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红絮飘飞,堂中,兰膏明烛,主位那英俊身影,衣光鲜,神奕奕,正与众人纷笑。韩水怔了神。
原来这世上男子对断袖之癖大抵只是七八分玩笑,曾经他所珍惜的甜蜜时光,如今,却成为众人口中胡闹二字。
朝臣的酒桌,在大堂之东。林昀笑吟吟挥起羽扇:“韩大人,快入座罢,早拜完堂啦。”韩水勉强一笑,看看在座六部官员,又呆了。冬青忙提醒:“大人,您上座。”韩水道:“我就坐你旁边,好么。”冬青一时语塞。
林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齐家人素来不羁,咱既然来了,大可入府随俗。”于贤哈哈大笑:“对,对,入府随俗!”韩水真就不羁地坐下了。
酒桌之上,摆着一壶御赐的紫红华英,酒瓶是景怀窑青瓷,雕有锦绣鸳鸯,最妙是莲花状的瓶口,如能盛放仙灵。
据礼部尚书所述,这酒在皇宫中窖藏五十余年,仅有九瓶,全被皇上赐了今晚盛宴,可不是每桌都能尝到的。
铜锣响,婚宴始,驸马爷手里携着一杯喜盏,四方敬酒,似一道红艳艳的火光燃遍全场。至堂东这桌,齐林道:“又是鹤,又是锦鸡,又是孔雀,各位大人真是迷煞我也。”林昀笑道:“将军,一品仙鹤为先。”
齐林的目光便落在了韩水身上,再没有放开过:“韩大人?”韩水潇洒一笑,端过整壶紫红华英:“将军百年好合,韩某先干为敬。”
仰起脸,一手执壶,往喉咙里倾灌如泉玉液,口口咽得干净利落。霎时安静,几乎都能听到喉结上下翻滚的声音。齐林看着,神色复杂。
“好!好酒量!”林昀拍案而起,眸中含着一丝说不清的戏谑味道。齐林终于张口问道:“这可是五十年紫红华英,你一个人喝了,别人喝什么?”韩水自觉豪壮,抹了抹嘴角:“喝我的尿去!”
齐林骂了一句,上前就想纠缠,却被几个叔伯兄弟拉着不得动弹。韩水满面通红,全身轻颤。众人纷纷劝解,齐林只好静了心思,解释道:“韩大人醉了,诸位见谅,容齐某和他说几句话。”韩水道:“没什么好说的。”
齐林一顿,转身就往下桌敬酒而去,再也没回来。酒菜尚温热,冬青扶韩水坐下,软言劝道:“大人,喝些甜汤,一会儿下官送你回去。”
满院红光,月霞染彩,歌舞笙箫,飞声临安。待诸位宾客醉醺醺地打道回府,已是巳时。齐三特地贴着驸马爷的耳朵,交代一句:“韩大人走了。”
齐林点点头,往庭院的沟渠处走。三伯母怕他失仪,跟在后面关照道:“阿侽啊,公主还在洞房里等着。”齐林扶着墙根,晕头转向,张口就吐了满地。
三伯母摇摇头,这府上真该有个女眷。她立时就唤来丫鬟小厮:“还不快去伺候驸马爷沐浴。”雾气缭绕,齐林渐渐清醒,一边饮着醒酒汤,一边看那浸泡在木桶中的药袋,随水波沉沉浮浮。
而后,在一片喇叭唢呐尹尹呀呀的喜乐声中,新郎入洞房。洞房里暖得有些闷热,全是温馨的红。公主披着绣有凤凰的红盖头,两只青葱玉手文文雅雅,搭在膝上。
齐林素来是风花雪月解风情的人,绝不会在情/事上为难自己。更何况,他年过而立,已是第二次成婚,本就轻车熟路,没什么所谓。
点起红烛,摆好鸳鸯酒,齐林床边坐下,捉过云瑶的手,握在掌心里。云瑶不说话,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齐林笑道:“从前又扮游侠又扮清倌,当满朝文武敬我酒吃,现在懂事了,知道害羞。”云瑶的呼吸都紧了,发髻上的金步摇清脆地响。
二人的年纪相差十多岁,加上先前的交往,多少就让齐林生出照顾自家小妹的错觉。他知道,云瑶以完璧之身侍奉郎君,初夜难免矜持无措,但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愁肠千结,心事重重。
齐林没让云瑶等太久,动作轻柔地掀起了红盖头。“你……”失去屏障的云瑶似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低埋着头哪都不敢看。
齐林宽容一笑,拿过床头的鸳鸯酒:“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云瑶抬眸望了郎君一眼,速速又垂下两片羽睫。
“本将军这儿,没皇宫那么多规矩,只有一点,你记好了。”齐林把酒递到云瑶面前,捏起她的下巴,“今后你在齐府,若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别多问,别多管,好好地跟着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齐将军结婚了。
第40章 封地
荷月,昕阳公主回宫省亲,女帝兴起,相约与之共习女红。婉雪殿,窗外是蝉鸣金日,盛夏光景,窗边是冰雾缭绕,薄荷馨香,窗下,摆两柄宁花团扇,左右丝衣女子,一个风韵绝尘,一个温雅贤淑。
金年浑身是汗地从殿外而来,见之,如沐清风。他静下气,细声问道:“王爷们、侯爷们、还有几位重臣都在殿外,陛下今日还议不议南地新政?”
云冰道:“这么热的天儿,外头晒着哪成,快让他们到偏殿里等候,沏上茹州碧云茶,朕一个一个见。”金年遵旨而去。
云瑶叹了口气:“皇姐说好要陪臣妹的。”云冰拿绣针撩了小妹一下,笑道:“回去传朕的话,让齐将军好生陪你,给翎儿添个兄弟。”云瑶脸一红,起身告辞,举止有了女人的味道。云冰饮一口蜜露,目光落在殿内的江山图上。
南地沃野千里,几近云梦版图之三一,新政不易。女帝先见云氏宗亲,再见萧氏外戚,后晌和几位千里迢迢从四境赶来的世族大家聊了一聊,最后才召见几位朝廷大臣。
一见,两眼泪汪汪,大有难兄难弟之感。云冰拿着宁花团扇,走到羊皮地图边,开始诉苦:“尨山八百里,西邕王要了,余坊五百里,萧国舅要了,顺昌三百里,南靖王要了……”
林昀笑了:“这加起来,朝廷还得倒贴几百里地。”楚容道:“如此,明年轻税减役之新政,寸步难行。”韩水瞥了一眼:“陛下大概说个数,臣等从中斡旋。”
这几个人,平日里斗天斗地,可一旦到了皇上面前,说起话来句句舒心,绝不刺耳。云冰思虑再三:“都是朝廷子民的土地,朕一亩也不想给。”
众臣不语。良久,林昀摇了摇羽扇:“有一计,臣不知当讲……”云冰:“快讲。”林昀:“平南候齐林新晋,尚未领取封地,只把尨山三百里划给他,其余一概不谈。”楚容接道:“此话在理,九界本就是齐将军打下的,他领封地,无人敢言半句不是。”
云冰柳眉一扬:“你们这是要把人家放火上烤?”林昀笑答:“齐将军何等英雄人物,千锤百炼尚不怕,烤一烤也没什么。”
韩水看了林昀一眼。
云冰:“这事就这么办。”楚容:“臣回去就拟折子。”云冰点点头,将手中宁花团扇递到韩水面前,转了一转:“韩卿,这几根水草,朕亲手所绣,赠你。”
韩水接下,没行谢礼,直言道:“陛下,尚书省有萧国舅,地方上有南靖王,不给他们封地,臣担心新政难行。”
云冰闭眼一想:“这个新政,应该是户部领头罢?”林昀:“回陛下,是臣主制。”云冰:“那还有什么难行的,户部有困难,找影部帮忙就是。”韩水一怔。林昀甩袖而跪,目含热泪道:“谢陛下。”
臣子告退后,女帝突然觉着有些冷,要撤下殿内的几十只胧冰盒。金年擦了擦汗,说这物什浪费可惜,不如搬去给兴文院里的几位公子震一震暑气。女帝准之。
天凊六年,巧月,新政落下雨点,九界割地有了一个新的域名——建南道。尚书省左丞萧煜总责,户部尚书林昀主制,领六部,重建地方。
这个格局,就很有意思,为世人津津乐道。从前,萧国舅把持朝政,韩总旗监察朝政,两边针尖对麦芒,整整六年。
如今,萧国舅高高挂起,总怀疑韩水串通林昀,要谋他的尚书左丞之位,而韩总旗被逼无奈,总怀疑萧煜伙同林昀,要置他于进退两难之境。
最潇洒的还是林尚书,手拿新政实权,全盘皆活。做了什么好事,分萧煜一点美名,做了什么脏事,喊韩水一同料理。
韩水心里不舒服,却顶不住女帝那一句,有事找影部帮忙。而林昀找他帮的第一个忙,便是替户部得罪南靖王爷。
影部一连串踢了好几个南靖王府举荐的州官,把老王爷气得卧病在床。影阁里,韩水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埋怨道:“真要是病死才好。”景兰也顺手拈了一个葡萄:“大人这是要做了他?”田老旗摇了摇头。
南靖王并非真病,只是在等影部给一个得体解释。这日,韩水的车架才刚到王府,王爷便生龙活虎地坐于堂上,候着了。
堂中摆一块丝茹玉,莹亮之至,韩水瞥了眼,心如明镜。老王爷翻出陈年旧账,声泪俱下:“五年前,陛下欲解诸侯兵权,本王二话不说,誓死相拥,现如今,南边添地千里,本王一亩没有多要,安守本分……”
絮叨了好一阵,老王爷抓起那块美玉,目含怨气:“本王举荐之人,虽算不得麒麟之才,但也无甚过错……”三省六部无人敢拦,唯独影部,一拦拦了一串。
韩水赔着笑,一直装糊涂,直到老王爷屏退旁人,亲手把美玉退还给他:“前些日子,犬子奉大人之意,去教训了那雨花阁的小管司,就算是本王与大人最后一点交情。”韩水又伸手送玉,老王爷冷笑一声:“说到底,你不过是皇上养的一条狗。”
这条狗夹尾巴逃走,却在长乐街茶铺里撞见林尚书。林昀接待着几位故友,本没留意周遭,倒是客卿常明眼毒,喊了一声韩大人。
林昀殷勤地用羽扇拍去板凳灰,满面春风:“大人,喝杯酸梅汤。”韩水坐下后,淡淡饮一口:“林大人,今日这汤,韩某来日必当加倍奉还。”林昀道:“瞧大人这火气,那日找泽霏麻烦的可不是林某。”韩水了然一笑。
泽霏被小王爷打断双腿后,雨花阁虽再不敢背着韩水法外行事,却也再不是他逢年过节的栖身之地。大家都喊他一声“韩大人”,毕恭毕敬,胆战心惊。
眼看再有几日便是中秋佳节,韩水把过去所有的公文全堆在案头上,但凡有人问怎么过节,他便指一指面前那座小山,苦笑道:“公事缠身,公事缠身。”
半夏是常客,火热热的天儿,前脚刚踏进阴凉的影阁,迎面就被田老旗撞了出去。半夏道:“灵光坛有军报,兵部早领了,大人这儿却不见动静,我……”
田胥使了个眼色:“放你进去可以,记住,一不准问怎么过中秋,二不准提齐将军。”半夏一呆:“怎么就?”田胥闷闷道:“你还问我?去一遭北境,也不知到底中了什么邪。”
进屋后,半夏隔着一叠公文,探了探脑袋:“大人,我都快看不到你了。”韩水道:“公事缠身。”半夏道:“我说的也是公事。”
据灵光坛情报,九界太子靖轩逃亡民间后,不久便被一个亲王捕获,这亲王奉靖轩为傀儡皇帝,穷兵黩武,试图再重拾九界残破河山。
半晌后,韩水懒懒地回了一句:“兵部知道了么?”半夏道:“知道。”韩水如释重负:“那就行,其余之事和影部没关系。”
正是这恶劣态度,致使一向消息灵通的韩大人成了皇城临安里最后一个得知昕阳公主有了喜的人。
那日,正是桂月十五,中秋,影部归宁。韩大人刚灭了公房里最后一盏烛火,宫里的几位太监提着一盒月饼姗姗而来。
当头那位,和气笑道:“韩大人不必多礼,这是景安公子让奴才们送来的。”韩水会意,打点了几锭银子,问道:“皇上待他可好?”太监道:“挺好,近日来夜夜相伴。”韩水一笑,谢过几位。
回官舍时,月色清亮,几个仆从正在庭院里吃酒。韩水见了,顺手把那盒月饼慷慨相赠。仆从低下头:“小的不敢。”韩水叹口气,指向官舍旁边的楼:“那里还有两屋子别人送的月饼,你们随意拿去。”
这时,又跑来一个仆从,汗涔涔道:“大人,月饼……”韩水:“这儿有。”仆从摆了摆手:“不是,又有人给您送月饼来了。”来人似一阵风,还没等报完信就立在了庭下。
除了冬青,没哪个外人能如此自由地出入影部。韩水看了一眼:“什么馅儿的?”冬青:“莲蓉。”随后,二人打发走仆从,坐着续酒闲谈。
韩水抓起月饼,掰了一半儿,递给冬青。相味俱佳,香甜软糯,油而不腻,正是莲蓉本色。冬青道:“本想请大人去府上坐一坐,又觉得有些冒昧。”
韩水嚼了一口:“不冒昧,不冒昧,这会儿去也不迟,刚好留宿一晚。”冬青脸沉。韩水道:“你这个人,太闷,没意思。”
冬青闷了一大口酒,谈起建南道新政。韩水架起腿,仰头倒在椅上:“我就是皇上的一条狗。”冬青又闷了一口酒:“大人,不是玩笑话,林家祖上几代皆与影部有过节,林昀此番新政,来者不善。”
韩水:“新政,惠民。”
头上一轮圆月,别枝惊鹊,韩水枕着两只手臂,轻声哼起戏曲。冬青叹息道:“大人,我不知北境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林、萧他们等的就是影部和兵部闹翻的这一天。”
韩水:“谁说我和齐林闹翻了?我和他好得很……”冬青:“那为何昕阳公主有了喜,大人连一句吉祥话都没有?”韩水顿了顿:“关我屁事。”
夜里,人影远去,戏也静。韩水呆呆地躺在庭院里,眼中明月蒙上了一层雾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是有点虐,感谢小天使们陪伴~看文快乐~
第41章 震主
建南道新政,朝廷因地制宜,轻赋税,减徭役,励农耕,惠及百万苍生。更有其户制、吏制、工制、商制,多处推陈出新,开云梦七道之先河,为天下仿效。
女帝自恃功德,桂月朔朝时,兴致勃勃地暗示了一句:“朕久未出宫,也不知城外那片彩霜林如今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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