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误会了
荆雨不愿搭理黑球, 可是黑球却死死黏着他的腿, 甩也甩不下来。
他们无声地穿过街道。
黑球抱稳他后, 见他脸色不好,也就不再发出叽叽咕咕的声响,只是乖乖地怀揣着八棱灯, 看着灯上两人并肩行走的画面默默欢喜,喜得掉泪。
黑球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有了躯壳, 血肉被吞噬在河水里, 他却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哪怕他不能把荆雨带回人世, 他也无法再回去……
他不能过没有荆雨的日子,他也习惯了荆雨的存在, 嘴上说着厌弃,可是他的心却生了一种怪病——无比渴求荆雨的关注。
于是他们相依相伴了那么多年, 他从未意识到他早已离不开他,直到荆雨骤然离世,带给他灭顶的打击。
还好他从打击中坚持了下来……
还好他没有死在剑谷外的树林里……
还好他淌过河水, 最终来到他的身边……
黑球的眼泪把荆雨的裤子都浸湿了, 荆雨沉默片刻,将它从腿上扯下,拎在手中,神情复杂道:“主人,我会带你去找浮屠城主, 或许他会有送你离开的方法。”
黑球疯狂摇头,“咕叽咕叽!”
荆雨:“……”
面对已经连人话都不会说的裴澜之,荆雨并不征询他的意见,他只是告诉他,他要送他走。
然而他手里的黑球抱他抱得很紧,并且趁他不注意,还悄悄亲了一下他的手指,见他没有发现,高兴得全身都绵软下来。
荆雨绷紧了嘴唇,望向城池的最深处,在通明灯火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庙宇,听说浮屠城的城主就在里面。
他从未见过城主,本来,他也只是浮屠城里一缕默然飘浮的魂魄,如果不是裴澜之在桥头唤醒了他的意识,恐怕他还会以这种空茫的状态继续下去。
死亡,即是沉睡。
周围一片昏黑,但并不可怕,他睡得很沉,很甜,生于人世的苦累全都消散,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外界对他的影响十分微茫。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眨眼醒来,裴澜之已经由稚气未脱的少年转变为成熟的男人,甚至还能追到冥界的城池里来,呼唤他名字时,他整个魂都惊呆了,以至于到现在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裴澜之。
庙宇在小山的山头,他们来到石阶下,到这以后,浮华和喧闹远去,只剩诡谲的静谧,连虫鸟鸣声也无。
驻守在石阶下的守卫伸出刀戟将他们拦住,“城主出巡,尔等止步。”
荆雨皱起了眉头,“城主什么时候回来?”
守卫回答,“不知。”
他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如果裴澜之当真回不去可怎么办?
反观他手里的黑球,只恨不得幸福得飞起,城主永远不回来才好。
荆雨变得焦急起来,他在短短的一息之间,他想到了很多,那些早已远去的牵挂翻覆在心头,他问裴澜之道:“你可知道回去的办法?认真答我。”
黑球仔细想了想,点头,他怀中的八棱灯也随之晃了晃。
也就在这时,灯面上的光芒并未减弱,反倒越来越盛。
荆雨一愣,八棱灯落在他的手心,他却看到灯面上出现了一幅幅画,有关于他和裴澜之儿时的生活,有关于裴澜之少年时的志得意满,有关于他故去前两人的纠葛,以及……有关于他缺席的这十年。
在烟花下发现他剑身碎裂的裴澜之,画卷上的表情惊慌恐惧。
每晚拥抱着他的剑身入眠的裴澜之,画卷上的背影孤独脆弱。
亲自教导两个孩子习字的裴澜之,在孩子疲惫地午睡时,终于流露出不堪忍受的崩溃。
这盏灯满载着男人的生平,一卷一卷飞速流逝,直到现在,荆雨终于意识到这盏灯意味着什么,他惊得将黑球粗鲁地拽到眼前,焦急道:“快回去,你就要死了!”
黑球紧紧抱着他的手,不为所动,就在刚才灯上的画卷流转时,他也猜到了这是一盏走马灯,如果画卷流转结束,而他还没有回到阳间,他就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最后的时限到了,他以真身亲赴生死泉,淌过吞噬他躯壳的冥河,最后仅剩的这一缕意识或许也将散去。
“咕叽咕……”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如果你不愿意……
“咕……”黑球深深地凝望着喜欢的人,那我也会永生永世成为照亮你的一颗星……再也不让你在黑夜里感到恐惧。
他想到这儿,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却就被情绪失控的荆雨连球带灯扔了出去,“为什么还不回去!滚——!”
猝不及防,走马灯摔在地上,而黑球则滴溜溜从小山的最高一级台阶滚了下去。
庙宇的光与漆黑的夜相继轮转,翻滚结束时,他感觉自己就要失去意识,却看见荆雨从台阶上飘下,捧着那盏走马灯,走马灯似乎就快要熄灭了。
荆雨的眼泪落在灯面上,“走啊……”
黑球依然摇头,他努力地爬了几次都没能起来,只能软乎乎地往荆雨的脚边靠了靠,“咕……”
他舍不得……
荆雨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道:“我走不了,我还能去哪儿?”
他选择了死亡的那一天,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到人世,此刻,是否原谅裴澜之曾经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于冥界中醒来,并不想再背负裴澜之的一条命。
否则他曾经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咕叽咕……咕咕……”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说道:“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吧,有你的地方,就有家。”
荆雨沉默了下来。
原来裴澜之还记得……
当初裴宅突遭劫难,丽娘在夫君身死之后,把连路都走不快的裴澜之郑重地交给了他,独自面对如狼似虎的仇敌,只为给他们争取逃命的机会。
他抱着哭肿了眼睛的裴澜之跑啊跑,裴澜之一路挣扎,嚎哭着,“娘——我要回家!放开我!我要回家——唔!”
他只能紧紧地勒着他的嘴,不让他大喊出声引来敌人,泪流满面地安慰道:“澜之别怕,有你的地方就有家,我们会有家的……会有的……”
“叽……”
我们回家吧……
黑球眼眶里滚动着热泪,像溪流般湿透了他的身躯,终于,他烟雾状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与此同时,慌忙向他伸出了手的荆雨也一同消失在了走马灯最后的光芒之下。
再次回过神时,荆雨发现自己已经过了冥河,他怔怔地望着退去的河水出神,眼前又出现了那座石桥。
裴澜之站在岸边,他的身体回来了,表面看上去毫发无损,但他能够感觉到身体仿佛被白蚁蛀空一般,身为人皇本该有的修为,一丝一毫也施展不开,连普通人都不如,他前半辈子所追求的武学内力至此如崩塌的山峦,全然废了。
这就是渡过冥河的代价。
但他对此没有任何遗憾,反而倍感幸福地靠在了荆雨的肩头,“荆雨哥哥,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荆雨内心虽然并不愿接受他已经跨过冥河的事实,但他还是沉默片刻道:“我以前,一直有一个心愿……”
特殊刑侦司,地牢内,裴澜之已经拔下了呼吸管,虚弱地望着再一次前来探望他的荆雨。
“你是说,忘记这一切,于剑谷中重生,是我自己的意愿?”荆雨问道。
裴澜之点点头,他的眼下青黑,下颌上满是胡渣,神情疲惫又颓唐,他下意识地想要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能让你无忧无虑地渡过这一生……是我的错,我太想你了,才会希望你能到人间界来……”
当时因为武功尽废,他遵循荆雨的意愿,将梧吹剑交给剑谷之后,终于彻底走上了魔修这一条路,他希望能够保护他的荆雨哥哥,所以他不能做一个废人,必须更加努力才行,哪怕在这途中,他经历了更多的苦难。
他渴望着与他的再次相见。
于是心魔越深,在荆雨记起这一切后,他才在走投无路之下,囚禁了荆雨,想要喂荆雨喝下能够消除记忆的药水,以至于引起重生后的荆雨的反弹和厌弃。
是他自作自受……
“我……不记得了,关于生死泉里我们的遭遇……”荆雨皱着鼻尖,他想起了前世的点点滴滴,那都是他还在世时的记忆,相反,裴澜之进入生死泉,付出了什么代价,他在冥界经历过什么,却全然没能记起一星半点。
“是我误会你,人间界……也是我自己想来,我们……扯平了……能够重活一次,我并不后悔。”
第74章 不怪你
荆雨果然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竟然主动跟他说了抱歉, 还说自己并不后悔。
他原谅他了, 是吗?
裴澜之感到万分惶恐,“是我向邵然提了条件,和剑谷做了交涉……对不起, 我不应该瞒着你……”
荆雨淡笑着道:“不怪你。”
裴澜之顿住。
这一句不怪你,让裴澜之红了眼眶,他为自己做下的糊涂事感到羞愧, 他一定是魔障了, 他的荆雨哥哥那么好,如果早在荆雨和他相遇的开始, 他就如实告知事情的原委,或许现在结局就不同了。
他垂下头, 眼眶渐渐发红,“那你……还会不会讨厌我?”
荆雨摇了摇头, 他吐出一口浊气,一直以来缠绕在心间的阴霾终于被一股微风吹散,他的心境一下变得宽阔起来,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裴澜之是剧本的始作俑者, 但他自己也并不无辜,既然上一世他选择遗忘,这一世也该释怀了。
他不是一个记仇的人,裴澜之在他的意料之外付出了代价。
“我还当你是我的弟弟。”
一直以来,他都努力扮演哥哥的角色, 前世的裴澜之哪怕嘴上叫着哥哥,其实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身份,他都明白,既然如此,如果这一世裴澜之想要重新开始的话,亲人永远比恋人更适合他们彼此。
裴澜之无法坐起身,只能任由眼泪流进枕头里,“那就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只要他的荆雨哥哥不再厌恶他,怨恨他……
荆雨站在铁栏边,伸出了一只手,刚好能够触摸到裴澜之的病床,他轻轻碰了碰他缠绕着针管的冰冷的手臂,“好好养伤。”
裴澜之伤得很重,且因为撕毁了与特殊刑侦司的契约,短时间内邵然不会将他从牢房内放出来,他也寸步难行,因为净化了全身的血液,他非常虚弱,错过了击杀苗宸的行动,现在就连荆雨要走,他也无法为他送行,只能默然地睁着眼,感受荆雨的气息渐渐远去。
荆雨向邵然递交了辞职报告,邵然虽然觉得很是可惜,但见荆雨去意已决,便没有强留,只是组织大伙一同到一家日料馆吃散伙饭,因为猫皇殿下的存在,他们不能坐榻榻米,选择了一个封闭性较好的包间。
荆雨抱着岳灵的盆栽,大概知道荆雨要走,最伤心的人就是岳灵了,熊童子委屈道:“我一来你就要走……”
他为了方便修炼,正式加入特殊刑侦司,结果荆雨却是辞职了。
因为东瀛男人而灵魂受到重创的岳灵,自从寄居在熊童子身上以后,幼稚程度以几何倍增加,有时候就连邵然都有些受不了,让他不要总是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好像在撒娇。
荆雨只得温声安慰,他说自己依然会住在幸福小区,让岳灵好好修炼,等到可以脱离盆栽,就来找他玩。
猫皇殿下大摇大摆坐在荆雨的旁边,摇晃着尾巴,轻哼道:“我的荆雨要开一家最好吃的甜品店!”
闻言熊童子激动道:“真的?”
陆风两眼放光,“有没有看好店铺的位置?要是能离我们司近一点就好了!”
邵然感到有些困惑,“我以为你会想要考教师招聘,听小漓和小泽说,你以前有办私塾的经验?”
荆雨当即脸红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以前有教过村子里的小孩习字。”
猫皇殿下沉吟片刻,财大气粗道:“那我们也办一所学校好了!”
“不不不!”荆雨赶忙捂住它的嘴,可不能啊,首都房价寸土寸金,商铺租金也是很高的!
“不急,慢慢来。”邵然道。
愉悦聊天的中途,荆雨去了一次洗手间,站在镜面前整理自己的袖口时,他看到一个身材有些敦实的男人打开隔间走了出来,男人穿着西装,像是餐厅的领班,与荆雨对视的那一刻,他含蓄且羞涩地弯了弯身,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他是一个日本人,说“你好”时,带有一点奇异的腔调。
然而当荆雨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嘴角边时,却不动了,男人的嘴角有一颗小痣,他一时愣住,呆立了许久,等到回到包间,他无声地望向提议前来这家日料馆的邵然。
邵然轻轻一笑,“这家日料店经营得很不错,经理是个日本人,姓本田,从后厨奋斗到管理层,很努力,他做的甜虾寿司也很好吃,是裴澜之先发现的。”
陆风不明所以,“我们刚才有点甜虾寿司吗?”
猫皇殿下舔了舔爪子道:“点了,我家乖乖雨喜欢吃虾。”
荆雨这一刻只觉得眼眶一热,他揉了揉眼睛,对发现他异样的岳灵解释道:“昨晚没睡好,眼睛有点难受。”
原来曾经为他豁出性命的武士也早已经投胎转世,这样就很好,他没有留下遗憾,并且见到故人后,他由衷地感激,曾经那些可怕的阴霾与此刻的喜悦比起来,已然远去了。
他没有去打扰日料店经理的生活,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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