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你和我说一些话的时候会脸红,是你装出来的?其实这才是你的本性,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情场老手陆大庄主。”
陆大庄主想把江栖鹤爪子捞回去,但被后者无比敏捷地躲过。他无奈地抿了一下唇,道:“我没有。”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江栖鹤双手背在身后,又倒退着走出三步,神情严肃,“你记不全曾经的事。”
“和你一道经历危险,我的记忆总会恢复得比平常快,所以我真的没有。”陆云深追过去,轻轻环住江栖鹤的腰,把人揽在自己身前。
他定定地看着江栖鹤双眼,用目光将那狭长漂亮的眼眸描摹,“从头到尾,我都只喜欢你一人,只想亲近你一人,甚至……只想和你一人说话。”
“啧,莫非是天生的?”江栖鹤往后仰了仰,眸光轻颤。
“天生的。”陆云深点头。
突然而然的,他用一只手按住江栖鹤后脑勺,再倾身上前,在这人唇边印下一个吻。
“阿鹤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
“阿鹤你会这样问,是否说明你已经做好决定,不让我再等了?”他贴着江栖鹤唇畔低声询问,放在江栖鹤腰后的手收拢,拉着这人凑近自己。
江栖鹤“我”了一声,但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他只想随口调戏一番,但没想到陆云深会这般直接。
江栖鹤颤着双眸寻找自己的蜗牛触角,但发现先前云林中还在的东西,竟然就这般消失了,连带着他能够缩回去的壳。
心也在颤,酸涩、柔软,又温暖饱满。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就彻底打开了心扉。可能是在云林那条江面上,他将那话说出口时就已经在动摇;可能是在芦湖村狭窄街道中,陆云深学他的春风词;可能是在干掉了昆后,这人蹲在他身前握住他的脚踝。
说来这个问题并无探究分明的必要,他不想再燃烧自己了,但有人愿意燃烧着来爱他。
这个人从四季如春的烟华海而来,却浑身裹满霜雪,气息凛冽仿若千古寒川。
这个人,是垂云岛上守望五百年的白头人,他剑惊天下,剑落枯荣。
这个人,叫做陆云深。
陆云深的唇没从江栖鹤唇角挪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宛如五百年来的每一日,静立着等待。
除江栖鹤外,他从未向人倾诉过这段感情,哪怕浓烈激荡,哪怕苦痛绝望。他一直是一个人,从遇到江栖鹤前就是一个人,遇到江栖鹤后,依旧是一个人。
如果没有沈妄以江眠逼迫江栖鹤跳下虚渊,如果没有白无心献祭江眠令江栖鹤还魂归来,如果没有洛夜城上那不经意间抛起的一串铜板,直到此时,自此以后,陆云深都会是一个人。
陆云深独身一人时会干什么?
不舍昼夜地练剑,将自己锻成一柄冰冷的兵器。不会与人斗嘴,不会同人玩笑,也不会有被江栖鹤撺掇着去和人抢卖到最后的一只烤鸭这样的经历。
沉默将贯穿他的一生,就如旁的修行无情道之人那般,无悲无喜地看这世界,认为天地尘埃皆为一物。
令人心惊,令人悲痛。
江栖鹤指尖微微瑟缩之后,右手一寸寸地抬起,落到陆云深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不让你等了。”
说这话时,江栖鹤的声音有些哑。
“两个时辰。”陆云深忽然道。
“什么?”
“我感觉已经过了两百年一般。”陆云深眼睫颤了颤,“你分明就在我身侧,任由我拉你的手,却不肯说出那句话。虽然说不说都无所谓,但你愿意说出来,真是太好了。”
陆云深知晓江栖鹤在犹豫,也知晓江栖鹤为何犹豫,但他不咄咄逼人地靠近,始终将江栖鹤放在一个安全圈里,就连此时终于无法忍耐询问出口,也带着克制和小心翼翼。
他的话让江栖鹤心头一痛,搁在这人背上的手愈发轻柔。
“不会让你等了。”江栖鹤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和你在一起,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一直在你身边。”
江栖鹤感觉陆云深手颤了一下,那片温热柔软的唇从脸侧滑开。陆云深将头埋进江栖鹤颈窝,死命地、用力地抱着江栖鹤。
“阿鹤,我很高兴,我此生从未这般高兴过。”陆云深垂下眼眸,缓慢说着。
江栖鹤的手从陆云深背上滑下去,同另一只一起圈住这人腰,极轻地笑了声。
可就在这时,江栖鹤察觉到陆云深袖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他眼底闪过一抹异色,极快地伸手揪住,却听得一声怒吼。
“杀千刀的,是哪个想谋杀我,老江还是老陆!”
江栖鹤手抖了一下,这才想起先前在钟山,他把阿绿塞进了陆云深袖间。
温情氛围被这平地一声吼扫空,陆云深与江栖鹤的拥抱就此分开,绿羽鸟钻了又钻,从袖口飞出,绕到江栖鹤眼前,“我晕得迷迷糊糊的,听见你们说什么等啊不等的,有谁要来吗?”
“没有谁要来。”江栖鹤伸指戳了戳这颗暗绿绒毛脑袋,“既然你醒了,就自己飞吧,翻过这座山,就是混沌境了。”
阿绿“哦哦哦”着调转方向,顺着山道上行,江栖鹤跟在它之后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捏住陆云深下巴,在他唇上啄吻了一下。
第54章 千灯照夜(二十二)
第五章千灯照夜(二十二)
天空铅云低垂, 风吹来,带着厚重的湿冷气息,浊气无处不在,但这座山本身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翻越,山顶没有罡风,丛林间没有浊怪。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江栖鹤与陆云深就行到另一侧的山脚, 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在江栖鹤看来,这好似是他们安全通过云林、钟山与烟谷后得到的奖励。
在混沌境裂缝前站定,映入眼帘的是灰黑雾气, 一团一团跟棉花似的漂浮在空中,忽上忽下。
江栖鹤没贸然进去,他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朵尚且新鲜的花,屈指一弹, 送之入内。
深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花瓣上褪去,化作毫无生机的灰, 叶与茎瞬息干枯,在被混沌气息全然包裹的刹那,四分五裂成碎屑,然后与飘来的其他灰黑混做一体。
阿绿当即“嘶”了一声, 爪子勾着江栖鹤肩头衣衫,不敢前进。
“看来混沌境内的混沌气息,比泄露到七州上的厉害多了。”江栖鹤眉梢轻蹙,“不知道已然被吞没的黄泉, 现在是何种情况。”
陆云深握住江栖鹤的手,轻声安慰:“在霧山时陈一不是算过一卦么,能大致算出江眠的方位,这证明江眠还活着。”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江栖鹤垂下眼眸,心底依旧不安,“他的魂魄在黄泉,这便算不上寻常意义的活着,但卦上又能算出……”
“进去看看便知。”陆云深说完,反手取下重剑,剑面往混沌境缝隙内一横,搅动其间浑浊的雾团,接着旋身入内。
踩入混沌境的瞬间,陆云深双足轻飘飘离地,而握在手中的剑,竟被某股力道拖着,往另一侧偏转。他干脆双手握剑,由下而上一斩,使出剑招春风词。
但浊气只被消除了一瞬,眨眼过后,又有新的涌过来。
江栖鹤把肩膀上的阿绿往袖子里一揣,朝陆云深伸手,“拉住我。”
陆云深应声将手递过去,江栖鹤顺势踏入混沌境内,但就在此瞬,他周遭的混沌气息竟自发往两侧分开了。
“嗯?”江栖鹤眉梢蹙得更紧,他抬手往不远处漂浮着的雾团抓去,但雾团却似害怕一般,往底下一钻、再一绕,走远了。
“难怪……”陆云深呢喃。
“难怪他们说非我不可。”江栖鹤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话接下去,“我到底是哪里特殊,虚渊是我,混沌境也是我。”
“你生来即位列十圣。”陆云深道,“或许,答案只有天道知道。”
“反正这次我不会舍身为义了。”江栖鹤冷哼,“大不了躲到虚渊里去。”
陆云深换了一种方式牵住江栖鹤,低声道:“我有高天梵罗体,约莫是对付得了罪孽海与炼狱山的。”
江栖鹤忽然“哦”了一声,“说起来,我还不清楚被我丢入虚渊的那些浊怪是生是死。”
“看看?”陆云深提议,“若是虚渊有能耐清除他们,便意味着此地也可用虚渊来解决。”
江栖鹤点着头,边与陆云深往混沌境深处行去,边召唤出那座昏暗阴森的死亡之城。
以往江栖鹤都是将虚渊悬在头顶,这次却直接压到了地面上。
一声沉闷巨响后,虚渊之门打开,八千万里罪孽海喧嚣沸腾,九万仞炼狱山直上天穹,破开混沌浓雾。
湿冷与冰寒交融,又被火热冲破,周遭气流不断波动,两个空间交叠,不稳定到了极致。
被吸入虚渊的浊怪不知去向,但也不好因此判断他们已被消灭了干净。
陆云深浮在虚空中,抬眼往这处罪恶人流放地一扫,便看到躺在罪孽海与炼狱山交界之地的那具尸骨。
不,不应该称作尸骨,那是一具躯壳,浑身赤.裸,肤色犹如白瓷,在火海与山川之间,亮得犹如一片莹雪。
他双手交握在身前,看姿势,手中应该有一把剑。
江栖鹤拖长调子一“哦”,一巴掌拍上陆云深后脑勺,“瞎看什么,不就是当时出来得太匆忙,直接把衣裳扒来穿上了吗?”
“剑呢?”陆云深收回目光,偏头看着身侧人。
“和白玉台一起在烟华海里同归于尽了。”江栖鹤道,然后不安分地添了一句,“就是你们悬剑山庄的白玉台,每十年一届风云大赛的比试地点。”
陆云深笑了一下,“再修一个便是,不过我估计他们早就着手修复了。”
“陆大庄主真是大方。”江栖鹤挑眉。
“你的身体只能留在那里了吗?”陆云深问。
江栖鹤漂亮的眸子轻轻眯起,“哦?你是开始嫌弃我占用了你的本命剑?”
陆云深摇头:“当然不是,就是想拿回来。”
“等此事了结,就让你进去试一试。”江栖鹤道。
两人穷尽目力朝虚渊中眺望,许久都没见到先前的浊怪冒头,江栖鹤心道十有八九是被清理了,便推着陆云深让他站到旁侧,再转身朝混沌境拍去一掌,搅动此间的混沌气息。
巨大漩涡在虚渊门口形成,约莫一盏茶时间,混沌气息便被虚渊吸入大半,无处不在的雾气淡薄了些,但仍充盈着整个空间。
江栖鹤也不敢一股脑地把混沌气息塞进虚渊,他就此打住,将虚渊收了回去,拔出断影剑。
霜白衣衫绽放成花,弧光一抹悄若蝶逝,浅色眼眸中神色淡漠,江栖鹤抿唇,长剑自手中递出,剑光往天上地下炸开。
春风词九招连贯使出,轻盈若分花拂叶之风,又浩浩荡荡势若席卷,将半数混沌气息湮灭化尽。
视野终于趋于清晰,被扫荡干净的混沌境现出真容,与黄泉的分界线也明朗开来。
混沌境就似小家碧玉的江南水岸,是吟诵出声齿间留香的婉约词,河流清丽款款,娟秀的白花低垂入水,藤蔓青绿悠然,而天边微蒙,一派烟雨色。
黄泉与之迥然不同,入目便是赤红崎岖的山路,草木稀疏,乱石狰狞。
“啊,东南方向。”江栖鹤轻声道。
陆云深走到江栖鹤身侧,帮他把翻上来的衣袖理好,道:“混沌境便不管了,先去黄泉。”
“正有此意。”江栖鹤将阿绿放出来,断影剑换到左手,与陆云深并肩前行。
走了一段路,江栖鹤忽然问:“会不会太容易了?”
“若不是你,来的是旁人,恐怕至今还在混沌境裂缝处徘徊。”陆云深摇头,“于你而言简单,但于常人来讲,难于上青天。”
但江栖鹤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太顺利了,就似为他量身打造的关卡一般。可陆云深所言极是,这让江栖鹤不禁怀疑自己这种心态是否为另一种“近乡情怯”。
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眸光,陆云深却似有所觉,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若有什么异常,遇见了便会知道,没必要胡乱猜测,令自己心烦。”
“可是……哎……”江栖鹤终是点了点头。
黄泉的路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好走,与混沌境外的那座山完全是两个极端。山路看似往上,实则通往地下。
路旋转着深入地底,不知不觉间天光已被遮挡了全,陆云深摊开掌心,几个元力火球浮出,飘飘摇摇升上头顶。
风从底下吹来,带着浓郁的咸腥,刺鼻得很。
江栖鹤没忍住皱了一下眉,对陆云深道:“你知道有种叫做‘玉锦’的鱼吗?风味十分独特。”
陆云深不知,江栖鹤便掩着口鼻,为他详细描绘,声音听上去瓮瓮的。
“那是我在戚涣海边见到的,当地特产。外形很大,足足有半丈长,宽约有一尺,通体金色,就跟锦缎似的,格外漂亮,但是散发出的味道难以言喻,就跟现在这味儿似的。当地渔民说腌过后就闻不到味道了,肉很是鲜嫩,不过我没敢尝。”
这话听得陆云深忍俊不禁,据他这段时间的观察,江栖鹤吃东西极重外表与气味,糊的焦的、色彩搭配不难看的不吃,闻着太腥的不吃,太臭的也不吃。
他忍不住打趣,“如果你头回见到是在饭桌上,说不定就愿意尝了。”
“没有如果。”江栖鹤瞪了一眼陆云深,“这个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好,那以后也不吃,我们见着玉锦鱼就绕道。”陆云深温声道。
“不仅是玉锦鱼,连同那片海滩……”
江栖鹤边说话边与陆云深一道拐过转角,可话还没完,就见一抹金黄窜过来,携带着浓郁风味,仿若一颗臭气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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