也投去视线,却只看到苍白的天,和雨珠划下的一条条线。
“你怎么……”夏天舒突然开口。
这是他这几天来主动对叶思睿说的第一句话。叶思睿找了个墩子坐下。他猜以夏天舒的听力,他刚进门夏天舒就发现了。夏天舒想问自己什么?叶思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句话的后续。
“有事请你帮忙。”叶思睿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掩饰那一丝失望。
夏天舒投来古井无波的眼神,好似刚才那三个字不是从他口中发出。
“你知道金剪会吗?”叶思睿问。
“略有耳闻,不知详情。”夏天舒说。就算他说谎,在他平静的表情遮掩下,叶思睿也看不出。叶思睿只好把安顺侯给他讲的故事大致复述了一遍。
夏天舒听得很专心,叶思睿注意到自己说起通过药铺传递消息杀人时夏天舒的眉心稍稍一皱。片刻如常,转瞬即逝。等叶思睿讲完,他就说:“我会帮你的。”
这么轻松?叶思睿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夏天舒却没有废话的意思:“什么时候出发?”
“我还要去跟下面的人交代一下,大概明天出发吧。”他其实还想等两天等到雨停了再说,但是夏天舒的热切让他的话出口就变了样。
夏天舒站起身收起剑,开柜拿衣服叠起来。叶思睿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叶思睿还没迈出去的步子立刻收回来。“还有什么事吗?”
他在门边的角度只能看到夏天舒的侧脸,“没事了,走吧。”
叶思睿心里那点不明不白的期望打了水漂。门口的小厮不敢叫他淋雨回去,赶着给他撑伞。叶思睿也是一时脑热,湿衣服黏在身上不好受,快步回屋。好在茶茗回屋后已经把热水什么张罗好了,就等他回来了。叶思睿沐浴后换一身衣服出来坐下,觉得鼻头一酸,“阿嚏!”茶茗匆匆忙忙冲过来,手里用手绢包着一个碗,“大人,这是厨房送来的姜汤,赶紧趁热喝了吧。”
碗还烫手,叶思睿也用手绢包着托起碗,小口喝下。辛辣的气息蔓延到鼻尖,他又一连打了一串喷嚏。“阿弥陀佛,寒气逼出来就好了。”茶茗收了空碗。叶思睿说:“你别急,我还要去趟前衙。”
“老爷,您再在雨里跑两趟非受凉了不可,千万等小的给您撑伞。”
叶思睿说:“少废话,快点去。”
叶思睿道县丞衙去找叶阜。叶阜身体结实,解毒后闭门休息两天就照常回来忙得团团转了,休沐日也不见歇息。叶思睿见到他时,他还在批复公文。“玉峰,在忙吗?”叶阜闻声站起行礼,“大人怎么来了?”
叶思睿说:“我倒想偷懒,可安顺侯却不给我这个机会。”说着又捡重点讲了一遍。叶阜表情由晴转阴,这也难怪,他毕竟是当年负责抓捕那贼人的。“他叫何仁?是何家的亲戚?我竟从来不知晓,就这么草草结了案!侯爷也忒……”最后一个词被他吞进肚里,抱怨两句,叶阜从桌上捡起一本案卷递给叶思睿,“这是南乡命案卷子的抄录,昨晚刚报上来的。”
叶思睿翻卷看,与侯爷说得差不多,死者吴信天颈部受伤,一刀毙命。现场大量出血,而他胸膛上有个血染的剪刀符号。家中财物已被洗劫一空。叶思睿翻看后说:“无论如何,我得跑一趟。”
叶阜担忧地说:“县衙中的事大人尽可放心,我会尽力,可是你此去一定带够了人手,注意安全。”
“这我晓得,壮班有个叫马庐的,我用着很好,想把他调去快班当捕快。”这么一说,叶思睿想起一件被他拖了很久的事。
“这倒容易。”叶阜点点头。升一个捕快并不是什么大事。
“除了他,我还要把夏天舒带上。”安顺侯专门吩咐,他肯定是要听的。“还有我的小厮茶茗。”这一去不知道多少天,“其他你看着安排,我侄儿就拜托你了。”
“您这么说我就不敢放您走了。”叶阜苦笑不得地说。
叶思睿说:“我才不和你开玩笑,我回来若发现我侄儿有个好歹拿你是问。”
“好好好,我保管照顾好他。”叶阜满口保证,“还有什么事?”
“今晚我要再提审老齐和观言。”叶思睿说。
第51章 无名白骨(三)
他们用了刑。
叶思睿打量着堂下的人, 狱卒已经给她换上了女囚的囚衣。
“是齐碧阳吗?”
“大人不认得我了?她笑,扯到脸上的伤,她连眉头没皱一下, 叶思睿却看得疼。“我交代过他们下手轻一点。”
“谢大人怜悯。”她说。“观言本来就是贱命一条, 不值得大人怜惜。”
她是观言,却又不是了。观言本就是自己强加给她的名字。齐碧阳是个好名字, 可是也不属于她。这个陌生的名字,属于一个有父兄疼爱, 活泼快乐的姑娘。
叶思睿知道衙役中不少人对这个为兄报仇, 女扮男装的姑娘都心生敬佩, 也不愿难为她,叶思睿也吩咐过狱卒照看她,只是有些刑是叶思睿也无法帮她逃过的——比如杀威棒。
“大人今天想问什么?”她主动地问, “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大人不能给我个痛快?”
“还没了结呢。”叶思睿说。“还有疑点。”细思之下,疑点和安顺侯的眼线一样多。原先他有意放他们一马,少几次刑讯,只是如今看这里头水太深, 避不过去了。“你从实招来,参与这案子的除了你和你爹还有谁?”
齐碧阳抿紧嘴唇,“这个问题大人问过很多次了。”
“你的答案呢?”
“还是一样的。”
叶思睿说:“那你告诉我, 你下毒的□□是哪儿来的?”齐碧阳不答,他确信自己没有错过她眼中的躲闪。“是了,还有,你说是你爹抓住的叶旷的, 我问你,他为何会布绊马索?你和他怎么联系的?”
齐碧阳咬着下唇,“我写字条送到侯府。”
“其他人从未发现?”她答不上来。叶思睿知道自己别无他法,握紧手心让指甲扎入掌心,“用刑。”
衙役上来动刑时叶思睿眼神放空看着自己的手指,但是板子打击肉体的沉闷声还是不断传进他的耳中,但齐碧阳一直没有出声。她倒有种。十板子打完,叶思睿抬头,压抑从她嘴里取出塞的布。“还不肯说?”
齐碧阳疼出冷汗。她无法发声,一个劲摇头。“把她爹也带上来。”
老齐本名齐铿。他女儿尚且在衙役手下没少吃亏,他看上去就更惨了。“齐碧阳说案子是你俩做下的,没有外人参与,可她交代不出□□是哪儿来的,也说不出你是从哪儿学的手段绕开我的马车夫捉住我侄儿的。她说不出,就你来说。”他可以停顿了一下,齐铿的脸上像是戴着一张面具,眼睛一眨不眨。“你不愿意说,我就叫他们接着打。”
衙役不会忤逆他的决定,又挥起板子打。齐铿的表情还是波澜不惊,眼神都没动一下。又是十板子打下去,齐碧阳终于惨叫出声。
“看来你只心疼儿子,倒是不在乎女儿。”叶思睿无趣地说,“既然如此,打死也没什么。”他看那些衙役板子越来越慢,“你们没吃饭么?一点劲都没有,下去换一批上来!”
打到二十板时,叶思睿终于看到齐铿瞥了齐碧阳一眼。齐碧阳已经叫不动了,只是每挨一板子都冷哼出声。
他见有门,又说:“你女儿还活到现在,是因为我留着她还有用,如果我觉得你们都招不出来什么,没用了,你经历的,她统统都要经历一遍。”衙役不得吩咐不敢停,齐铿还是不出声,“你果然只疼儿子,这女儿想必是可有可无了。那就打吧,打到你开口为止。如果打死了你还没开口,就接着打你。”
行刑的衙役累了,他就叫下去换一拨,这样不知打了多久,齐铿终于叩下头,“别打了!我招了!”
叶思睿叫他们停下来,“还活着么?”
“回大人,还有一口气。”
叶思睿自己也放下了心。这齐铿比他想象的心硬了很多,再不招供他也无可奈何了。若真打死了没法和上官交代。“带她下去,叫大夫给她处理伤口。”
衙役把奄奄一息的齐碧阳抬了下去。
齐铿心理防线一塌,剩下的就好办了,问什么说什么。原来他从前自己开了家酒楼,家中有些营生,才能供独子读书。齐天纵死后他倾尽家财为儿子大办葬礼。但是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无心营生,酒楼很快破败了,妻子也跟人家跑了,家徒四壁,只剩一个嗷嗷待哺的稚儿。他走投无路之际,有人找到了他,提出收养齐碧阳,教她功夫。
齐铿很谨慎,觉得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他见那些人行色匆匆,避人耳目,不像做什么正经营生的,就问他们收养齐碧阳做什么,那些人只用一句话就叫他闭嘴了:“你不想给你儿子复仇吗?”
齐铿带齐碧阳跟他们离开了和临县,周游各地。那些人手上沾了血,齐铿不愿齐碧阳与他们过多的接触,所以最后齐碧阳也只学了一些下毒解毒、察言观色的本事。齐铿自己倒是学了些功夫。那些人告诉他们齐天纵的死,和临县衙和安顺侯都有责任,问他想要报复谁,他最后咬咬牙,带着齐碧阳会到和临县,两人分头探入。
“你们两个怎么联系的?”
齐铿说:“西市卖菜的老王头是线人,我或者其他下人拿着侯府的腰牌出门买菜时,就将菜谱交给他,里头的各种菜有各种含义。老王头每几天来县衙送一次菜,就将消息带给碧阳。”“老头是怎么认识的?你收买的?”
“不,他是带我们走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是来监督我们完成任务的。”
33/86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