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澜之脚下步子一转,从荆雨的房门口重新回到楼下,他站在茶几边对桌上的熊童子盆栽道:“有事问你。”荆雨住进幸福小区,真的不是刻意安排吗?
熊童子颤了颤。
荆雨迷迷糊糊醒来,刚要光着脚下床,守在门边的萨拉杰就匆忙叼着拖鞋向他跑来,荆雨视而不见,硬要往前走,结果被狗子拦在身前,狗子歪了歪脑袋,“汪?”
荆雨伸出手摸了摸狗子的脑袋,眸光陷在一片迷雾里,“主人……我想回私塾看看……”
萨拉杰拱了拱拖鞋,摇晃着尾巴,“汪!”
荆雨情绪淡漠道:“我只是想去走走。”
原本趴在地毯上躲懒的尼克闻声也跑了过来,绕着他光裸的脚踝蹭个不停,乖巧极了,像是想要博得主人的关注,它喵喵喵叫个不停,往常这时候,荆雨会轻轻将他抱起,宠溺地将他抱入怀中,亲一亲鼻尖,然而此刻,荆雨却只是疑惑地发问:“陵珑……公子?”
“咚!”
这是汤匙掉在地上的声音。
房门口,端着一碗枸杞桂圆粥的裴澜之险些手滑,把碗里的东西洒了,他慢慢弯身捡起汤匙擦了擦,口罩下的唇角紧抿,似乎神情几经变化,最后定格在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上,他的声音隔着一层布料,模糊极了,“醒了吗?饿不饿?来吃点东西吧。”
荆雨迷茫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终于把心底的疑问说出口,“你是谁呀?”
裴澜之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瑟缩,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哪怕荆雨看不见,他急中生智,“我是膳房的伙夫,陛下让我来送宵夜。”
“啊。”荆雨慢吞吞地接过碗,他对身边的人一向宽和,并不曾为难,虽然他也不大明白,为什么裴澜之会让一个伙夫来给他送宵夜。
趁着荆雨注意力被分散,低头喝粥的时候,裴澜之立即开始驱赶萨拉杰和尼克,尼克胆子小,一吓就跑了,萨拉杰屁股上挨了一脚,莫名遭到驱赶,它气坏了,叫起来差点就要和裴澜之干上一架,明明是它先找到主人的!
荆雨发现动静赶忙放下碗,他喝得香甜,嘴角还沾着一粒米,裴澜之不敢再威胁萨拉杰,毕竟他给自己设定的身份十分低微。
荆雨将碗递给裴澜之,弯身拦住恼怒的狗子,他轻轻拍了拍狗子的头,“别生气。”
裴澜之掰断了手心里的汤匙。
“嗷呜。”萨拉杰冷静下来,立起身舔了舔主人的下巴,如果不是主人心太软,它一定要咬掉对面男人的狗头!
荆雨被它舔得痒了,猜测裴澜之一定心情稍有好转,于是小声恳求道:“宫殿里太闷了,就出去一天,行吗?我……我快好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站起身,“你看,我已经可以走路了。”
他为自己可以持久地站立而感到欢喜,他混乱的意识,停留在了当年重伤濒死的前夕。
裴澜之记得的,他背着重伤的荆雨回宫以后,寻了名医前来医治,可荆雨是剑灵啊,名医们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医治,就由陵珑前来查看病情。
同为剑灵,陵珑自然会知道荆雨到底伤得有多重。
他还记得,陵珑进入了寝殿之后,就让侍女阖上了门。
后来,裴澜之在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荆雨在病重时和陵珑有过一番谈话。
当时荆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更换了一次,但仍然被止不住的鲜血浸湿,而从他裸露的肩头,就已经能够看到七零八落的创伤。
他就这样,下身如同瘫痪般一动不动,只是微微侧头,向床沿边为他治伤的扶风剑陵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陵珑坐在床边,一身云锦,底面是白色,纹样极素,他的袖口染了血,闻言一顿,轻轻拍了拍荆雨的手背,“会好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荆雨唇色惨白,眸光黯淡,就连说话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他攥着拳头,眼中闪过委屈,痛苦,心寒,失望,最终变得一片沉寂。
他连仇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该恨谁?恨那个草菅人命的东瀛男人?恨把他当做破铜烂铁买卖的裴澜之?还是该恨懦弱无能的自己?
“别说话了。”
“拜托你……一件事……好吗?”
“等你好了,有什么心愿,自己去……”
他话未说完,荆雨就难耐地打断他道:“我疼得受不了……真的撑不住了……”他心灰意冷,只觉得就要离开这个人间地狱,真是太好太美妙!
陵珑偏过头,君子端方的面容闪过一丝不忍,他淡淡道:“什么事?”
“我的伤,有多重……不要告诉……主人,好吗?”就当做,他顾念着与裴澜之的最后一点亲情。
那个他从小亲手养大的孩子,不知道会不会为他的故去而难过,但难过也好,无情也罢,他只想在最后的日子为自己保留一丝尊严,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
陵珑沉默片刻,“能瞒住吗?”
“可以的……”荆雨惨淡地笑了笑,“不要让澜之担心,以后,就把他交给你了……”这些伤痕让人触目惊心,无论是谁看过后都会知道有多严重,但他是梧吹剑啊,是永不会受伤的梧吹剑啊,裴澜之会相信他的,他努力一点,在离开之前,至少,让他的外表,恢复得体面一点。
“你这样……真的好吗?”陵珑蹙着眉,似乎并不愿意撒谎。
“我答应过……丽娘……澜之,是她……唯一的孩子……怨恨的话,也没有办法,我……就要走了。”他走了以后,就再不会自责,怨怼。
陵珑沉默,久到荆雨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他才道:“如果你没有办法从始而终地守护他,那在一开始就不要纵容他,让他像个孩子一样……可恨又可怜……”
陵珑走出寝殿后,被裴澜之拦在门前询问伤情,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勉强,“以梧吹剑的自愈能力,应该会……”
“那就好!”裴澜之没能察觉他的不对劲,话听一半就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知道,荆雨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陵珑默然地行了一个礼,告退后离开了。
荆雨不愧是与裴澜之相依为命一路陪伴的人,他太过了解裴澜之,裴澜之尚且年轻,有时候根本不愿意往最坏的方面预想,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习惯了荆雨的顽强,习惯了放纵,习惯了侥幸。
裴澜之知道荆雨的自愈能力一向很好,虽然他从未见过他的荆雨哥哥受这么重的伤,他惶恐万分,甚至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狂躁感催使他向东瀛男人寻仇!东瀛男人的尸首没有在庭院中被发现,跑了!他派了人去追缉东瀛男人的下落,什么矿山,什么宝剑,都通通见鬼去吧!包括向他隐瞒实情的十花一字,他要把他投入熔炉,炼成铁水!
他气得咬牙切切,但他知道,荆雨终究会痊愈,会好起来,会原谅他,原谅他的任性和伤害。
这件事不是他所希望的,将梧吹剑作为交换只是暂时,他原本单想要试一试东瀛男人的刀剑,还有获得海外亟待开采的矿产,东瀛男人却提出用梧吹剑交换,梧吹剑是一把没用的破铜烂铁人人皆知,他才动了心思,并提出要求——东瀛男人必须住在邺城,限制活动范围,确保东瀛男人不会私自将梧吹剑带走。
他不是真的要抛弃荆雨……
希望他的荆雨哥哥快一点好起来,不要生他的气,就像以前一样,守护他,跟随他,依靠他,包容他。
那些对于荆雨无能的怨怼,在这一刻,根本比不上他的伤心和恐惧。
他想,他是在乎荆雨的,他没有他想象中的讨厌他。
作者有话要说: 裴攻发现自己心意的时候,荆受下线了。
荆受受是一个很好的剑灵,裴攻喜欢陵珑的君子端方,但其实是因为陵珑有荆雨灵魂的影子,重诺守信,不燥不显,离得太近,反而看不见。
而荆受受的前世,签了主仆契约,不死,就只能继续守护裴攻,但他实在失望,又很痛苦,就选择下线了。
第49章 说实话
回人皇寝殿休养的第十三天。
荆雨身体表面的创伤基本已经结了痂, 他几乎用光了残余的全部力量来做这一件事,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 内脏严重衰竭,但表面上却像是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些狰狞的伤口一一化作鲜活的红斑, 如当初裴澜之在东瀛男人那里看到的一样。
因为格外期盼能够从人世间解脱,他的心境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被东瀛男人虐待时,他对裴澜之又怨又恨, 失望透顶, 现在回了人皇宫,他反倒一切都看淡了, 甚至能够心平气和地与裴澜之说话,给予裴澜之简短的回应。
毕竟, 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没爹没娘, 很可怜,但他真的太累了,往后裴澜之会变成什么样, 和他再无干系了。
与荆雨的看淡相反, 人皇陛下没有介意自己的寝殿被占用,甚至在荆雨提出想要回到自己的院落以后,还命人把那处破旧得仿佛柴房的地方拆了,将荆雨的家当搬进了他的寝宫。
荆雨身无长物,粗布打的背包里永远只有一瓶灵草膏和一个布虎头玩具。
裴澜之拿着手中的布虎头, 望向与他的寝宫天差地别的破败房屋,在周围的琉璃亮瓦,金璧高粱的映衬下,仆人房陈旧得呛人,他头都抬不起来,心里很是愧疚。
他对梧吹剑缺失了太多关注,他的荆雨哥哥却还一直保留着属于他的物品,哪怕只是一个破旧的玩具……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把他交付给了自己唯一的剑灵,就是梧吹剑荆雨,那时候的荆雨,化形后也不过少年身量,带着还是孩童的他,一路磕磕绊绊,艰难地过活。
有一次,他们去到金陵,他看见别的大户人家孩子在玩一只颜色鲜亮的布老虎,心中羡慕,一直盯着看了很久。后来,不知道荆雨从哪儿弄来了一只粗制滥造的布老虎,试图哄他开心。
他见那布老虎做得粗糙,气得当即就把它摔了,再不搭理荆雨,没想到,夜晚,借着破庙取暖的篝火,荆雨拿出布虎头,开始绞尽脑汁地缝缝补补。
荆雨以为他睡着了,他却一直在偷看,哪有人的针线活可以做到这么差?缝的都是什么鬼东西?他心想,会不会那不是一只老虎,而是一头猪?
噼里啪啦的柴火被烧裂的干响,带来夜风下的温暖。
老虎猪伴随着他渡过了最胆怯的童年,等到他长大,有了别的喜欢的物件,他就把这只丑八怪忘了,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玩具简陋而大发雷霆的孩子了。
裴澜之带着布虎头回了寝宫,荆雨还在将养,刚刚靠着床榻,就着侍女的手喝完了汤药,本来他不该进食的,但这药方由擅丹药的陵珑所写,不会减缓他的死亡,但能够极大地降低他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像要把心肺吐出来,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喝了药以后,他好多了,痛楚变成麻木。
他咳嗽了几声,听见裴澜之的动静,慢慢直起身,“……主人?”
裴澜之兴冲冲地举起布虎头的动作僵了僵,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立即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拍了拍垂顺的衣摆,故作稳重道:“荆雨哥哥,今天感觉怎么样?”
荆雨脸色苍白,多说一句话都费劲,但他还是淡淡道:“还好。”
因为荆雨没有逐客,让裴澜之有勇气坐上了床榻边缘,他先前都不敢长时间地在荆雨跟前晃,就怕荆雨心里怨恨他,他会觉得受不了……
他让侍女端来一碟话梅,顺便把手上的布虎头递给荆雨,“原来哥哥你还留着它……好丑啊!”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也不是没有酸甜的回忆,虽然嘴上嫌弃,也不怎么爱惜,但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布虎头。
荆雨握着布虎头,也像是沉浸在了思绪中,他的神色非常柔软,哪怕青黑的眼窝让他病态和憔悴。
裴澜之正打算捏了一粒话梅喂他,他却忽然开口道:“你小的时候……晚上噩梦连连,要抱着它才肯入睡,后来长大了,不再需要它,我还是替你留了下来……我总是觉得你还很小,怕黑……或许哪一天还会用上……”
他以为他还需要他的帮助,需要他的温度,也需要他的守护——其实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就像这个破败的玩具,过了时限,失去了让小主人安眠的效力。
荆雨轻轻笑了笑,放下了布虎头。
裴澜之听得心中酸涩,他嘴唇张了张,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荆雨归来以后,他来看过他几次,却一直没有说出一句抱歉。
他知道这件事是他做错了,可是他身为主人,实在拉不下脸和身份——主人有权力主宰剑灵的一切,哪怕是主人错了!幸而荆雨也再未提过这段经历,就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东洋人手上遭遇的伤害,也没有向他诉过苦,怨恨他,这反而让他坐立难安,他愧疚又自责,责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良心?!竟然能够办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情!甚至心脏几番猛烈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裴澜之眼眶赤红,“我……”
“都过去了。”荆雨不想再提那段噩梦,转移话题道:“我有点口渴。”
裴澜之赶忙亲自去倒了杯温水,“药苦不苦?”
荆雨就着他的手浅浅地尝了一口,只单单润了润嘴唇,唇角一滴水珠落下,被裴澜之无意识地伸手接住了。
荆雨微微一怔,却见裴澜之随意扔开了水杯,倾身凑了过来,“荆雨哥哥,我尝尝你的嘴里苦不苦。”
把荆雨吻得喘不上气来,差点虚脱,裴澜之人就跑了,离开的时候,耳朵尖都是红的,甚至还在殿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吓了守卫一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就吻了上去,他从未吻过荆雨,哪怕他曾强迫荆雨在床上夹紧他的腰,他也不曾吻过他,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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