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又决然。李鸢突然了解到了,在难忍的哀恸下,是会有人以这样的方式处理问题。虽然不合时宜,又很悖德,但李鸢还是不可遏制地在心里,将彭小满这样陌生的状态联系到他和自己身上。
是不是到矛盾避无可避的那天,他也会这么毫无波动似的,举重若轻对他道:兄弟,分手,有没有异议?
器官摘取流程并不复杂,家属签署放弃治疗,供以复核。是不是真的有简短的致敬默哀,是不是真的像被主流媒体渲染得那样无比光辉,亲人不能见证。其实器官捐献者的救人之心,大多就不圣神也不伟大,只是因为恰好我死去,而你却不想死罢了。
李鸢在手术室外长椅上,回游凯风的短信。
游凯风:虽然我也很难过,但是我还是要很犯贱也不开眼地在这时候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李鸢:你要一直执着在这个问题上,就可以不用回我了。
游凯风:我问你个事儿。
李鸢:说。
游凯风:你是不是喜欢彭小满?
李鸢默默了差不多五分钟。
李鸢:不光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换游凯风那头默默了十分钟。
游凯风:牛`逼。
李鸢:恶心么?
游凯风:恶心不至于,就挺难为你的,憋快三年不走卒,一走走个非人类的。
李鸢: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游凯风:我他妈是那样儿人?小满他现在怎么样?
李鸢:冷静得我心虚。
游凯风:正常反应。但人的忍耐力其实都是有限度,他越表现的平静,他爆发的时候就越可怕,我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爆发,但你说他喜欢你,我觉得你到那时候得在他边上陪着比较好。是妈妈的话,我觉得小满不可能没反应,有可能还懵着在。
李鸢:好,我陪着。
游凯风:我帮你在携程上定个酒店?你在哪个区?
李鸢:不用,不定能睡,五点了都。
葛秀银前天的微信里还在问:小满你手指甲长没长上啊?拍张图片给妈妈看看。切记不能瞎动瞎沾水,妈妈问隔壁周阿姨了,他说不好好养着以后的指甲会很脆弱,动不动就裂,你怕不怕?
说完,还不知从哪个野网上截了俩高斯模糊的灰指甲图片,发给了彭小满以示警诫,恶心得他晚饭少吃了两口。
临别临别,依然在纠结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儿,也不曾留下任何一笔工整严肃,交代身后事宜的字句。可见葛秀银自己也从未想到过,她会走的这么仓皇迫促,连观望徘徊一刻钟的余地都没有。就跟那句老古话似的,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殡仪馆的人已经等在医院外了,给彭俊松打了两个电话,医院的死亡证明单也按流程签字盖章。秉持人道主义精神,没人会再这个时候上来说一嘴“麻烦抓紧时间啊”,但能给彭小满再多看看葛秀银的时间,并不多。
因为跟下半辈子的相比,实在太短暂。
其实所有人,包括本人在内,觉得彭小满最像葛秀银的地方,就是嘴巴。窄又不刻薄,唇珠明显,嘴角两侧有向内勾起的小小弧度,稍微抿一下,就有笑意漾开,摆明了在告诉别人,我这人老好。
葛秀银就是个老好,与人为善从不树敌,打从彭小满记事儿,就没见过他妈发过火,除了抠她头花上的大水钻那次。急眼也是彭小满做得过分了,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爸那个满脑子勘测的大土鳖送给葛秀银的周年礼物。葛秀银宝贝的不得了。
彭俊松哭得坦荡多了。因为摘走了部分器官,葛秀银的腹腔中空,略略凹陷进去,彭俊松不可遏制,毫无仪态地俯上去哭嚎,甚至能听见略略的反响,就像葛秀银给他的温柔回应。
彭小满觉得自己算幸运了,比起名不副实貌合神离的很多人,自己的父母因为真正的爱情走到一起,不抱怨生活与突至的磨难,彼此扶持着走过了近二十年,今天截止;
彭小满又觉得自己太他娘的不幸了,二十不到,没妈了。
这个意识一旦浮起,涌生却不是痛楚,而是一种排空了五脏六腑,结果四处通风,无所适从,没着没落的沮丧与空洞。彭小满想忍着不哭,光咬得后槽牙吱吱作响,指甲掐进肉里还不够,他得反反复复想着他爸,他奶,他舅舅舅妈小外甥女,依附起还喘着气儿在的这些。
他得一遍遍把李鸢揪起来,塞到突然空了的心里,堵到欢喜和希望怒涌不尽的窟窿上去。
他不知道未来的幸福和运气还能剩下多少。
小满奶奶与外公簇在拐角,一左一右护着葛秀银母亲的头脸,竭力不让她挣扎着靠近,依顺着她瘫坐跪地的动作,弓腰扶着她蜷缩着颤抖的脊梁,她抽噎与哀嚎交替,时断时续,与彭俊松的哭声并行。小满奶奶揩着着眼角一瞥,突然张口“哎”了一嗓。
“咕咚!”
一声突然的震动。
彭小满像被谁突然凌空蹬了一脚膝窝似的,陡然塌倒,周身骨骼被剔得不翼而飞似的,木讷惘然地重重跪倒在了地上,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没感到疼一样。紧接着是张嘴,呼气,紧皱起眉目,飞快地捂起胃部蜷缩起上身,垂头对狼狈地失声干呕。
医生推开门快速招了招手,市殡仪馆的遗体接送员套上了无菌服无菌帽,接替进了手术室,结果彭小满却是被人牵着胳膊一踉一跄出来的。李鸢“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慌神了。
“怎么了?”
“请问,你是小满同学么?”彭小满的小舅妈,揉了两下通红的鼻尖,把低着头的彭小满搀到长椅上坐下,带着浓重鼻音轻轻问李鸢,“看你跟他和亲家阿姨晚上一起来的。”
“是同学。”李鸢盯着彭小满微微发白的脸色,手敷上他后颈,冰冰凉,身体还在生理性地微微痉挛,“他怎么了?”
“里头摔了一下,有点要吐,麻烦你看看他腿摔没摔倒,殡仪馆车子买上就接大姐走了。”女青年往里一指,央求地勉强笑笑:“我得进去帮把手,实在麻烦你了。”
“好,你放心。”李鸢抿了抿嘴,点头。
“那真谢谢你了。”
李鸢深吸了口气,蹲下在彭小满面前,用着无比轻柔的口吻,低声又低声。
“小满你先看看我,好不好?”
彭小满应声抬脸,李鸢望进他眼里,捕捉蛛丝马迹。
“我先问你。”李鸢把手按在他左胸口,一字一句:“你心脏难不难受,疼不疼,呼吸还行?”
摇头,也不说话。
“再问问你,想不想哭?”李鸢摸摸他眼角,顺到脸颊与耳垂,一并拂过。
还是摇头,哑着嗓子动了动嘴:“忍着在,不太想。”
“我看看你的腿好么?”
不说话也不摇头,偏过脸望着地。
“我就看一眼。”两手捧上脸去,低声下气哄着什么似的:“求求你,行么?”
“嗯。”
摔得挺惨,因为毫无缓冲,直直砸下,一层层折高裤脚,露出的两个膝盖上迅速凝起了一团斑驳的青紫。李鸢长到这么大,大概是第一次体味到这么铺天盖地,交织着翻涌上来的恼怒与心疼。
智障摔了都知道拿手撑一把呢,你他大爷的是比智障还没脑子么?!指甲盖儿没了膝盖也不打算要了是么?重话全在心里喊了,一句不敢也舍不得对着本人说。
“你自己看。”
彭小满向下褪着裤脚,把膝盖遮上,往里收腿。见他不置一词,李鸢就撑着膝盖站来,转个身朝电梯口走。
“你去哪儿?嘶!”一下子站直身,一下子疼得呲了牙,一下子眼珠子就红了一圈儿,带着粼粼的水光。
李鸢嘴里一句“去帮你找个药”被堵。他叹口气儿,又原路折回去,把人往怀里一带:“哪儿也不去。”
第40章
三天的守灵,云古都在下绵绵的冷雨。
彭小满的出常理智,让为他悬着肺腑的一家人,渐渐地把心放进了肚子。
彭俊松则意料之内地突然病倒,持续着三十七度左右的低烧。医生看诊,说是因为换季流感病毒来势汹汹;彭小满则想,他是因为被吞掉已习惯了的前半生的希望。葛秀银让他有谋求幸福圆满的动力与方向,再苦也咬着牙不垮掉,葛秀银没了,他心安理得地松下早已深深疲乏筋骨,悲恸地疗伤,衰颓地躲这么一刻懒。
他爸要怎么把这几十年的日子独自地细细追忆一遍,他没法儿插手,他只能不干预,不打扰。
葛秀银的遗像其实是早早准备好的,年初有一回,她身体情况没什么征兆的急转直降,进了急诊被下了回病危通知,瞒着没告诉彭小满。幸而熬过了,很快好转,葛秀银才觉得这些东西无常,有些事情要提前打点。彭俊松美团上定的照相馆套餐,全身一张,半身一张,两人合照一张。
葛秀银五官周正,描描眉毛,打点儿粉底提起气色,就很上相了。穿个奶白的衬衣,加上副天然笑盈盈的勾嘴巴,照出来的半身照像写真,谁能知道,这其实要备起来当遗像。她灵堂布置在家里客厅,规规矩矩的原木长桌,两个长明三天不允许熄灭的大蜡,没特老土地摆上苹果梨,而是一左一右,摆的白菊。
葛秀银温温柔柔的彩照,端正搁在桌上,黑纱扎成花儿,盘在相框外侧。
小满舅舅负责接待不定时上门敬香的亲朋旧友,还得把楼下摆着的花圈用塑料布遮上避雨。拾掇遗物的工作,则交由小满奶奶和舅妈。彭小满蹲一边安静地看着,由他来决定出除开衣物的小东西,出殡那天送不送烧,留身边不留。
“大姐的钢笔攒了一盒子,尖儿都劈了,没一个能写了大概。”翻出两三本相册,几件银首饰,三四个手拎包,一摞子写满了文稿的白纸,小满舅妈又“哗啦”打开个铁皮盒,“小满留么?”
彭小满拿过来数了数,二十多只,一水儿的英雄牌。他摇摇头把盒子递回去:“别了,没什么用。”
“东西留着是做念想的,不是留着用的。”小满奶奶把葛秀银留下的冬装一件件慢慢折平,捋的一丝褶皱纹路不留,垒高在手边,“留着这笔,督促你学习,提醒你你妈妈以前也是个动笔杆子吃饭的文化人,她希望你好好学习。”
小满舅妈眼还肿着,却被亲家阿姨无时无刻不能来一段儿的耳提面命给逗笑了:“小满他肯定有谱的,阿姨。”
彭小满被奶奶抓了抓腕,又拍了拍手背。
“这还个盒子呢。”小满舅妈垫着马扎,在大衣橱顶一划拉,又摸到个什么:“挺沉,搭把手我拿下来打开看看。”
彭小满站起来伸手去接,低头吹了吹纸盒盖上的一层薄灰。揭开盒盖,里头的东西一样样码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最下面铺着以往看诊,用旧的病历本;彭小满的出生证明、独生子女光荣证、初中小学毕业照毕业证成绩单作文本一堆,捆成一小摞;彭俊松写给葛秀银的几十封书信,和两人的结婚照结婚证捆成一小摞;外加彭俊松这些年送她的东西,玉镯子小戒指细链子蚕丝围巾,和那个年代卖八十块,被彭小满抠走颗大水钻的发夹子。
最上面摆着葛秀银自己的大学毕业证,日记本,和一张头戴着学士帽,站在大学门前的一张单人留影。
说得矫情点儿吧,彭小满感觉打开了她妈的完整一生,她所有的气息和音容,都在一瞬间扑了上来。
“这个我留——”
一开口就忍不住了,头就跟突然爆开了似的,鼻腔涌上剧烈的刺激,胃里翻涌。彭小满撂下盒子,抬腿奔进卫生间,撑着水池子低头干呕,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吐完了,闭着眼喘。
没什么毛病,彭小满自己都知道,这是难过到一定程度的极端生理反应。他以前看李安的《断背山》,杰克恩尼斯下山后分别,恩尼斯也是这么低着头跪在墙根下干呕。恩尼斯还更爷们点儿,哼哼着拿拳头砸墙,彭小满不敢拿拳头砸镜子。
彭小满看了眼镜子,连着不睡,丧的不行。
其实想死的想法儿,他这两天是有的,但像蜻蜓点水那样一触即止,一瞬间的时效。尤其在晚上,彭俊松休息在床养病,李鸢住进酒店不在他身边的时候。那种重要的东西最终会一一远去的失措,像打气球一样,一点点充盈起彭小满。
坏的东西进去了,原本的东西就会被如数挤压,漏出脚底,漫成一滩。
比如奶奶身体健康,希望她能河海长寿;比如他爸解下包袱就可以轻松些了,长得不错又有文化,妥可以再找个富流油的女企业家搭伙;比如转眼就要得高考,考完就去他妈的试卷报纸晚自习,坐等着拥抱大学生活了;比如小外甥还小,特别可爱;比如学校后头那家牛肉面没吃够;比如U2今年搞不好要出新单曲。
比如,他一点儿都不想和李鸢分开。
彭小满捧着这些比如,在心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十足夸张地坐地哀嚎,像没心智的学龄前儿童被逼进托儿所似的呼喊着“妈妈”。这些愿景就变得无处安放,不知如何是好了。
变得无趣,变得没有那个心情去培植养育,输送雨露阳光了。
小满舅妈端着杯白水跟进厕所,拍着彭小满瘦削的肩背,掉着眼泪满脸的疼惜:“小满,要哭啊,不哭伤身体……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舒服了,你这样……”
真不是装逼,要装酷boy早装了,又不是李鸢那逼神。
但就是哭不出来,堵在喉咙眼那儿,反上来的就是酸水。
可能因为心脏有病,一直被告诫不能激动。结果这么几年,依言地蹑手蹑足保护着情绪,激动的反应好似被除名了,这种时候也难以调动。像个入定了的超脱方丈,未老先衰似的。
“谢谢舅妈。”彭小满哑着嗓子拿起水杯,喝进去一大口,仰头咕噜,再低头啐掉。他抬手擦擦嘴,揉了揉酸胀胀的眼珠子:“……哭不出来硬哭也伤身,还费嗓子呢。”
“回房去睡会儿吧,有我和你舅舅守。”
“舅妈。”彭小满抬头问:“我同学的那个车票。”
“啊。”小满舅妈抹掉脸上的水迹点头,“你舅舅给买好了,云古北到青弋南的一等座,明早八点四十的,时间有问题,下个智行火车票,可以自己去上面改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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