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蜂农的摊子前驻足,萧桓问林熠:“喜欢哪种蜜?”
林熠不假思索道:“桂花。”
萧桓怎会不知道他口味,几乎没等林熠回答就指向桂花蜜。
蜂农取了蜜,两人离开市集回去,灶厨已经生好火,潇洒遍游花丛、自在飘荡江湖的阮氏公子——聂焉骊,此时踏踏实实取了一盆清水洗菜。
这也是他唯一会做的了,四人之中,林熠从前戍边多年,日常俗务自然也懂,只有聂焉骊是货真价实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邵崇犹清洗了砧板,执剑无可匹敌的手骨节分明,切菜、剖鱼亦是利落潇洒,热了锅子,清水烧沸了水,连同姜丝和稀释的醋,迅速把鱼过水,即入即出,除去浅腥。
聂焉骊把青菜细细洗净交上去,站在一旁擦手,又揉了揉腰,甚至额头还出了点细汗,秀逸的眉轻轻蹙起,简直是受了多大辛苦一般。
“你总是冷冰冰的,这样就好多了,有点烟火气。”
聂焉骊抱着手臂倚在一旁,欣赏着邵崇犹做菜也十分养眼的动作。
邵崇犹手上动作从容,抬眼看看聂焉骊,这人昳丽风流,朝他抬下巴笑笑,神情间还余留几分懒意和辛苦,仿佛一只漂亮的花豹,强大又娇慵。
相较之下,小侯爷可谓贤惠又自觉,萧桓回来后,林熠和他在桌旁一起剥豆荚,新鲜芸豆一颗颗落在盆中。
两人说说笑笑,林熠时常捏捏萧桓指尖,一会儿又笑得轻轻撞一撞萧桓肩膀,闲不住地随手拿起生芸豆要咬一小口,被萧桓直接拦下来。
回头好几次,好容易看他们剥完豆子,聂焉骊心里啧啧直叹。
对上萧桓目光,聂焉骊揶揄一笑,意思是剥个豆子都要剥出蜜了,简直没眼看,萧桓轻轻笑笑,没理会他。
邵崇犹系上围裙做主菜,萧桓做两道点心。林熠左右看看,找了个简单差事,淘了几种米,隔水蒸上灶。
而聂焉骊,理直气壮、气定神闲,优雅地拈了颗冰糖放进嘴里,笑吟吟在旁看他们忙碌。
萧桓修长的手上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做菜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像在下棋抚琴一般。
他把大颗芸豆,连同冰糖和半勺桂花蜜,一并放进陶罐水中,先大火再小火炖煮,中间加几颗鲜青梅肉,又放了极少量的数种甜草药调味。
中间又耐心取了去皮芸豆,与赤豆沙一起,做了一道精细的赤豆蜜芸糖,这正是林熠在江州城里心心念念吃到的点心。
火候一到,陶罐内的芸豆取出来,与蜂蜜和几颗渍青梅再放入空陶罐,吊在井里冰着。
邵崇犹劲装箭袖挽起,露出的小臂肌肉结实流畅,冷毅分明的侧脸并未因入了庖厨而变得温和,炒菜蒸鱼,利落漂亮,丝毫不比拿剑时迟疑。
但正如聂焉骊所说,至少有了些烟火气,不再那么疏离冷漠,令人感到无法靠近。
灶厨间,两个武功盖世、俊美无双的男人挽起袖子做菜,林熠和聂焉骊欣赏够了,才晃晃悠悠到院内葡萄藤架下坐着。
“你们把人带回来了?”聂焉骊问。
林熠点点头:“安置在城中。邵崇犹说了什么吗?”
“没有,兴许是等你们回来再讲。” 聂焉骊说道,“他杀了自己全家,此事应当是真的。”
林熠靠在藤椅上,红衣绮艳,半闭着眼:“他的过去,很复杂,很不愉快,但有一点幸运,他确实不在意。”
“我有点好奇。”聂焉骊微微眯起眼睛,眼尾冶丽上挑,藤叶间投下星星点点的阳光,映出他眼中追寻的兴味,“邵崇犹这个人的过去。”
第75章 田园
“邵崇犹的过去, 我尚算知道一些。”林熠听见灶厨间隐约的叮当锅铲声,傍晚屋舍间升起袅袅炊烟,食物香气逸散出来。
聂焉骊回头看了看屋内灶台边从容烹饪忙碌的邵崇犹和萧桓, 对林熠道:“哦?讲来听听。”
上一世, 邵崇犹跟随在林熠身边多年,北大营的生活其实单调, 打起仗来合不了眼,不打仗时又要练兵, 关系好的人就会时常一起喝酒聊天, 权作消遣。
林熠和邵崇犹都是旁人眼里的恶人, 一个是负恩嗜杀的侯爷,一个是狠毒无情的江湖客。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林熠也就不刻意打听邵崇犹的过去, 熟悉之后,邵崇犹倒是同他提起过几回,林熠才知道一些他从前的事。
林熠回想了一下,道:“他是北方人, 家原本在边城,是独子。但家里人跟他不亲近,待他很不好。”
“既是独子, 总该疼爱得不行才对。”聂焉骊疑惑道,“会待他有多不好?”
“他七岁的时候从家里逃出去。”林熠说,“他的性子你也见到了,坚韧之极, 能逼得这样一个小孩子 ‘逃’出来,我想……他家人大概没少虐待他。”
聂焉骊感到不可思议:“竟有这种事……”
“他逃离之后流浪漂泊,恰机缘巧合之下,拜师学武,巧的是他天资不凡,如今才有江湖榜前十的万仞剑。”
林熠回想起邵崇犹从前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一直是淡淡的,这世上于他而言没什么可怕,也没什么可在意。
人命、富贵、江湖,无一在他眼里,也无一在他心中。
林熠始终觉得邵崇犹和萧桓有些相像之处,譬如对人间万事的漠然,又譬如对是非善恶并不怎么在意。
萧桓身为一国大将军,亦是皇室贵胄,但对江山荣丝毫谈不上热忱,林熠感觉得到。
而邵崇犹,漠然到对自身的性命也不甚在意,他在江湖上有许多仇人,邵崇犹不会让他们轻易杀死自己,但也并不贪生——他的剑法甚至就如此,冷厉致命,也不留退路。
他总觉得邵崇犹是天地间一株孤松,根系生自大地,却身在风中,苍青树冠随时化为一抹浮萍,厚重又飘渺,无来处,亦无去处。
“那么,传言他灭了自家满门,也就有点道理了。”聂焉骊想起邵崇犹先前被各门派声讨追剿。
却又摇摇头,“还是不对,以他的本事,若想复仇,根本不必等到现在,他也不像会因为被虐待就从小怀恨到大、还处心积虑习武复仇的人。灭门应当只是传言。”
林熠也这么想,毕竟前世邵崇犹并未背负这一传言。又或许他那时被萧放吩咐,牢牢跟在自己身边,所以没机会离开去做灭门之事。
“他又怎么会奉景阳王萧放的吩咐,来接近你?”聂焉骊道,“萧放竟有本事驱使他为自己办事。”
“这次带回来的老妇人大约与此有关。”林熠说,“至于具体如何,还没问他。”
“把我从死牢带出来,对朝中如何交代?”邵崇犹兑煮了一碗浇汁,合上锅盖,到旁边把白嫩的菌菇切成不薄不厚一片片。
萧桓把赤豆蜜芸糖的糕点坯调匀蒸上,侧头看看门口不远处的葡萄藤架下,林熠躺在藤椅上舒展的身形,两条修长的腿叠搭着,一身红衣堪胜晚霞。
“自然是同陛下说过,你在死牢里备受人惦记,还是单独提审出来,秘密关押在别处为好。”萧桓说,“陛下同意了,至于具体怎么办,没再过问。”
永光帝做事果断,林熠不在朝中,事情交给萧桓就不干预了,合该是“秘密关押”,不会让众人知道,那么关在哪,怎么关,也就不重要,只要最后审判时把人带回去就行。
邵崇犹循着萧桓的目光看去,聂焉骊在林熠旁边,坐姿慵慵懒懒,容貌堪得冶丽,总是几分笑,走到哪里都惹眼。
萧桓洗了洗手,拿起干净帕子擦擦,道:“聂焉骊这人闲不住,能老老实实在这镇子上待这么久,倒是不容易。”
邵崇犹淡淡一笑,这些天里,聂焉骊先是对他的剑法感兴趣,两人都是江湖顶尖高手,切磋起来格外不同。过几天,比剑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又拉着他喝酒打赌。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也真的没无聊过。
就是有一样,聂焉骊喝起酒太随意,一贯要喝就喝到畅快,于是动不动就喝到醉。
这人醉了也有趣,微醺浅醉就一个劲儿讲甜话,嘴里唤着的名字从“春晴”到“玉芝”没一次重样的,变着法儿赞美对方,可见对红颜香软一贯风度极佳,爱护体贴。
若是醉得厉害了,也不胡闹,就着舒服的姿势直接睡过去,对邵崇犹也不设防,似乎知道自己就是睡在院子里也会被带回屋照顾好。
还真是生在富贵乡被伺候惯了的脾性。
“萧放没有跟着找来?”邵崇犹问,“他没见到我的尸体,恐怕不会放心。”
“他既然要见,就给他造一具尸首便可。”萧桓道。
邵崇犹点点头,知道他们必然已唬过了萧放。
“好香,能吃了么?”林熠跳起来,走到厨房门口搓着手,和聂焉骊两个人望眼欲穿
“可以了。院后有酒,想喝哪种,去挑吧。”萧桓拍拍他腰,语气轻柔。
远离喧嚣的田园屋舍间,晚风怡人,流水潺潺而过,四人就在院内桌旁用晚饭。
林熠和聂焉骊取了酒回来,饭菜点心均已上桌,一道清蒸鲈鱼,火候纯熟,点味的浇汁闻起来就恰到好处,不掩鱼肉鲜美,亦有滋味在其中。素菜和小炒菜亦鲜嫩亮泽。
“有口福了。”聂焉骊眼睛亮起来。
邵崇犹的厨艺林熠早有见识,惊喜而不惊讶,但看见萧桓做的点心,不由心绪复杂起来。
赤豆蜜芸糖,一块块指节大小的芋紫点心,看起来甜糯可口,正是林熠一贯喜欢的江南甜食。
“你竟会做这个?”林熠小心翼翼捏起一块,一时不舍的放进嘴里。
“你不是喜欢么?”萧桓朝他抬抬下巴,“尝尝看。”
“比江陵城里的还好吃。”林熠咬了一块,沙糯的点心化在舌间。
林熠拎起一坛陈酿,启开封坛。
就着佳肴,四人边饮边谈,江湖剑谱前十之中,醉易、万仞、饮春、冶光四柄剑的主人聚在一处。
傍晚清风习习,宁静僻远的村镇田舍内,没有江湖风云,没有庙堂争斗,只有归鸟逢林、游鱼傍水。
“你们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掺进你争我夺里头?”聂焉骊摇摇头 ,“罢了,我放手不管家里生意,不能劝你们不管家国大业。”
“你这样没什么不好。”林熠笑道,他知道聂焉骊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该做的事情他都会做到,包括这次邵崇犹离开死牢的事。
“北疆今年不会再打了?”邵崇犹饮了一口酒,问萧桓。
萧桓别有深意看看他,点头道:“今年,没错。明年或后年,必然还会有一战。”
邵崇犹看向林熠:“萧放原本打算让我去北大营找你,在你手下待着。”
“那倒能并肩作战了。”林熠不再介意上一世邵崇犹潜伏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事,他知道,到最后,邵崇犹未必没把自己当朋友。
“也不遗憾,下次开战咱们一起去,退敌之后还能像今天一样喝一场。”聂焉骊不在意其他,能这样畅快相聚共饮比什么都重要。
邵崇犹听了这话笑了笑。
萧桓笑道:“难得,你竟自愿去军营边疆,不嫌艰苦。”
“这么好的交情,小侯爷必会好好关照,吃不了什么苦的。”聂焉骊悠悠道。
“大家一起吃苦,也就不苦了。”林熠开玩笑道。
林熠随口问邵崇犹:“萧放怎么又改了主意?”
邵崇犹道:“因为我灭了邵氏满门。”
说起灭自家满门,他神情没什么波动,一点不在意。而提起自己家,称呼是“邵氏”,似乎与他毫无亲缘关系。
聂焉骊惊奇道:“传言是真的?”
邵崇犹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杯中酒:“关于我的传言,基本都是真的,那些事出自我手没错。”
“事实是一回事,怎么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不同方式讲出来,可以大有不同。”林熠道。
邵崇犹有些意外林熠会为他说话,思索片刻,道:“确实如此。”
“邵家对你……”
聂焉骊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家人从前虐待,才让他这么做,但又觉得到底是私事,不该多过问。
他欲言又止,邵崇犹却直言不讳,说道:“我七岁前在邵家,没有父亲,母亲和家中其他人待我不算好,家里最卑贱的奴仆比我挨得打也少一些。”
聂焉骊听到这里十分震惊,虐打子女不算奇事,但好好的儿子,却比仆役过得还差,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七岁那年离开了,算是幸运。”邵崇犹道,“不过有人没那么幸运,这辈子大约都毁在邵家人手里。”
“什么人?”林熠疑惑道。
第76章 莫离
“那是个小姑娘, 当时跟我差不多的岁数,六七岁,跟家人走散了。衣着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模样, 被邵氏管家见着, 带了回去。”
邵崇犹神色有些犹豫,又像是茫然, 似乎这件往事让他困惑,让他被长久地困住。
那时邵崇犹的母亲病了一场, 道士说收养个姑娘可以除晦气保命, 这小女孩儿碰巧被捡回邵府, 邵夫人就决定留下她。
可第二天,小女孩家中的家仆在城中挨家挨户找,找到邵家的时候, 自然,全府上下都矢口否认。
邵夫人甚至十分关切地招待对方,说了很多宽慰的话。
邵氏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对方很是感激这番好意。
他们完全想不到, 自己家中火急火燎寻找的掌上明珠,就被眼前这个伪善的邵夫人私自扣留在府中。
那小女孩儿很聪明,或许是小孩子天生的敏锐, 不过一天的时间,对邵家的人已经戒备起来。
当时,六七岁的邵崇犹刚被毒打一顿关在柴房,小姑娘家中来人在前厅, 邵家人便不让她去前院。
她假装乖巧,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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