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瓢泼大雨中,忽然响起了一人的脚步声。由外而内,越来越急。
“末将禀报两位太尉,有大队骑兵从西南方向过来了!”乔仲福的亲兵气喘吁吁地单膝跪倒在两人跟前,雨水顺着额发流淌下来,迫得他半闭上眼睛。
“我的天,韩常到得这么快!”张景失声道。
“莫急莫急,”乔仲福还保持着一丝冷静,“探得清楚吗?西南方……韩常怎么会从西南的方向出现呢?他应该在咱们的东南方对付张俊呀。你可体探得清楚?”
那兵很是慌张,结结巴巴地回道:“乔太尉,末将只远远地看见了那只大军,雨太大了,委实看不清旗帜。”
“老哥,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能在这大雨天行军的除了那帮子畜生,还有什么人!你再掰着那手指头数一数,咱大宋还有哪位宣抚使能凑得出大队的骑兵?哎呦,”张景猛地一拍大腿,“自家还没来得及给娇妻写诀别的信,这就,这就要殉国了吗!”
乔仲福也被张景一惊一诈闹得没了主意,只能道:“走,咱们先去寨墙上望望。”
大雨瓢泼,乔仲福、张景身上都披了蓑衣头上戴了斗笠。短短一段不过两里的路,几人走的异常艰难。开始的青石板路还只是湿滑,等到了乡间土路上,靴子陷入泥中又费力地□□,不多时便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张景吞了一口雨水,重复道:“咱们走得都这样狼狈,除了金人,谁还会冒着这样的大风雨行军。完了,这回全完了。”
乔仲福这会儿想明白了,瞪了张景一眼:“就算是玩完,咱们也得跟金人打上一仗。老弟,你且再忍耐一时,少念叨几句完了,左右咱们也撑不过今天了,让我清净一回吧。”
张景立即住了声。一行人沉默地站到了寨墙上。此时雨势转小,闪电却密了,一道道亮蓝色的霹雳横掠过长空,之后就是炸雷震得人心神颤动。乔仲福将斗笠抬了抬,尽力向雨幕之中张望。果然,远方影绰绰出现了一队骑兵。此时马蹄声被炸雷遮住了,反而听不清。这队骑兵恍惚如黑色的幽灵行进在茫茫的山河之间,看不清旗帜。
“金人来了。弓箭手预备。”乔仲福下达了命令。
“乔太尉,这样大的雨,叫俺们如何拉得开弓。”那亲兵苦着脸回道。
乔仲福皱起了眉头。这是老天爷不给生路呀。“那就让寨墙上的把枪都拿起来,给自家站直了,候命。”
“遵命。”四周响起了有气无力的回应。
“开门!”一声大吼,将这几百人的遵命声都盖住了。
乔仲福忙向下张望,只见大队骑兵中一人飙风般脱离了队伍,驰到城墙之下。
“上面的人听了,快给爷爷开门!迎接岳宣抚的大军。”
这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言语虽然粗鲁,但来龙去脉交代的极其清楚。
乔仲福端详了一番大汉的长相,觉得此人如铁塔一般,不只面目黝黑,打湿的布衫下肌肉也硬得跟铁一样。“老弟,你听见没,这人刚说是岳宣抚的援军到了。”
张景撇嘴:“呸,听他那口音就够了,肯定是金人假扮的岳宣抚军,好赚咱们开了城。这样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城占了。老兄,你待我问话。”
乔仲福点头示意。
张景:“城下之人报上名姓。可有宣抚司移文,呈给咱们看看。”
那大汉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这么大的雨,什么移文带在我身上,还不都湿透了,给你们也看不成。”
乔仲福点头:“骂得有礼。兀那汉子,你既然叫城,怎么不穿好蓑衣带好公文以备验看?”
“嘿,岳宣抚说了,攻打金人的老巢得经得起风雨。俺这是跟着岳宣抚经风雨呢。”大汉见大部队离得越发近了,一勒马缰绳,不耐烦道,“你们到底开不开城门。”
张景:“不开。”
“不开别怪俺不客气了。”大汉催动战马,竟是撞门的架势。
张景笑了,乔仲福也笑了,这蛮汉真是头脑简单。
“让你撞,只怕你撞得头破血流。”
谁想蛮汉撞城是假,一兜马头,手中刀砍断了一棵小树。他顺势抄起碗口粗的树干,两臂一用力竟抖出一个枪花。“嘿嘿,这回看看谁头破血流吧。”
大汉喝了一声,撒马冲了过去。
乔仲福真有些怕了,一拉张景,“我看是宋军的援军来了,金人不会这样干的。咱们下去开门吧。”他开门的命令尚且未曾传下去,就听一个声音喝道:
“杨太尉,住手。”
大汉猛地一拉缰绳,“遵命。”连人带马生生停在了城门前。大汉随即翻身下马,跪倒在泥泞之中,“杨再兴拜见岳宣抚。”
说也奇怪。大汉那滔天的气势在新来的人面前,立即矮了半分。“宣抚,真让您猜中了,这俩笨蛋不给末将开门。”
“他们是信不过你呀。”男子也跳下马,负手而立,微微仰头注视着城楼。男子同样没有穿雨衣,一袭细麻布的短衫此时已经湿透了,脸上却犹自带着笑意。
电闪雷鸣中,乔仲福看见那男子样貌,再无怀疑,颤声道,“列队,开门,岳宣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按史料记载,岳飞就是这么喜欢锻炼的人。啊,普通人不要学习。
第112章 五年平金(42)
当时的大将中,唯有岳飞特立独行、清操冰雪。乔仲福于之早有耳闻,此刻不敢怠慢,忙整队出迎。淮西一军分作两队雁翅排开,诸人虽然披着蓑衣,大风挟着斗大的雨滴,立即透过蓑草的缝隙,将人从头到脚打得湿透。诸人哪受过这样的苦累,又困做愁城已久,身心俱疲,平日里与经霜的茄子相仿佛。但念在鄂州一军的救命之恩,俱都强挣起精神,瞪大了眼睛,做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众人心中却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家站个队已经如此艰难,那岳家军可是从黄州驰援来的,大风雨加之道路泥泞尚能整齐如此,这只军队莫非真是铁打的不成!
岳飞淡淡扫了一眼众人。
乔仲福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常人有了官位穿上了官服,乌纱帽下自然便露出了官爷的气势。但此时岳飞的打扮与田里的农夫无异,雨水肆流了一身,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那百战百胜的名将之威,凛冽之气,却在这一眼间显露无疑。乔仲福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岳飞面前。“淮西宣抚司统制乔仲福参见岳宣抚。”
岳飞忙温言道:“乔太尉不需多礼,快请起。诸位太尉辛劳多日,守得黄州庐州之间的孔道无失,当职要多谢诸位才是。”
乔仲福听得此言,真是从头暖到了脚,昂然道:“回岳宣抚,当初吕宣抚既然让俺们把守此地,俺们就得遵从将令。除非是天上下刀子,除非是金人把俺们一个个都砍死,万不会失了这两座大堡。”
“好!乔太尉如此英勇,明日便有劳两位太尉了。”
岳飞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乔仲福却听得心中一惊,莫非岳飞打算用自己手下的一军冲锋陷阵?这可要了亲命了。他可不想才摆脱了必死之局,又给自己项上加一条绞索。乔仲福深悔适才说得太硬气了,正要往回找补几句。张景已经主动为岳飞张起了一把大伞。
张景没听乔、岳两人适才的对话,他觉得跟在岳飞身后的那铁塔大汉实在太可气了。就知道傻愣愣往岳飞身后一戳,连把伞都不知道张罗着撑。那貌似叫杨再兴的大汉不会来事,张景可是惯做此等服侍之事,立即命令亲兵找来一把大伞,亲自献上。
岳飞看似不经意地跨出半步,恰好离开了罗伞的遮挡范围。“烦请两位太尉为我一军从速安排食宿。”岳飞看看乔仲福又望望张景,依旧温和“一军皆受风雨之苦,身为大将当与士卒同甘苦。”
乔仲福与张景对望一眼,都无法回话。从来没见过一个大将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的赤佬。
岳飞对自己如此,却不愿让淮西一军多受累,拱手道:“诸家太尉请各率士卒回营休息。这样的大雨当职料得金兵绝不会来攻。”
乔仲福这才缓过神来:“回营了,都给我回营地里歇着,随时听命。”
杨再兴也吼道:“等天晴了,天气也凉快了,太阳一晒明天地也干了,金兵保不准就来找俺们拼命了。都给俺好好养足了精神,等着岳宣抚招呼。”
这黑大汉真是快人快语。
岳飞直到安顿好大部队,方才在杨再兴的服侍下擦干了身体,换了一套干净衣服,重新束了发净了面。乔仲福立即发现,这人有一桩奇特之处,不论是何种境遇,岳飞都有一种风骨,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他的皮相,只注意到一股浩然之气磅礴而出,大有一段亦文也亦武的沉雄。
乔仲福恭敬道:“请岳相公用饭。”军中饭菜简单,他下了大力气也不过一盘煎肉、蒸菜、麦饭而已。
岳飞不再客气,接过饭碗便招呼乔仲福和张景坐下,边吃边问起了当前的形势。而乔仲福也将所知道的事情无论巨细都告知了岳飞。尤其是韩常的劝降信,岳飞仔细看了半晌,方才放下信总结道:
“金人一定是巴不得尽快赶到你们把守的隘口,好堵住鄂州一军进援的通道。所以不曾来,肯定是有肘腋之变必须先行解决。”
乔仲福微怔:“听闻张宣抚已经退兵。”
岳飞蹙眉道:“张宣抚退兵,并不会妨碍韩宣抚进兵。自家猜测,金军是埋伏在淝水近侧等着韩宣抚一头撞进他们设好的圈套。我虽然已经移函与韩宣抚,却不知道是否能赶得上。如果韩宣抚有任何不幸,长江以北的局面就更加凶险了。”
乔仲福啊了一声,“如果真如岳宣抚所料,岂非长江以北只剩下淮西宣抚司半只孤军还有岳宣抚一军。”
岳飞注视着乔仲福微笑道:“吕宣抚现与当职前军统制张宪合兵一处,整个淮西宣抚司损失的是王德一军,倒还勉强可以承受。倒是那些义军殉国着实可歌可泣,当妥为抚恤方能不失民心。还有一桩,”岳飞有意停顿片刻,他见乔仲福瞪圆了双眼,显然精神极度紧张,就不再兜圈子,直接道,“乔太尉,你也看见了,现在当职所领的只是背嵬一军。大部尚由王贵率领,一天之后才能到达。但金军很可能明天就来攻寨。以少击多就必须打金军一个措手不及。当职想来想去,须得借助乔太尉、张太尉一军,你们可愿意听当职号令吗?”
岳飞说是商量,语气中却绝无商量的余地。张景摸摸兜囊中升仙的“良药”,暗道幸亏不曾把这药扔了。乔仲福则想起了杨再兴先前的话,骇然道:“不知道岳宣抚有什么差遣要用到俺们兄弟?”
乔仲福的惊骇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时大将善于排除异己,对于朝廷划拨的并非嫡系的部队,往往都命其承担送死的“重任”。这也是大将们与朝廷的博弈,想往铁板一块的队伍里掺沙子并非易事。岳飞虽然高标操守,但对军中种种见不得光的手段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从来不屑为之罢了。他此时亲自为乔仲福夹起一筷子的煎咸肉放到乔仲福碗里,笑着挑明道:“乔太尉不用多虑。这与金人厮杀的担子还是鄂司的骑兵来挑,乔太尉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露出半点马脚,即是大功一件。当职一定替乔太尉向朝廷、向吕宣抚请功。不仅如此,当职还要分兵与乔太尉,让他们务必于战阵之上保证两位太尉的安全。”
乔仲福听到背嵬军做保,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心下安定了许多。恭敬道:“这末将可不敢当。“
岳飞肃然:“当得不当得,都请两位太尉听我仔细分说。……”
……
韩常这几日过得极是畅快,率人马几乎横扫了庐州城周边要地。他和王伯龙首先合兵进攻的是鸡鸣山宋军大寨。没了王德的指挥,这大寨虽然尚有两万余人,加上义军的眷属足有五万之众,但一时群龙无首:王大当家并无独对金军大军的经验,王德之子是员勇将可惜的是从没有指挥大军作战的经验,王德的副将在几人之中经验最多威望却是最低的。三人都不足以统帅一军。金人攻寨,三人便只摆出死守的架势,再也不敢出寨作战。但即使完全放弃了战场的主动权,这大寨如此雄伟坚固堪称要塞,又有军粮与义军的粮储支撑,硬抗个把月还是不成问题的。事情坏就坏在出了内奸。一部分田师中的手下大约有几千人并未随他退回和州,而是就近躲入了鸡鸣山大寨。这些人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回鸡鸣山也并不是为了帮助王德残部守御大寨。他们完全是害怕在平原地带被金军骑兵追击,没办法逃命,所以才暂时选择了这个险要的堡垒。讽刺地是,这些人竟又碰到了金军强攻鸡鸣山。正应了那句俗语,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他们早就被金军吓得没了胆气,一心一意地只想保全性命。王伯龙和韩常两人都是故辽之人,对这种心理再熟悉不过了。稍加暗示,便引诱得数个张俊手下的统领叛变。这些统领又胁迫了王德的副将。几人商量着将大寨的锁钥卖与了金人。王伯龙和韩常当即挥兵进军,这才有了巷战斩王德长子与王大当家,尽屠数万人的辉煌战绩。
之后,韩常又带兵突袭采石。张俊侦查敌军动向的功夫还是到家的,估计到金军要来对付自己,立即便使出了三十六计里的最高计,其撤军速度之快让韩常也大为叹服。张俊撤军的时候,将战舰都一并撤走了。金军并未缴获到最重要的战利品—战舰,这让韩常很是苦恼,因为没有船就没法解决渡江的问题,进而没法去捉赵构小儿。现打造战舰是来不及了,岳飞的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到,韩常还得去对付岳家军。
好在赵构是个合格的运输队长。韩常愁什么,赵构送什么。赵构派韩世忠巡江,镇江到健康恰有一段江面本身水流速度缓慢,金人又略加修整浮桥等,把这段江面做成了一个天然的陆军伏击水面船只的埋伏场所。韩常让手下抓紧伐木造了成百的巨大撞杆,又预备了强弩,坐等着韩世忠两眼一黑撞上来,他好当一回守株待兔的农夫。韩世忠还果然上钩了。就在大雨瓢泼的那天,韩世忠军与韩常军一个陆上一个水上厮杀了整整一下午。韩世忠大败,带领的六万军队损失了半数,他自己坐船都被毁了,是跳水才逃了一命。
仔细算下来,除了张俊及时逃走外,其余宋军各部尽皆大败。韩常内心深处尤其感谢张俊和康王,这两位简直是大金的福星,只要在他们影子的笼罩下,大金就能无往而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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