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睡多久,两人就都被赵赵的惨叫吵醒了。司徒开了门,他嘱咐谈越:“不要出来。”
门又关上,客栈里静了一会儿,谈越坐在被子上眼皮打架。如果不是赵赵又开始鬼哭狼嚎,他差点又睡过去了。
客栈所有人都聚在一楼大厅,除了正在下楼的谈越,其他人都围着赵赵,一双双手将赵赵按在地板上。他好像一只砧板上的老鼠,被夹板抓住了,一直尖叫,全身颤抖。谈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问:“赵赵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赵赵双手被反剪到背后,整个人趴在地上,腿和后背各自被老邢和夏升死死压住了。他好像力气很大,夏升和老邢脸上都显出吃力的表情。赵赵的脸贴着瓷砖,嘴里呜哇乱叫的声响含糊不清,谈越走过去时,他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又立刻被惊魂未定的老邢按下去了。赵赵开始发狂,额头朝地板乱撞,肉体碰撞硬物的沉闷咚咚咚声音令谈越猛地惊醒了。
“他发病了?什么病?”谈越惊诧不已,他想到了癫痫患者。他询问的眼睛一一从现场的人脸上扫过去,无一不是沉默又焦虑的面孔。目光停在司徒身上,谈越才发觉,司徒手上拿了一捆绳索。
他听见司徒说:“还是把他捆起来吧,开车,送他到医院去。”
易云尖声道:“不行!医院会报警的!”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易云穿了一条米色丝绸睡裙,头发又乱又毛躁,表情慌张极了。
报警?
谈越突然顿悟了——赵赵犯了毒瘾。
赵赵还在地上挣动着,扭着脖子,皮肤沁出的汗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水痕,他满头大汗,脸皱成扭曲的一团,灰灰白白模糊的一团。
一只被审判的,疯狂痛苦的老鼠。
其他人为他的去留争论起来,说是争论也不准确,除了易云,每个人都很冷静。
老邢说:“太吵了,会把邻居引过来的,拿块布把他嘴巴塞住。”
易云跑进厨房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块抹布。老邢扯着赵赵的长发让他抬起脸。赵赵脸皮上爬满了他的眼泪鼻涕口水,他的嘴无师自通地张开了,一声长长的哀嚎被抹布牢固地堵住。老邢在他身上擦了擦手。他说:“行了。”
夏升在司徒手里接过了绳索:“捆起来吧,放在我房间里,我看着他,可别一头撞死了!”
捆绑的过程很是惊险,赵赵几次险些蹦起来,他现在像一只弹簧了,真的是蹦起来的,把夏升狠狠地撞到一边。桌椅砰砰倒下,赵赵又被老邢一把揪回来。谈越第一次见到老邢这样狰狞可怖的模样,他裸露的手臂青筋迸发,眼睛凶恶又冷酷残忍。赵赵眼圈乌青、身材消瘦,肋骨撑开了他的皮肤,瘦骨嶙峋得像是一把柴火裹了一层皮。他很痛苦,尽管他被塞住了嘴巴,但他的痛苦无声地传达给了在场的所有男女,蔓延了整个大厅,久久不散。直到他被夏升和老邢拖走了,这种无形无声的痛苦依然飘荡在空气里,在一呼一吸中被谈越吞没了。
“他会死吗?”谈越问司徒。
“不会。”
“之前客栈死过这样的‘客人’吗?”
“有过一个。”
两人回头上楼,谈越踩上了一格楼梯。司徒走在他前面,背很宽,手臂有力,他在湖上曾吻过这上身的一寸一寸皮肤。他们曾亲昵无间。现在,他更像一个陌生人了。
谈越问他:“是你卖给他们的毒品吗?”
司徒站在高一格的楼梯骤然回了头。这个角度看,他扬着脸,略带胡渣的下颚棱角分明,寒冽的眼睛俯视着谈越,像一块凝固的黑水,在冬日里冒着寒气。
“这个问题冒犯了你?”谈越又问,“还是说——”
“没有,不是我。”司徒不动声色地回答,“客栈只是个接待的地方,我拦不了他们抽这东西。”
“好吧。”
谈越脸上的紧绷略微松了下来,像是捆扎在赵赵身上的绳索在他身上松开了似的。
夜里下了大雨,谈越浑然不觉。第二天早晨起来时,一出门他就被泥土的湿气包裹了,他觉得自己被雾气打湿了,在身上掐一把能挤出水来。A市的气候很干燥,与W市大相径庭,谈越总是对这样潮湿的天气感到新奇。路边,醉酒的老人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从他身边经过。一束车前灯光扎进了他的眼睛里,光斑挡住了驾驶座上打方向盘的司徒的面孔。
谈越眯了眯眼睛,上了车。招财猫笑眯眯地同他招手,早晨路上很清净,没有几个行人。司徒开车很快,一眨眼就到了车站,两人都下了车。谈越捏着车票,站在熙熙攘攘的大巴车前边,司徒和他都陷入了沉默。
实在是无话可说。谈越转身进了大巴,在座位上,车窗外司徒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一颗渐渐萎缩的火苗。
在这个瞬间谈越短暂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就像他当初被司徒夺走了视力一样突兀。他望着那处背影,听不见自己消失在唇间的几个字究竟是什么。
谈越选的城市是X市,离W市不远也不近,他不了解X市,下了飞机,他发现这里的天气同样冷而湿。他拦了的士直接找上了最近的警察局。
谈越尽可能地说得详尽,但他对眉镇的走私和贩毒实则了解有限,大部分的信息来源都是司徒的口述。警察做着笔录,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很多他都只能以“不知道”作为回答。
被呈上去的U盘又被放回了桌子上。来人告诉他,里面是空的。
他说:“U盘是空的,没有任何数据。”
空气猝然稀薄了许多,谈越霎时几乎喘不过气来,那种危险的可能性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令他毛骨悚然。警察面露难色:“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没有拿到证据……”谈越无措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这个U盘是他用来骗我走的……”
他黏着的视线回到自己的膝盖上,眼前跳出了一种虚无的景象。年少的他正站在路的一端,司徒也是。他们的年纪都很小,脸上有稚气天真的笑容,大概是十六七岁,或者十四五岁。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他们一前一后地奔跑着,消失在路的尽头。
从警署离开之后谈越闯进了隔壁的店里,天气太冷了,他全身都在打颤,牙齿哆嗦着。面汤被端上来,一条条圆白面条像漂浮的虫子。片刻之后他的身体回暖了,放下了汤碗。两个女孩过来搭讪他,邀请他到新开的KTV里高歌一曲。她们看起来像是促销员,谈越并不确定。
包厢里很闷,温度比外边高了不少,谈越心不在焉,他的手心正在冒汗。
女孩一曲唱毕,另一个女孩问他唱什么。下一首歌的前奏已经响了,谈越切了歌,在屏幕上翻了翻,把话筒拄到女孩的下巴上,说:“你唱。”于是她就唱了。
谈越再度打开手机,备注“111”的号码在他指尖滑来滑去,他觉得自己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可这有什么用吗?司徒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哄骗他。
“你心情不好吗?”不唱歌的女孩问他。
“我被甩了。”
“啊,”她一声怪叫,“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得回去,”谈越说,“我不知道他在面对什么。”
与此同时,司徒走出图拉神庙。他抬眼,发现以往空无一人的树林里正蹲或站着几个男人,手中拎着一把刀或者铁棍。脸上有烧伤痕迹的男人从门口的石头上跳下来,铁棍尖在地上划了一道刺耳的磨蹭声。
他见怪不怪,避开他们进了另一条山路。
男人跟了过去,他在他背后说:“我听说他走了啊,你坏了规矩。你说说怎么办?”
司徒这才回了头。
树林里一片漆黑。茫茫的黑夜,一丝月光也没有。
第16章 第 16 章
谈越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客栈。
老邢和司徒都不在。一楼的大厅里只坐了一位背对着他的形销骨立的长发男人,正是那夜发疯的赵赵。
谈越推了一下行李箱,它轻快地滑向了赵赵,砰地撞上了他的膝盖。
“啊,谈越?你不是回家了吗?”
赵赵见了来人,吃惊地放下手机。他实在是容颜憔悴,整个脸是灰败的颜色,眼圈青紫,嘴唇龟裂,这幅尊容盖上一张白布就可以伪装尸体了。
“又回来了,你好点了?”谈越说。
“好了。你和家里人吵架了?”
“没吵过,我不和他们吵。”赵赵的话令谈越陷入了思考,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父母了,上一回见面是一年前吗?不记得了。记忆里,他们长着白发和衰老的面容,戴金丝眼镜,和所有退休大学教授一样喜欢写书。
“我打算戒毒,其实我已经在戒了。”赵赵突然说。他苍白病态的脸上比往常多了一点笃定,“所以才会犯毒瘾。我可以戒掉的。”
“挺好的,”谈越不意外他这样说,“不过这里没有戒毒所吧。”
“等我把画完成了,我就去A市戒毒。你住在A市吗?”
“对。”
“有空来看我。”赵赵笑了,很轻松的笑容,他对戒毒很像是势在必得的,一点儿也不害怕毒瘾到来时产生的巨大痛楚。人有了恐惧的事情,就将为此畏手畏脚。赵赵是例外,谈越也是例外,他们都不是悲观的人。
谈越也不自禁对他微笑,赵赵从来很活泼讨喜,即便是陷入泥潭,他也没有变。
时针指向五点,赵赵问他要不要去外边餐馆吃饭。屋外却凭空下了雨,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太阳还亮堂堂的,雨水却倾盆而下。两人只好作罢。
赵赵站了起来,他的身影猝然高大了一截,像个巨人。他指着窗口被雨淋湿的阳光说:“我画的就是这样的太阳。”
就在这时,后门珠帘掀开的声音飘进了两人的耳朵里,珠子撞在门框上,刷拉喀拉。两人都转过头,他们看见司徒框在门里,他的脸同样憔悴没有血色,仿佛大病了一场。珠帘晃动着,在没有表情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影子。
“你怎么回来了?”司徒嗓音沙哑,像个很久不曾说话的病人。
谈越站起来,拖动他轻飘飘、没有什么衣物的行李箱,站在离司徒几步远的地方。一时间有点像他离开前两人在大巴车身旁无话可说的情形。如此沉默了几秒,谈越先开口说话了。
“你病了吗?”
他本想说U盘的事情,但碍于赵赵在场,他只能私下说。又走近了几步,他在他身上闻到了药味,还有一丝血腥气。司徒抿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样,缠着绷带的左手按在门框上,手指也绷紧了,关节泛白。
“为什么回来?”司徒皱着眉,“我提醒你很多遍了。”
谈越避而不答。他在司徒耳边小声说:“我报警了。为什么骗我?”
“我和你说过了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情,我不给你那个U盘你会自愿离开吗?不可能的。”司徒压抑的烦躁从他嗓子里涌出来,呼吸的热气落在谈越的脸侧,仿佛在燃烧。
“我怕你被杀了。”
“和你没关系,你在这里会很危险。”
“我不怕死啊。”谈越笑了,“你早知道的。”
“我怕。”
他像是累了,紧张的身体一松,脊背略微弯了下来。那只绷带的手也收回去了,他抚上了谈越令他发疯的眼睛。
手指摩挲过他颤动脆弱的眼皮,司徒说:“我死了无所谓,可你……你该回A市当摄影师,像从前一样。”
“那是你的想法,”谈越拿开他的手,轻轻握住了裸露在绷带外边的手,“我报警了,警察会来的。”
“行吧。”司徒疲倦地闭了闭眼睛,“你从今天开始不要离开客栈……你不怕死,但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知道了。”谈越应承道,他擅长这样温顺地同意别人的意见,相对的,他未必真的这样想。他在他父母面前也是这样,无论他们说什么,谈越的回答都是简洁又顺从的,像拳头砸在棉花上,无可奈何又挑不出错来。谈越上一回答应司徒也是这句话,在床上,他答应司徒明天早上就离开这里,他做到了,但又原路返回了。司徒对他同样毫无办法。
谈越很小心地托着司徒的手掌,绷带裹得厚厚的,里面还有夹板,可能是骨折或者骨裂了。
“这是因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回答他的是一个吻。
司徒的嘴唇很干燥,大概是生病卧床的缘故。谈越舔湿了他的嘴唇,舌尖搅弄在一起。除了情.欲之外,这个吻还带了一点苦涩中药味。
很快谈越听见被忽略的赵赵的啧啧声:“小别胜新婚啊,帮你们开个房要不要?”
客栈是司徒的所有物,自然不存在开房一说。两人回到了司徒在一楼的房间,他换衣服的时候,谈越看见了他身上白得刺眼的绷带,从腹部一直绕到胸口,他像是出了一遍车祸。
谈越坐在他床上,瞠目结舌:“你到底怎么弄成这样的?”
“你最近最好不要出门,否则很可能也得进一趟医院。”司徒脱了长袖衫,换上了一件睡衣模样的衣服。他也坐到了床上。谈越忙给病号让了个位置,自己挪到了床最里边。
“有人要杀你?”在司徒曾经的只言片语的描述里,谈越隐约窥见了眉镇地方势力如何明火执仗,如果司徒也被他们盯上了——可这难道不该算是弑神吗?
司徒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那倒不至于,杀了我影响不太好,毕竟我还是个名义上的活神。”说到“活神”这个词时,他的视线停在谈越脸上,像是在打量什么。
谈越察觉了,但他问了另外的问题:
“为什么杀你?”
“生意上的事情。”
“竞争?”
“他们怀疑有内鬼。”
“真的有吗?我是说,除了你之外。”
“‘那里’有内鬼,这里也许也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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