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藏了好几个小时的苹果还是串了其他食物的味道,凉丝丝的酸甜里还窜着好几种辛辣与苦涩。
何许人一边咬着苹果,一边走到客厅的落地镜前看着自己。客厅里没有开灯,隔壁楼的灯光穿透玻璃窗打亮了落地镜。
何许人咬一口苹果,镜子里的自己也咬一口,沙沙的咀嚼声代替了所有的话语。
突然,镜中人的模样变成了死去的8号。何许人丢下苹果,惶恐地去触碰8号的脸,只是眼前的镜子就像一扇时空之门,将自己与8号隔离开来。
“咚”的一声,何许人的头撞破了这扇时空之门,落地镜碎了满地,每一个碎片里都困着一个自己。
“来,你用这个看月亮,是不是有很漂亮的光?”8号说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何许人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玻璃,透过它看见了变红的月亮……
何妈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半夜尖叫着从床上坐起:“老公,我心里突然很慌,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何成器也听到了那阵破碎的声音,即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起身下床。
何许人的床铺空空如也,客厅里的何许人枕在一片晶莹中。鲜血蔓延出镜面里无数个红色的月亮,吃了两口的苹果滚落在地,像是谋害白雪公主的□□。
何许人被送到了医院抢救,自杀未遂。
何成器觉得这短短一天光阴比以往几十年都要劳累,尤其是现在——儿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妻子躲在医院厕所偷偷哭泣,而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只能故作镇定强忍着坚强。
“许人,你快点醒过来吧……”何成器坐起身来,半倚在病床边,偷偷地抹了把眼泪。
爸爸,可能真的错了。
何许人身上还有不少的擦伤和淤青,红红绿绿的,像一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只是这条热带鱼被放了血,被放进高纬的深海里,四面八方的压力把他囚禁于黑暗中,无法逃离。
冰冷的热带鱼,存活于虚假的梦境里。
何许人手腕的伤口不深,可还是缝了好多针,看上去像老旧布偶的补丁,丑陋又违和。
为了防止伤患乱动扯坏伤口,何许人的手臂被整个地固定起来。可事实上,何许人一直昏迷着,僵硬得如同一具死尸。
医生一再表示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可何许人就是不肯醒来。
他在梦里变成了被猎杀的乌鸦,不曾做过坏事却为世人所不容,无情的枪弹穿过枝叶的缝隙与自己擦身而过。他别无选择,只能不知疲倦地流亡。
何许人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知道如何去操纵自己的梦境,可一直以来的压力早已使他忘记了如何去做选择,而他不久前才在感情上做出的决定却被无情地驳回。
亡鸦没有歇脚点,何许人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43章 图苟
徐然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才知道何许人出事的,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小城,不过十几条街道,但凡有一些捕风捉影的秘密,总是会在道听途说中沦为人们闲时的谈资。
“哎,你听说了吗?咱们这儿南街有一家小孩子自杀了?”
“当然听说了,据说这孩子还是个好学生。”
“好像是割腕自杀,当时送走的时候,整个人都跟血人似的。大晚上救护车响了一路,听着怪瘆人的。”
“说的好像你亲眼看到了似的。”
“我可不敢看,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了,听说还是个Q大还是B大的学生。”
“真是作孽呀,脑子这么灵光,怎么会去自杀?”
“这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外边欠了债,被人追着打,受不了了才这样的。”
“我怎么听说是被骗进传销了……”
你一言,我一语。无心人总是添油加醋地讨论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惨剧,好通过对比让平淡乏味的生活多些戏剧化的滋味。
“小然,你还是别喝酒了。”保姆方姨可以说是看着徐然长大的老人,最见不得他这样靠灌醉自己来逃避现实摆脱痛苦。
“方姨,你别管我,我就是有点累。”徐然仰头又喝完一听啤酒,修长的五指微微收紧,捏瘪了易拉罐。
徐然总听人说酒能消愁,可他已经喝了这么多的酒了,为什么还是难过。而且酒一点都不好喝,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沉醉其中,乃至忘记所有。
“我知道你和许人分手很不好受,但你也不能这么颓废。”方姨蹲下身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啤酒罐,红豆也跟在她身边帮忙把啤酒罐叼进垃圾桶里。
“我其实现在很后悔,我怕这七年何许人真的把我给忘了。”徐然的脸被酒精晕得通红,此刻正无意识地抱头懊悔着,“我害怕,我害怕啊……”
方姨简单收拾完地板就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徐然,犹豫着是否要把最近听到的事告诉他。
方姨说来也是个苦人,年轻时因为不孕不育被迫和丈夫离婚,娘家重男轻女也不肯收留她。孤苦无依便只能一人进城里打拼,进了家政行业一干就是三十五年。在徐家待的时间尤其久,她早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把徐然当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看待了。
方姨也是陪着徐然长大时间最久的人,当初徐然第一次带着何许人回家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徐然喜欢这个孩子。爱屋及乌,她也喜欢这个叫做何许人的孩子。方姨想,如果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她一定要支持他们走到最后。
可现在看来,事情的走向并不美好。
方姨的指甲在指节处划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攥成了拳头:“小然……”
徐然听到她的声音茫然地抬头,眼里布满了血丝,俊俏的脸上尽是颓色,下巴上也冒出了不少青白的胡茬,看上去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朝气。
方姨看见自己关心的孩子这副模样,心痛得不得了:“我听说上个星期有人自杀,听她们的描述,我感觉……那个孩子是许人。”
“哦。”徐然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翻了个身摸索着靠在墙边未开的啤酒。
“哧——”易拉罐被打开,小气泡爆炸的声音震得徐然开始处理脑中的对话。
“等等!你说什么?”徐然随手把易拉罐砸回墙边,撑起身子问方姨,“你说许人怎么了!”
“你去人民医院看看吧,应该就是许人了。”方姨被徐然吓得后退半步,连着红豆也满脸惧色地在两人脚边打转。
何许人!何许人!何许人……徐然一路狂奔,满脑子都被这三个字给占满。
南方季夏的温度依旧气焰嚣张,徐然跑到医院时已是汗流浃背,头发也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像个狼狈的坏人。
“您好,请您先去挂号处排队。”前台的值班护士以为徐然又是个插队的病患家属,习惯性地礼貌提醒着。
“不……我不看病,我是来探病的。”徐然随手擦去滑到眼皮上的汗珠,眼中焦灼之色难以掩饰。
“不好意思,这里是门诊部,如果要探病,请你去住院部。”前台指了指隔壁的那栋高楼。
“我不知道他住哪号房……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徐然根本不知道何许人住在哪个病房。
前台护士露出制度化的微笑,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边回绝:“抱歉,这是病人隐私,我不方便告知。”
“他叫何许人,人可何,许多人的许人,和我差不多大……”徐然情急之下竟然抓住了前台的手腕,邋遢的模样配上粗暴的动作活像个行凶的罪犯。
“这位先生请你放开,不然我要叫保安了……”前台姑娘还算冷静,她也看得出来这个年龄不大的青年只是见人心切。
“对……对不起。”徐然恍然松手,连连点头退出了门诊部。
住院部足有十八层,徐然不知道何许人究竟住哪一间,只能一间一间地搜寻着。
徐然走进这间病房,随后连连抱歉退出;徐然扫遍这一层楼,失望逐渐把想见何许人的急切冷却。
“叮——”电梯门在第十一层打开,徐然依旧穿梭于各个病房中。
医院住院部床位一直紧缺,走廊两边也躺着不少的病患,或睡或醒,在习以为常叮消毒水气味中各行其是。
徐然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他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何许人就在下一间病房里。
一步两步,徐然经过几个走廊上熟睡的病患,最后停在这间病房的门外。他怯怯地从门上的小窗看过去,房间里有三张病床,何许人就躺在最靠窗的那一张上。
徐然很想推门进去,可手只是悬停在门把上几秒便放回了身侧,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连转动把手的勇气都没有。
徐然退离半步,门上的探视窗口照出自己模糊的身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形象格外不雅,转身逃也似的跑进了洗手间。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徐然以手捧水洗了好几遍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些。
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徐然觉得自己憔悴得可怕,短短几天瘦得颧骨也突出了不少,胡茬也参差地在脸上划分出渐变的领地,双眼血红却无神。
人不人鬼不鬼,徐然指着镜中的自己在心中嗤笑。
别好扣子,拉平衬衣,梳平头发。
徐然苦笑着走出洗手间,又找了这层的值班护士借了纸巾把手细细擦干才敢再次来到何许人的病房门前。
徐然扬起手想要敲门,又被心里的想法生生止住:他一定很累,我只要看看他就好,我不能吵醒他。
门锁悄声滑开,徐然绕过另外两张病床,最后来到何许人的床边。
何许人的脸很白,比以往都要苍白,像褪色的老照片失了光彩,脆弱得让人心疼却又不敢触摸。
徐然看着何许人手上被严严实实包裹住的伤口,连呼吸都不敢靠近,只能干站在一边像个定住脚的木桩。
“何许……”徐然用气声呼唤他的名字,却连最后一个字都没有力气念完。
眼睛怎么突然看不见了?徐然摸了满手的泪水。
呼吸也粘稠起来,徐然只能背过身大口换着气,仿佛在担心一口气就把眼前人给吹散。
徐然大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无声的歇斯底里全部随泪水一起咽进胃里,即刻又酝酿出更为酸楚和苦涩的眼泪。
一个一米九的成年大男人,哭起来却还是像一个小孩。
徐然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何许人说,此刻却连直面沉睡的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真是个懦夫,徐然想。
病房门外站着一对夫妻,他们正是何许人的父母。何成器看着那个背对着病床压抑着哭声的孩子,心中也生出深深的愧疚和无力感。
何妈只看了一眼就靠在一边捂着嘴流泪,叫人分不清她再次哭泣的原因。
徐然几次哭到哽咽,最后索性任这眼泪流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徐然的手伸出又收回,仿佛卡带引起的动作重播。
徐然的手隔着空气抚摸着何许人的脸颊,最后也只能小心翼翼地隔着空气在他额头落下告别一吻。
何许人像个易碎的美好的梦,连隔着空气都像是在亵渎这睡梦中的人。
“对不起。”徐然的话依旧无人回应。
时间不早了,徐然不能待太久。
何家父母见徐然准备出门,连忙躲到走廊的拐角,同时也避开了徐然掩饰男儿泪千行的假笑。
病房窗外的铁栏杆上停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好奇地看着病床上的羸弱青年于皱起眉头,眼角滑过一行清泪。
第44章 择日疯
何爸何妈不知道徐然离开后的那几天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们都沉浸在儿子苏醒的感恩与喜悦里。
徐然离开医院的那天晚上,护士照常巡房检查。何成器半靠在从家里搬来的老式木躺椅昏昏欲睡,窗外扑腾的灰蛾子锲而不舍地为了灯光撞击在永远无法突破的透明壁垒上。
医院总让人联想到死亡,何成器也难免产生这种念头。他不敢合眼,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也真的爱这个孩子。
护士查房到了何许人的床边,关切地询问着这个瞬间苍老的父亲:“孩子还没醒吗?”
“还没,可能想多睡会儿。”何成器强撑出一个笑来,眼角折出密集的皱纹,“没事,我们慢慢等。”
不着急,爸爸相信你一定会醒过来的,我愿意等。
“您也别太担心,医生说了,孩子准没事,醒过来的事也就这几天了……”护士安慰几句,继续去查下一个病房。
何成器腰间一阵震动,拿出手机一看,是妻子睡不安稳要来陪夜。
何成器拢手抹下叹息,两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没事,许人情况正常,你不要来了,免得打扰他休息,明天还要赶班,你早点睡。”
手机不再有任何响应,何成器把它屏幕朝下反扣在桌面上,拿着毛巾下了躺椅,准备去洗把脸。
“爸……”何成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转头就看见自己的儿子两眼微张,嘴唇翕动。
“哎,怎么了?难受吗?想不想喝水啊?”何成器立刻把毛巾随手搭在椅背,整个人俯身到儿子的身边。
何许人的眼睛有些畏光,只能靠不停地眨眼来湿润眼球,面对父亲连珠似的问题,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想吃苹果。”何许人的目光扫到桌上的苹果,不假思索地说道。
“好,我等会儿给你削,我先去找医生来看看。”何成器应声跑远。
何许人苦笑着,嘴唇皲裂出一道血口子。
何许人经医生检查后并无大碍,何成器这才放了心。连日的紧张使他脑中绷直的那根弦倏地松弛下来,疲倦才迟迟地渗透入神经。
“我给你削苹果。”何成器似乎又变成了以前的那个大家长,脸上不久前的惊喜和紧张都悄然被隐去。
“爸,我睡了多久?”何许人靠坐在被旋起的病床上,一只手搭在随床小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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