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发生这种事,任谁都觉得晦气,王五也是考虑再三,才决定亲自去官衙报案,谁知道门子说县衙早就封笔了,又指点了他县太爷住在何处,他好不容易摸过去,下人又告诉他,县太爷去另一位大人喝酒了!这下他也懵了,只记得人命关天,又跑了一大圈,才算是找到人。
叶思睿把帷布掀开一条缝,外头的雪花落个不停,王五头上的斗笠原先积了一层雪,在门口说话时化了一些,如今又积上了。他在小年夜为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跑了一遭,着实可贵,听其谈吐也算憨厚朴实。叶思睿放下帷布对叶阜说:“这人倒是老实,给点赏银,或者报个义民吧。”
叶阜自然点头应了。
为省马车,他们四个挤在一辆车里。叶阜和马庐都小心翼翼给叶思睿腾空,叶思睿不愿叫他们挤成一团,自己靠在了夏天舒身上。,又可光明正大地占便宜,又可以取暖,他颇为自得。突然被夏天舒戳了一下,低声问道:“手炉,你拿了么?”
叶思睿缩了缩脖子。茶茗给他准备了手炉,他出门时嫌麻烦,顺手放在了一边。
夏天舒叹了口气,气息拉出白雾。他小心地把叶思睿的手拽进自己袖子里。他俩坐得近,又有衣袖遮挡,叶阜和马庐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到了。”王五叫停了马车。夏天舒先跳了下去,又扶着叶思睿下车。茶茗已经撑着伞候着了。雪下个不停,刚下车,叶思睿的帽子上就落上了薄薄一层雪。“在哪儿?”他问。
“大人跟我来。”王五在前面引着路,拐了两下看到一个孩子蹲在那儿,手上撑着伞“好了,快回去!”王五扯嗓子喊了一声,那个小男孩就抖掉伞上积的厚厚的雪,三两步就跑不见了。“我怕雪把那人给埋了,叫他们兄弟几个轮换着看着。”王五解释道。
叶思睿心说还真是,若不是他的孩子发现了,这大雪下个不停,肯定埋下去了,等发现尸体说不定得到雪全化了,那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夏天舒先凑上去,叶思睿连忙从茶茗手里接过伞跟过去,给夏天舒挡着雪。尸体趴在地上,手脚蜷曲,后颈一道伤口,血已经凝结了。夏天舒扶起他一只右手,手掌心遍布血污,手指甲里全是土。“他在往外爬,而且是雪刚下不久就开始了。”下的久了就不会沾上土了。叶思睿正计算时辰,夏天舒手上突然用力,抱着尸体翻了个面。叶阜是见惯叶思睿对夏天舒的放任的,马庐却跳出来说:“仵作还没赶来,怎么能破坏尸体现场?”夏天舒根本不理他,将袍子上的雪擦掉。马庐自讨没趣,只好闭嘴了。
雪擦掉就露出了伤口,叶思睿一看就心惊肉跳:尸体胸口上一道深深的伤痕,月白袍子撕了一个口子,周围全是血,地上一大摊血已经冻成和红色的晶体,斑斑点点,延伸到积雪深处。死者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五岁,鬓发漆黑,双目紧闭。
“原来是他!”王五惊呼一声。
“你认识他?”叶阜立刻问道。
王五说:“他叫沈棠,是个古怪人,念书的,不大跟我们往来,独自居住,家就住在附近。”
那可能是从家里爬出来的。夏天舒用手在尸体胸口比划了一下,便说:“这是刀伤,手法很专业,是算好一刀毙命的。”
“既然是一刀毙命,他又怎么爬了这么远?”叶思睿问。
“这一刀没有预想的那么深,有东西在他胸口挡了一下。”夏天舒直接上手解起尸体的衣服,衣襟扒开,探一只手进去摸索。叶思睿看着露出来惨白的皮肤,伸手摸了一下,就被那凉意震惊,迅速缩了回来。真凉,和周围的死物一样,一点都不像是曾经有过生命的。
“找到了。”夏天舒嘴里说着,手已经在慢慢往外移,像是拽着什么东西,“是本书。”他话音刚落,那本书就抽了出来,中间果然被利器捅穿了,破碎的书页哗啦啦随风喧嚣。这下不止叶思睿,和王五一同远远站着的叶阜,和刚刚就有些悻悻的马庐都凑上来,想看看是什么书。“鸾凤集?”叶思睿念出这三个字,“这是什么书?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署名南山闲客,也是闻所未闻。
“我大约知道是什么了。”叶阜把书拿到自己手上,随手翻开看了看,说:“这是本话本。”
他自以为说到此处已是点到为止了,却见叶思睿仍然一头雾水,连夏天舒和马庐也不明就里,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写些仙侠剑客,寻山访水的。”话说到这份上,几人仍是茫然不解,叶阜只好咬咬牙,红着脸说:“也有些男男女女的,不过是些落魄文人匿名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叶思睿终于恍然大悟,这等东西他确实曾经听说过,然而一开始少年懵懂,感兴趣时,被管得严,别说看,见都不曾见一眼。后来虽是得了空了,却早已过了对男欢女爱轻易动容的年级,连几出戏看了都要嗤笑戏中人,休论专门找来看了。
只是不了,生在边关长在边关,看起来还一本正经的叶阜却会看这样的东西。
“那这书上到底写了啥?”马庐迫不及待地问。
叶阜已不想再说,把那书往叶思睿手里一塞,“大人一看便知。”
叶思睿把那本书装了起来,防止被书吹散了架,又把伞柄交到左手,“天舒兄,还有什么要看的?”要看的还是赶紧看吧,他这手可冻得受不了了。
“还要再检查一番。”夏天舒专心致志盯着尸体看,叶思睿没忍住叹息出声。夏天舒瞥了他一眼,便改口:“抬回去检验也可。”
叶思睿这才打起精神。茶茗早给王五和附近几家男丁塞了碎银,叫他们候着,一听吩咐,就把尸体抬到沈棠家中,等风雪小些了,再叫人抬去衙门。
一站起来,夏天舒便从叶思睿手里抢下伞,把自己揣着的手炉塞给他。“连手炉都没有拿,又是素来体寒的,逞什么能?”
叶思睿讪笑不语。大家看见叶思睿被训,都装作没看见,唯有马庐这个愣头青站出来:“夏先生,大人为配合你验尸不顾尊卑为你撑伞,你却不思感激,反而责怪大人,是什么道理?”
场面一时僵持。夏天舒撑好了伞,迈步往屋里走,步子很大,却将身侧的人遮的严严实实,他扔出的话也是硬邦邦的:“他为我撑伞,我责怪他,是我们俩的事,关你什么事?”
第105章 路有冻骨(四)
刚走到屋檐下, 叶思睿就说:“抱歉,马庐说的那些话……我回去定会训斥他。”
“没事。”夏天舒合伞,看向他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沈棠的屋子黑漆漆的。夏天舒拦着他不让他先进去, 等人打灯过来。屋檐下的台阶上有模糊的血迹, 看来当真是在屋里出的事。叶思睿也不想摸黑进去,就站定等着。后面的人陆续来了, 茶茗跑在前面,打着灯笼气喘吁吁凑了过来, “老爷, 夏先生, 怎么走的这么快?”
马庐、叶阜跟在他后面到了。王五他们几个扛着尸体,就更靠后了。
夏天舒从茶茗手里接过灯笼,挽着叶思睿往里走。这屋子不大, 地上淅淅沥沥的血迹,叶思睿不由捏紧了夏天舒的袖子。
血迹到屋中的方桌边就断了,夏天舒把桌上的蜡烛点亮,昏黄的光影影绰绰, 更加可怖。茶茗看着不像,掏出自带的蜡烛,又点了三根, 才把屋子里照得通亮。
这房子十分局促,只有一个卧房,一间客厅并一个厨房。卧房里床榻上也只有一卷铺盖,显然这个沈棠并没有妻儿, 屋里除了书架、桌案和卧榻,也没什么多余的摆设。
夏天舒看着断断续续的血迹模拟案发情况,沈棠就是在屋子里遇到的袭击,事发时他坐在桌边,或许是因为听到声响站了起来,胸口中了一刀,他下意识用右手捂住,仰面倒下,之后就是艰难地往外爬,凶手追了上来,又在他后颈补了一刀。最后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王五和附近几个男丁把尸体勉强抬到屋檐下,叶阜喊住他们:“够了,就放那儿吧,别往屋里来了。”夏天舒又走过去检验伤口。王五他们把尸体搬了过来,便各自回家歇息了。
“这屋子还挺干净,他一个人住?”马庐四下转着,一边转悠,一边嘀咕。
叶思睿被桌案上的纸张吸引了视线。他把那散乱的纸收起来,凑到蜡烛下看。“塞上干戈战血红,专征一面拜元戎。长城万里君须寄,管取天山早挂宫①。玉峰,这就是你说的话本?”
“不错。”叶阜也挤过来拿起那些纸看,“不错,不错,这沈棠便是个写话本的,你看,这落款是南山闲客,便是他的化名了。”
叶思睿又翻了几页看,这出话本讲的乃是一个少年将军姚士林。姚士林是家中次子,弓马娴熟,但兄长身体病弱,自小只能念书,不能习武,父亲一直以此为憾。姚士林中了武举,兄长更加忌惮,担心父亲将家业交于他。于是父亲去世后,便对他百般磋磨,又诬陷他杀人。姚士林被流放,凭着拳脚功夫,一路逃亡边关,受伤昏迷。醒来遇到了一个番邦的女子,怜惜他的遭遇,对他多加照顾,两人渐生情愫,后来番邦造反,他上阵杀敌,立功封赏。他的情人却因父兄意外死于他手,与他情断义绝。
写到这里,后面便没有了。叶思睿正看到女子愤然离去的地方,戛然而止,不由遗憾下面未来得及成文,心说这话本也不似玉峰说的那样不堪,耽于闺阁之事,虽然故事有些俗套,然而文笔细腻,唱词新鲜,格局也不小,倒也可一看。
他这里读的津津有味,叶阜却在那边叫他:“子奇,你过来看!”他放下书稿过去。叶阜指给他看,原来榻边有一口木箱,看上去十分简朴。叶思睿和他一同用力扳开箱子,谁料箱中密密麻麻堆满书,与那本鸾凤集封面相似,叶思睿随意抽出两本看,都是话本,署名正是南山闲客。“这些都是他写的?”
“看来正是。”叶阜见他纳罕,便说:“想来你不清楚,这些话本乃是下流制作,正经文人看都不屑看的,不过尚在读书的试子,甚至一些末等的官员,因为俸禄太低,只好匿名写作,只为赚个润笔费。只是这一行竞争也激烈,都是文人,文章写得花团锦簇,难分胜负,更有书局老板从中克扣,唯有最拔尖的,改成戏本卖给戏班子才赚钱,其他人只有写得快,一本接着一本出,才能勉强赚个辛苦钱。”说到这里,他又有些窘迫地说:“我当年应考时,一应花销太大,也曾写过两本。他放在这里,想是不愿拿出来叫人看到。”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叶思睿见他不好意思,便安慰道:“你也不必介意这个,我看沈棠的本子,也有可观之处,可见说话本低贱难免人云亦云。”
叶阜点点头不再说话。
夏天舒彻底检验完尸体,便走过来。“死于刀伤,大约是未时到申时,冰雪可以延缓尸体腐败,只能根据开始下雪的时间推算,不会晚于申时二刻,再精细也推不出了。刀是短刀,直入直出,有血槽,非常便于偷袭。两刀下手都很专业。若非他将一本书揣在胸口,定是一刀毙命。”他说完这段话,便看向叶思睿,“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他们在璞县与金剪会的人打过照面,人人都佩短刀,何况金剪会以暗杀出名。“当真是他们?”
“您是说金剪会?”马庐与他们一起经历的璞县的是是非非,反应也比叶阜快了些许。“虽说他们神出鬼没,但也不至于事事都与他们相关吧。”
叶阜也皱眉,“金剪会的人为何无缘无故要杀一个落魄书生?”
叶思睿仍把目光放在那箱书上。若非要说沈棠又什么独特的,那可能就是他写的这些话本了。姚士林的故事粗看觉得俗套,细思之下却有些熟悉。若是他真是在影射什么,那……
“若是金剪会所为,胸口为何没有那个符号?”马庐又质疑道。
叶思睿轻轻摇摇头,汤大人尸身上也没有那个符号,不过是金剪会不愿张扬身份罢了,不足为凭。
“我见过吴信天的尸体,颈部的伤口与这个如出一辙,绝对是一派作风。”夏天舒信誓旦旦地说。叶阜也不知该信谁,愁眉不展地问道:“子奇,你是怎么想的?”
叶思睿知道夏天舒绝不会说没把握的话,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论理,你现在是和临县县令了,这个案子自然应该由你来办。”
“大人还是巡按江北州的佥事,这个案子难道不是大人职责所在吗?”叶阜一口气打断他的推脱,“子奇,咱们既然这么熟悉了,也不必说些虚的了,你在和临县破案我是看到过的,换做我绝对做不到,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便是了。”
“若是真的是金剪会做的,不愿留下符号只能说明他们不愿让人知道是自己杀了沈棠,但是金剪会身背数起命案,杀了一个书生不算什么大罪。换句话说,他们不想让人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杀这个书生。”他目光沉沉,虽说是假设,却已经默认了是金剪会所为。
“那依你所言,他们为什么要杀沈棠呢?”
说来说去,还是绕到这个问题上。叶思睿盯着那箱子不语。
“老爷,衙役来了!”茶茗小跑进来传信,留神没踩到血迹上。叶思睿说:“明日再说,先回去吧,今晚毕竟是小年夜,在外头逗留太久也不好。”
县衙封笔,一应人员都回家过年了。叶阜也为难,只好封了重重的赏银让衙役守着这破屋子,仵作就地查验尸体,等到找到了凶手和沈棠的家人,再通知家人领走。
他们忙完就要回去了,还是挤一辆马车,赶在入更前到宅子。王嬷嬷和两位夫人已经哄着孩子们入睡了。叶思睿叫两拨人带齐护卫,赶着马车送两家人回去。他自己也累得够呛,王嬷嬷来交代叶旷睡下了,他才舒了口气,“天舒兄,我们也歇下吧。”
叶思睿住在宅子正房,夏天舒就住在隔壁。叶思睿倒是有心与他同床共枕,奈何叶旷和王嬷嬷都在,只能先将就着了。
王嬷嬷却说:“老爷留步,老奴还有些事跟老爷交代。”
夏天舒跟着停步,王嬷嬷谦恭地低下头,“是关于家里的事。”
叶思睿立刻说:“天舒兄,你今日劳累了,先回屋休息吧。”夏天舒便什么都没问,掉转头走了。“嬷嬷,究竟是什么事?”
王嬷嬷利索地在他面前跪下,叶思睿连忙要上前搀扶,“嬷嬷怎么行此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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