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你别老啊,你思考我这句话。”
“啊?”
“哎哟。”彭小满吸了口气,“意思就是说,有一些情感方面的东西,价值观念上的东西,会影响甚至能左右我们的情绪,其实不论是开心或是不开心,都和我们心里好坏的信息观念有关,你在意什么,其实很多时候不是取决于它怎么做,而是你怎么看。”
彭小满的话里的意思,在李鸢心胸中陡然明了——这小子原来是个事儿妈呀,明摆着在拐着弯开解他呢。可看他日常种种,又觉得他不会是这种,太过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事情看待的人。何况他自己也那样狼狈的哭过,他话里想传达给李鸢的从容豁达,就有点证据不足,偷穿不合身的外套的意思。思及到这些就觉得他可乐,又有点笨拙的可爱,于是和他彼此注视了莫名的几秒,才没忍住问他,调侃:“你政治会考什么水平?”
“呃。”彭小满回忆了一下,竖了个食指,“考了A吧好像?”
李鸢拉长前音颇难理解地追问:“那你干嘛不学文?”
“因为理科好找工作。”彭小满笃定地一眨眼,“还因为文科写字太多,我嫌累手。”
“可惜了,要不下一版人教政治书主编就是你了。”
“……”
两人向右转弯骑进了平舟路,路宽缩减大半,两人绕过路口的三色堇花坛进了非机动车道,也窄。李鸢说话的时候习惯要看着对方,免不了频繁的回头,彭小满心说您这么个小帅哥儿可别摔个狗啃,站起来用了蹬了蹬踏板,加速和他并行。
龙头一歪,彭小满的右手手背稳稳准准磕上了李鸢的左手手背,俩人俱不设防,猛然被这么一下子疼得牙根一跳,“啊”了一声后同时龇牙咧嘴地弹开甩手,倒抽着凉气。
彭小满皱眉,示意自己万分抱歉,李鸢手指点地,示意他先跪下再说。抬起手腕,眼见着手骨筋上浮起一块淡紫青的菱形印子,差不多大小形状,左右相对的位置,就跟缔结了个什么“合则生分则死”的契约似的。
“那照你这么说,不高兴了要怎么办,哭?”
李鸢算是开玩笑,张嘴冲手上的印子哈了口热汽。
“嗯,哭可以,好法子。”彭小满却居然在认真回答,眼里有笑。
李鸢目光突然严峻,过会儿又柔和肆意下来,看彭小满像看一个心智稚嫩的孩子,眼里有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隐着的优越,“我怎么可能哭。”
“哭怎么了?”
彭小满神色却比他还要清明,反诘,表情其实不那么正经严肃,却也有一股子从容沉静,“哭了才舒服,比闷着强。”
“有的东西不适合哭,说了你恐怕也不懂。”
听他这么说,彭小满还是笑得很开,云销雨霁能感染人的那种,但中途眯了下眼睛,突然就变得有点嘲笑,有点轻蔑。
李鸢看得很清楚。
他偶然会觉得就是这样,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就是这样。和诸多大人,一样的始终相信着自己是背景特殊的那一个,自己的痛苦别人不懂,不切身,所有的好意纾解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成分。其实很多事情一一列出来用放大镜看,屁点儿的事儿,哪儿叫事儿啊。
可自己就是看不穿也不信,不信别人能懂,不信别人说得对,不甘心别人的轻视,被任何人用高屋建瓴的语气说教。每一个十七八岁的人,都是一个倨傲矫健的独居动物,彼此较劲着似的以为,痛苦的经历越多,越是叫自己与旁人刮目,越是青春里的无上荣耀的王者,越是个闭嘴着也不会被忽视的,深沉有故事的人。
筑家塘夏天常有一股小玉兰花的香气,可很烦人的一点在于没有路灯,三来年前就全瘪了,社居委到现在也没派人来修。这种事儿,和自己的关系可深可浅,换了自家煤气灶坏了,住户夺命连环call能一上午把燃气公司的电话给打爆;换成了路灯这事儿,高高挂起,谁爱管谁管吧。
李鸢和彭小满不知怎么的,各自泥陷进了私人的心思里,一路都没怎么再说话。弄堂口黢黑,几团窗户里透出的漫漶昏黄的灯火。十字路口处零星两个小食摊位,一个买馄饨水饺的,一个卖红糖冰粉的。
几个老头老太搬了藤椅在弄堂口的电线杆子下坐着,头顶着几张尖锐湿疣的小广告,面朝着西面的路口乘凉。老头老太和彭小满不熟,眼不带眨地看他骑车掠过,但是看李鸢打小长大的,特热情地摇着蒲扇拦他下来说话。
彭小满回头看他按了手闸停下来脚撑地,低头冲老太太随便笑了一笑算是招呼,“哎”了一嗓子。李鸢挪开视线来看他,彭小满便伸手指指弄堂里头,示意自己先走。
“明见。”
李鸢点点头,看嘴巴是又动了动,想说话,又没说。
彭小满脚点着地,往回荡着自行车往弄堂深处走,抬头看两侧屋檐将天空挤成一条狭长的矩形,偶然还有纵横的挂绳与横杆。他心中懊悔今晚姿态放高了,心思一动,居然要去对别人说教。
李鸢看上去能是那种两三句鸡汤就灌得倒的人么?自己是搭弦闲瓦特了脑子才跟他饶着说那些不咸不淡的废话。
为什么呢?
彭小满回想了一刻,想起了他今天下了大课间随着人流进了教室,乍然看见的李鸢的那个侧脸。窗外的日光白灿灿的,冒在窗外的一截榆树的青绿顶冠上,他盯着窗外看。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还是单纯地放着空呢。眼皮一耷眼睫一眨,目光便收线落回了凌乱摆着教辅的课桌,课桌上交叠在一起的两根食指上。
好像就那么一下下,心里某处就像原先早搏一样猛然停跳了一下,不是觉得他帅,而是彭小满灵光一闪地有了归属与认同感。他当时觉得,可能很凑巧,他俩有一部分心境会是可以共通,相似的。
这种共通,可谓千年一遇。
弄堂愈里愈黑上加黑,突然扑面而来一股子混合着药水味的腥臊气。彭小满忍不住皱眉,看前面不远处有个电驴与中年男人的影影绰绰的轮廓,车上有两三个缠着绿网的脏笼和火钳,那人嘴边一个橙红的火点一明一灭。彭小满拨了下车铃,示意他稍微避让点,结果那男人倒像是受了他多大的惊吓,短促地“噢唷”了一句动了动脚步,手里噼啪掉下了个淡黄色的尿素蛇皮袋,落在脚边闷闷一声。
“操`他妈。”男人咬紧烟嘴啐了一口,似乎也飞快地看了彭小满一眼。
彭小满心说招你惹你了怎么就张嘴骂人呢,还没能给这欠货一个中指大白眼,就看地上的蛇皮袋子古怪地蠕动着,“蹭”一下子蹿出个橙黄色的东西“唔”了一嗓便往巷里跑,彭小满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个什么,男人已经动作迅猛地蹲下伸出一手,稳准狠的钳住那东西,往蛇皮袋敞口里粗鲁一塞,绕圈扎紧。
拦住李鸢的是五楼的顾奶奶,人很和善,智力不太行,见着他必问今年几年级,告诉她一次她就得惊讶一回——哦哟都这么大了啊我以为你还念初二咧。老太太絮叨叨地仰头和他扯着两三闲篇,正说到林以雄呢,巷里突然一阵响亮的电驴鸣笛和一束淡黄的车头灯。李鸢应声探头看了一眼,见辆脏兮兮溅着泥点,坐个个光头男人的电驴加速驶了出来,找急忙慌,好险没一车头怼上李鸢的车。
李鸢下意识跟着看过去,没看出个名堂呢,又听耳边一声特健气又愤慨的高喊。
“别跑草!”彭小满背着书包从弄堂里跑出来,抬手指着李鸢:“李鸢追!追那光头!你猫在他手里!”
第16章
努努这猫,刚出生才小拳头那么大个儿一粉团,就被母猫老娘弃在了筑家塘小菜场后头的五金店门口,硬要拗一拗,也算是和李鸢有点儿同忧相捄,同病相怜的意思。努努最惹李鸢怜的在于,明明被弃过,对自己小心翼翼敏感的很,却总是对别人的亲近很懵然不设防,对威胁偶尔会浑然不觉。安心放它白日里出去散逛,是自己和林以雄时间不允许,是信筑家塘没坏心眼儿的人,信努努长这么大总能分清楚点好歹。
李鸢后头才想抽自己个大嘴巴:都是条命,养不好当初就别逞能要养。
“哎哎小鸢啊!”顾奶奶站起来指指手边一门洞,门洞里一辆燃油助力车,“骑我家老三那个追,没上锁呢一拧就跑!”
旁边一跟着乘凉的络腮胡子老头愤慨地直拍大腿,眼瞅着大腿根上浮出个漂亮的掌印,“唉呀现在人心都黑掉了,这还没夜里睡觉呢就出来偷猫偷狗的,净干这些个损阴德的事儿!”
“是的咧!猖狂的不得了,逮着不给他手打断!”另一个跟着附和,嘴巴直撇,皱着眉毛看李鸢撂下自行车,两步过去一脚跨上那台燃油助力,试了试高度,拧了拧了离合加油,“嗡”荡出一声响,“别追啦,这些人都跟耗子似的一溜烟就没影了精着呢!”
“报警,不报警有什么用啊?”
老头不服:“报警有狗屁用,你看谁管!“
李鸢没理,且焦且怒,脸上登时一层云`雨。馄饨摊上的顾客一面吹着勺里的馄饨,听彭小满刚才一嗓子喊的热闹,纷纷侧头接了两句耳,视线正找新鲜似的往这边探。
“出了筑家塘进了回民路了,赶紧赶紧你赶紧!”
李鸢回头看了看站着喘着的彭小满,抬下巴比了比后座。
彭小满站着没动。
“那你帮我把车推回去。”耽误不起功夫,见他没说话,李鸢便转回身子,“谢了,等我回来再找你拿车。”
他这话很普通,但没来由得有了诀别的意思,彭小满相当戏多的在里头听出一股子FLAG的味道,就跟抗日神剧里“等仗打完了我就回老家结婚”似的,此行必定凶多吉少,有去无回。彭小满站在原地被自己脑补得后脊梁一凉,书包一撂想也没想,两步蹿上前拽住了李鸢的衣服,抬脚也跨上了车。李鸢油门加满正要撒手,锁喉似的,觉着衣领被猛扯着一紧,重心跟着往后一沉好险没撑住,“你——”
“帮你啊!”
“你——”
“快快快那男的前面左拐你先走起来再说!”
说着像拍马屁股似的拍了把车屁股,就差没喊声“驾”。
彭小满和他挤在块儿,骑猛了往前一冲,人自然就往李鸢的背上贴。高是有高的好处的,能把人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必要的挂在腰上维稳的两只手,其余的一点风也吹不到,看前面的东西,还要尽力抬一下屁股。李鸢是第一次骑这飞车党的玩意儿,速度提不上多快不说噪音倒大,兼着车体死沉,左右不稳就觉着要倒。彭小满在后头跟着一并悬心吊胆,李鸢猛一不熟练地急拧了刹车,就忍不往李鸢腰肉上掐。他人精瘦,腰腹上没什么赘肉,便就连着肋巴骨一起被彭小满掐。
被等红灯的私家车们逼停,到了没忍住,李鸢“嗯”一声闷闷地叫唤,目视前方紧紧锁定着着五六十米开外那个男人红绿灯下五彩斑驳的光头,“你……你掐你自己行不行?”
“对不起对不起。”彭小满反应过来,撒手举高叠声道歉,坐直了身子越过李鸢左肩伸头看了看,凑回去问:“就……就这么生追能追上么?”
“目测不行,回民路和银河公园交界那儿二四小时二十小时堵,他走我们前面肯定追不上,堵上一小会儿就不见了。”
“那!”
“绕路。”前面的私家车动了,李鸢连忙跟上,生怕落下一毫一厘,“我看这人是猫狗市边上的,他衣服上那文化衫上印着御座兰亭,八成是工地上的人晚上歇班出来搞私活的,从银河公园里绕在清河路那堵他。”
“边追你都能边看见?!”确认似的又看了看那愈发小的背影一眼,隐隐约约觉着那人背上是印了几个字:“你这侦查能力不去公安学校多亏啊。”
“长了眼就能看出来。”李鸢向左调转方向,预算着沿湖周小路穿过银河公园。说完冷不丁回头看了他一眼,这节骨眼上,还能牛`逼坏了得睨了彭小满一眼。
所以这话彭小满没接,接了就是自打脸。
晚风凉月,银河公园不大,但历史有些,南宋一不甚出名的文人衣冠冢,就立在这里。这里一年四季都静,不挨着大马路,车水轰鸣也就被阻隔和消解了,狭窄的小径一侧挨着丰盛稠密的草木,一侧挨着一方正长着田田荷叶的芙蕖塘。这个点儿散步的人最多,三三两两并排阻着道路,逼得李鸢黄花鱼似的溜边,侧着点身体重心飞快地骑。轰鸣声甩在车尾,累赘一般被利落地抛下了,仿佛跟不上他们。
彭小满是被环境感染,心弦倏然松了一寸,水光树影,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过这么一截安静无包袱的路了,重压可以暂且放一放。于是她在心里很不道德想,这猫,追不追到啊,无所谓了吧,这么一直往前骑吧,舒服,别停。
他这话搁在心里不说,可坐在李鸢身后,看着他漆黑的后脑勺与肩背,难免心虚。
李鸢身上的有股味道,自然不是难闻的味道,是和软的香,嗅进鼻腔里还有些微微的发凉,像薄荷脑。彭小满忍不住去分辨,这股气味究竟是来源于李鸢的发间,还是李鸢的衣间,想着反正对方也看不见,索性便凑近上前去嗅一嗅。
晚风拂过两侧耳垂,招来一阵清淡的芙蕖气味,在混淆的条件里,彭小满闻出李鸢发间的香味偏甜美且有一种果实类的微酸,恐怕买东西不太会挑,很没常识地随便拿了个女士香波就回去用。
再去轻轻闻他的衣领,鼻尖有意无意略过李鸢后颈挂汗的皮肤。
衣领里有汗味,虽然如此,可那发凉的香味倒也很明显。彭小满单纯得好奇,似乎也意识不到这样的举动有多暧昧逾矩含混不清。这个年纪,恐怕也正因为无知无觉不做出未雨绸缪的意料与防范,等到发现某些东西意外地柔柔滋生了,才无法消解了。
一对儿老夫妻走在前头突然横挪,李鸢猛然按了刹车,一个急停。
彭小满一头擂上。
“人行横道上骑这个瞎闯什么?!”老先生被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吓得原地一蹦,活像死里逃生躲了大劫,牵着老伴藕节似的肥嘟嘟的手肘子忙不迭地加快着步伐走远,“年轻人骑车都不看路是吧,不知道公园里人多啊!”
李鸢深知理亏,紧着点头道歉,重新拧满了离合,回头看彭小满:“你没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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