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一南,寡人的左膀右臂啊。”永光帝示意林熠免礼,赐了座,“过来,离寡人近点儿。”
“陛下,不必忧虑过重。”林熠掀袍落座,潇洒利落,身上颇有林斯鸿的影子。
“小熠啊,你来说说,这一乱,又是个什么道理。”
永光帝眉头略抬,双目微微眯起,不经意地望着案上三枚整整齐齐摆开的铜符,雀符昂立,虎啸无声,潜蛟出渊,铸工精湛,金陵皇城的匠人,不论做什么都细心造样,前前后后两年之间,这三枚令符究竟哪一天就开始打样,谁也不知道。
林熠恭谨道:“如今各处不太平,并无甚么道理需要讲,有乱则平乱,简单如此而已。”
永光帝宽心地笑了笑:“年轻人,这点最好。”
林熠陪着永光帝说了会儿话,隐约可知这段时间里金陵乌烟瘴气更甚,永光帝对太子远没有先前那么满意,太子终究过于没脾气了些,太平世道里还算优点,至少顺着父王,绝不上蹿下跳满脸野心,但万事不敢忤逆就会显得唯唯诺诺,尤其遇上这么多糟心事赶在一块儿,愈发显得像个懦弱的庸君种子。
要知道,永光帝从前雷厉风行的手腕可是令多少老臣牢记于心,至今谨慎言行,太子不温不火,只是同如今的永光帝相像,若论起来,邵崇犹才有点样子。
“许大人,周大人。”林熠离开时,回廊上恰遇见许平之和周扬海,隔着几步便驻足朝两人问候道。
“哟,侯爷回来了。”左相周扬海一贯的周到热忱,笑容可掬。
“侯爷,听闻柔然与咱们要议和了,可有此事?”许平之问道。
林熠不动声色,反而惊讶道:“竟有此事?五年前柔然屠了西境三城,燕军反攻,险些灭了他们靺水边的部族,深仇大恨至此,说要和谈,恐怕没人会乐意吧。”
许平之叹了口气:“瞧瞧,当真是没影的事。”
说笑几句,林熠辞别二人,心道真是巧,琢磨什么来什么。
出宫没回别院,林熠往邵崇犹的四王府去,邵崇犹在一间院内屋子门口,背着手立在廊下,一身王服笔挺修身,衬得他气势隐隐。
邵崇犹侧脸硬朗分明,正面无表情对屋内道:“再胡闹,信不信今夜就把你送回江州家里去?”
话毕把屋门一关,转身看向林熠,满脸无形的怒意消散去,道:“果真守时。”
林熠笑笑:“算得刚好而已。”
林熠又有些好奇地看着那间屋子,满头雾水:“谁惹你了?不会是聂焉骊吧?”
他只是随口猜猜,毕竟邵崇犹如今身份不同,这是他的四王爷府,寻常人谁能在这儿惹他生气。
不料邵崇犹当真就点点头:“不是他还有谁。”
林熠咋舌,感觉哪里不对,奇怪道:“他做了什么,怎么还关他禁闭?”
邵崇犹捏了捏眉心,邀林熠往前厅去:“病了,不肯喝药也就罢了,还溜出去喝一夜酒,白天被人送回来时还没醒酒,欠收拾。”
林熠:“……”想起从前自己不愿意喝药,萧桓若是肯狠狠心这么收拾一回,自己必然不敢再惹他生气,看来有时候还是得来硬的,自己不过是恃宠而为。
“他竟真肯乖乖被关着?”林熠越听越稀奇,聂焉骊可不是个听话的主,若不乐意了,天涯海角飞得没影去,怎会任人收拾。
“自然不肯,这不是又病又醉一下子溜不动了么,关一会儿让他反省反省。”邵崇犹话里到底是关切,哪里舍得真把聂焉骊关着。
林熠忍俊不禁:“你倒是威胁得很到位,送他回江州家里……病中的人可格外脆弱,说不准这会儿真的伤心了。”
邵崇犹手指顿了顿,扶着茶盏道:“罢了,先说朝中吧,左相和许平之今日应当会入宫,你可见着他们了?”
林熠点点头:“说来巧,正好一块儿遇见,仔细瞧过去,也看不出个七七八八,他们绝不会在自己身上摆什么漏洞。”
“这二人做事滴水不漏,府上也没什么问题,自从乱起来,金陵城中一一排查过去,别的事乱七八糟带出来一堆,若说有反心,还真未曾见过证据。”邵崇犹眉头微皱。
“这是必然的,能在塞北偷偷养一支军队,皇城之中自不会留任何把柄。”林熠道。
“那便只能等了。”邵崇犹说。
林熠抿了口茶:“等吧,等等看,究竟哪位神仙大罗,机关算尽也要同这江山鱼死网破。”
“我便不去打扰聂焉骊了,待他病好了再请他喝酒。”林熠笑道,起身告辞。
邵崇犹对他俩素来结伴胡作非为的行径很无奈,闻言摇摇头:“我就知道。”
房门轻响,光线漏进来,聂焉骊有气无力抬了抬眼皮,又闭上,他是真的病了,睁眼睛都觉得累。
嘴里倒是不饶人地打趣道:“关了多久了?一炷香有没有?抱歉,没反省出结果。”
邵崇犹走到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没关系。”
而后扶着聂焉骊起身喝药,聂焉骊被气得七窍冒烟儿,想扭开头也反抗不过,只好长痛不如短痛,狠下心豁出去,仰头灌下去,简直有饮鸩之势,末了把药碗极其嫌弃地推到地上:“不活了!”
可嘴里立刻化开一丝甜,邵崇犹把糖喂到他嘴里,没去管地上咕噜噜的药碗,给他递了清水,接了杯子再放好。
聂焉骊以为他还在生气,不会多理自己,便挺尸一般倒回去躺下闭眼,可邵崇犹并未离开。
聂焉骊冷哼一声,眼里不知是病得还是难过了,略发红,嘴角一丝懒懒的笑:“怎么,我该启程回江州了?要不……”
还未等他的无赖话说完,便被结结实实吻住,邵崇犹探进丝被挑开他单袍,指尖薄茧一划过皮肤,聂焉骊不由自主便缩了缩,却被抱得很牢,病中身体的触感加倍敏感,聂焉骊被吻得七荤八素,总算知道平日里冷冰冰的人热情起来也如此霸气。
邵崇犹又吻过他耳畔,一手有力地捏着他下颌,勾勒过聂焉骊漂亮的下颌骨线条:“不是不让你出去喝酒,是你这么病了,实在心疼。”
“那你还威胁我?”聂焉骊扬起下巴一颤,咬牙切齿道。
“别胡闹了,我的姑娘。”邵崇犹轻咬了一下他耳尖,“听话好不好,嗯?”
聂焉骊被他低沉的声音扫得浑身一软,也浑不起来了,缠上去笑道:“四王爷哄起人来,真让人……嘶,舒服得……心碎。”
仔细安顿好浑身发烫又软的聂焉骊,邵崇犹在他额上吻了吻,又看了半晌才起身披衣,整好衣袍出了门。
“殿下,今日城中各家并无异动,除了顾家……”一人前来禀报道。
“怎么?”邵崇犹问。
“这事说起来也不知……公主这几日闹着要和离……”手下人有些无奈,情势紧张,谁都不敢行差踏错被收拾,阙阳这一举动,禀报也不是,不禀报也不行。
邵崇犹却显然没把这事当作什么坊邻间轶事,眉头紧紧皱起。
第117章 雨夜
回别院时, 林熠便瞧见玉衡君拎着酒壶,在厅内暖融融的眯着眼靠坐着,好不惬意。
“玉衡君。”林熠声音不大不小, “好久不见。”
玉衡君立即醒过来, 从椅子上跳起来,上前抓住林熠打量了一圈:“侯爷气色不错……不对, 是不是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林熠不禁佩服:“不是别的,折花箭在柔然人手里, 有人想抓我去炼法器来着。”
玉衡君呛得咳了几声:“邪道!胡闹!”
林熠连忙安抚了几句, 玉衡君终于消了气, 毕竟苦心给林熠调愈良久。他转而一笑,取出一只小漆贝盒递给林熠:“丹丸已配好,侯爷若发作时服一粒便可, 待三次之后便能好了。”
林熠十分惊喜,郑重道谢,转而又有些哭笑不得:“必须发作时才管用?”
玉衡君也有点为难:“没办法,折花毕竟算不得毒, 也算不得病,除了发作时,吃药并无意义。”
虽说凑足三次折花箭伤发作也不是个简单的事, 林熠仍旧挺满意,他有的是耐心。
金陵当夜,一场寒雨瓢泼而至,电闪雷鸣不断, 天地间飘摇昏暗。
各处乱军已被压制,燕国境内诸地逐渐平静下来,人心惶惶似乎已成为过去,这段查不出来头的乱象仿佛只是盛世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就会随风散去,大燕帝国依旧稳坐四海中心,岿然不动。
但就在这一晚,有人静待已久、有人恐惧已久、还有人筹谋已久的异变终于爆发。
皇城十里之内,禁卫三大营之中,兜头浇下来的冰冷雨水不断顺着军帐流下,在地面汇成一汪,军靴和战马踏过,溅起水花,不动声色来来往往的人影掩在昏暗中,看不清他们脸上或寻常或阴冷的神情。
“宵禁了,喂,那边的,做什……”
还未来得及示警,夜巡士兵脖颈一凉,如同雨水滑过,紧接着喉间鲜血涌出,只能发出“嗬嗬”声,倒地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昔日同袍脸上毫无表情的寒意,以及手里那柄沾着自己血的刀。
那是羽林营统一制式的良匕,他们人手都有一柄,却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这匕刃会对准自己的喉咙割下来。
下雨天,杀人夜。禁卫三大营暗影憧憧,深夜之中逐渐集结,凝成一片诡异的兵马阵型,雨声之外只有死寂。
皇宫中,无数黑色人影在夜色雨幕中逼近奉天殿与诸宫,长廊下低头疾走的宫人,飞檐走壁如同幽灵的潜行者,都在犷骁卫离京这晚齐齐触发,似是窥伺已久的毒蛇趁此良机,终于要贪婪地一拥而上,大饱口福。
就在同一时间,由金陵散射开去,各个方向的州府境内凭空一般冒出一支支装备精良的队伍,铁蹄飒沓倾轧,沿路无声逼近皇城,而沉睡的城池毫无察觉。
金陵城内数处锐哨响起,划破压抑的夜,天空中一道雪亮闪电照彻长空,旋即恢复黑暗。
奉天殿内,永光帝稳坐在御座之上,搁下笔,缓缓环视周遭闯入的刺客。
刺客将斗笠丢在地上,执利刃向御阶之上那袭明黄王袍的帝王靠近,顷刻间满殿杀机。
一阵铠甲金属碰撞声忽然响起,倏然间,本该离开皇城的犷骁卫竟全副武装涌入奉天殿,半数护在永光帝身周,余下则将奉天殿围得水泄不通。
刺客们登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沉下目光,手中兵刃紧握。
卢俅不紧不慢上前,对永光帝一揖:“秉陛下,诸殿的主子都平安无恙,东宫禁卫早一刻钟动手,太子殿下那边已清剿完毕,未能抓住活口。”
永光帝点点头,面无表情注视着座下刺客:“留几个审问。”
刺客不为所动,下一刻倾身拼力硬闯向御座,然而立即被犷骁卫团团拦截,奉天殿内瞬时一片混乱,永光帝沉怒坐在御座之上,周身刀光剑影,卢俅静静侍立在侧。
金陵城外,兵马如同一支地狱而来的亡魂,不断逼近,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大雨倾注,夜巡营不知所踪,已悄然聚集起数万人马,直指大燕国最尊贵的那一方位置。而城内宵禁,万家灯火早已渐次熄灭,人们沉睡中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城中左丞相府门口,林熠一身轻甲,戴笠披蓑氅,腰佩冶光剑,雨水从斗笠边缘滴落成一串水珠。
身后跟随十数昭武军亲卫,这是他回金陵时带来的人手,也是按规矩能带入城的范围。
林熠翻身下马,走到左丞相府门前,叩门后静待。
门内应道:“何人?”
“客人。”林熠懒懒道,“有要事禀报周丞相。”
雨哗啦啦地还在下,对上了话头,不一会儿,似是管家来应,大门打开些许,管家见来人并非熟面孔,疑惑道:“大人这是……”
管家迅速看清林熠蓑氅下暗暗反光的金属轻甲,未等大门被合上,林熠一脚猛地踹上去,门后正要齐齐施力的府兵竟被横扫倒下去一片。
林熠大步当先直入丞相府,打了个响指,战马几步跃上台阶跟来,林熠就这么翻身上马,策马横冲直撞入府去,身后亲卫紧随而至,府兵根本不是对手,迅速间倒在刀下。
尚书府内,邵崇犹收了剑,抬一抬斗笠,冷冷瞥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许平之:“毫不知情?倒也是。”
许平之牙关打颤,跪直了拽着邵崇犹衣袍一角解释道:“王爷明鉴,下官这这、正要就寝,怎么可能跟人密谋造反?”
邵崇犹俯视对方,许平之身上单衣确实是就寝的模样,府里一切寻常,妻妾被吓得躲在各自房中屏风后不敢喘大气。
许平之料想没得挑剔,但邵崇犹执着未出鞘的万仞剑,往许平之肩头点了点:“看样子真是要休息,不过今夜睡得着么?”
随后身后一队人进来,将搜到的假文牒丢在许平之眼前地上。
“大人很会藏东西,自己逃命时的家当往宫里藏,随用随取。”邵崇犹半讽道,但脸上并无任何笑意。
许平之浑身一软,瘫坐下去,回朝的四王爷一贯冷情冷面,不问朝政,未曾想到今日竟是被这人了结。
丞相府。
屋外家眷府丁哭闹喊叫,隔着雨水一阵阵传来,林熠在房中静立,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周扬海书房内搜出的东西摆了满桌满地,书案上一只掐丝珐琅鼎却刺了林熠的眼。
那不过是个小东西,但林熠很清楚,小东西与小东西之间可以有天差地别,比如眼前这个,出自已故名匠之手,整个燕国找不出第二只一样的。
而上一次他见到这小玩意儿时,还是在顾啸杭府里,三人打打闹闹,封逸明随手抄起这小鼎要丢林熠,顾啸杭哭笑不得劝下来。
“侯爷,到时辰了。”聂焉骊懒懒倚着门框,提醒道。他脸色还略发白,素来不生病,一病如山倒,今日服了两剂猛药才缓过来,眼下还有点乏。
林熠点点头,转身往屋外去,抬手戴好斗笠,经过聂焉骊身边时顺手探了他额头温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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