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镇早已荒废,如今连邪魔也看不见,断壁残垣在雾间沉眠,黄沙刮着袍角,使得净霖眼前更加朦胧。他方破臻境,投身入海仍觉得倍感不适,黏稠的腥臭几欲堵塞口鼻。
净霖在空无一人的城镇间行走,一路追至镇的边沿,见阔地数里,不知被什么荡成平地。他的灵气余散空中,料想苍霁就在此处。
净霖最终停在黄土之上,用手扒开松软的土,逐渐露出苍霁的脸来。净霖不必试探也知他仍活着,但仍被他面色吓到,不禁碰了碰苍霁的鼻息。
苍霁闷哼出声,咳了几下。净霖将他半身刨出来,苍霁气息奄奄地扶住净霖手臂,艰涩地说:“净霖我咳咳!”
净霖掌抚在他背上,渡入一股纯净灵气,却见他仍然面色煞白,猜想他昨夜必是险象迭生,还不曾缓过劲来。又将苍霁身上摸了一圈,没寻到伤口才作罢。
“先不必开口。”净霖说着将他撑起来,“我且带你出去。”
苍霁乖巧顺从,十分配合。他适才吃了许多东西,这会儿腹中略胀,也不好表露,只能由着净霖带他向外走。谁知两人绕了一圈,又行回原地。
“邪祟作乱,血海深不可测,恐怕不那么容易出去。”苍霁气息凌乱,微微用力拽过净霖的手,说,“兄弟,哥哥怕是不能不能行了这血海茫茫竟连累你也深陷绝境”
净霖说:“此等诛心之言不必再说,是我修为浅薄,擅自拿大,方才促使玄阳城和你陷入此等境地。”
苍霁叹气:“可惜我年纪轻轻,连媳妇儿都给未曾讨到,便要葬身于此。”
净霖顿了一会儿,说:“哥哥哥你身强力壮,只是受了些血海侵蚀,待我驱除之后便不要紧了。”
苍霁攥紧他,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宽慰我。”
净霖说:“我不”
“其实我近来已经心有所属。”苍霁面露遗憾,“但我做了错事,恐怕他必不会答应我。”
净霖见他神色凝重,那句“你不会死”在喉中上上下下,硬是没说出来,只得咽下去道:“做错事便要与其坦诚相待。”
苍霁说:“他若是听后一剑戳死我怎么办?”
净霖不假思索:“那便是大错。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哥哥你对别人做了何事?”
苍霁顿时无声凝噎,又握了握净霖的手,说:“我此刻心如刀绞,改日再告诉你。”
净霖掸袖,使得他俩人周围余出方寸洁净。苍霁鼻子这才舒服些,他腹中隐约酸痛,席地而坐后盘腿定神,若非净霖在侧,定要在灵海中闹腾一番。
净霖说:“此地已被血海包围,我一路忧心。哥哥昨夜可遇着什么事?”
苍霁便知他是在询问自己为何毫发无损,凭借“曹仓”如今的修为,跨进血海便该尸骨无存。此事不好蒙混过关,但苍霁早有准备。
“你救我一命。”苍霁从怀中拿出净霖的帕,摊开露出里边的佛珠,说,“昨夜邪魔入侵,殊冉良心未绝,英勇抵魔,使得后方千余百姓未遭劫难。我见你定身不动,便猜你沉于渡境之中,于是守了片刻,只是殊冉不敌,那血海破门而入,眼见你也将陷危机,咽泉自行出了鞘,我便将你背去藏了起来。”
净霖剑鞘寂静,他摸了摸,心中有些狐疑,却到底没有询问出声。
苍霁见净霖的神色,虽未表现出来,却也能猜到这席话太过勉强,不能使人信服。然而他现下确实不大舒服,此地方圆百里的邪魔被吃得一只不剩,全在他肚子里,不能入定,便只能硬磨。
于是他只掩着腹部说:“而后血海翻覆,邪魔拖住我,全凭这帕中佛珠显灵,方使我陷身却没死。但事到如今,不好再欺瞒你,净霖——”他忽然呛出残血,对净霖沉声说,“我”
净霖突地一掌贴在苍霁腹间,说,“哥哥,你积食了吗?”
苍霁对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顿时忘了方才要说什么,只觉得那手掌在腹间揉|动稍许,揉得他神魂颠倒。
“黎嵘曾道。”净霖说,“积食揉一揉,便可化了。”
第84章 独处
净霖的手称不上“软若无骨”, 因为他持剑多年,所以握起来时,只会觉得修长漂亮,蕴含力道。然而他此刻掌心捂着苍霁的要害, 不曾使力,轻轻揉动间推得苍霁一股热流猛蹿而起, 别说装作病弱的模样, 就是那一点不舒服也顿时烟消云散,心都被净霖揉成云面了。
净霖觉得掌下的部位逐渐收紧发硬,结实的触感隔着布料也能传递过来, 他便对苍霁说:“不必紧张, 我稍渡些灵化掉邪气。”
苍霁夺了他作乱的手,拉到胸口,说:“昨夜吃多了,又赶着奔逃, 这会儿确实有些消化不下,积在肚中实在不舒服。但是,”苍霁喉结滑动, “还是不要揉了。”
净霖亦觉得哪里不对,稍收了收手,说:“我不擅长此道。”
苍霁温吞地应了,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净霖揉上来时, 他心猿意马。可净霖真收回去了, 他又觉得不是滋味。于是他索性牵了净霖的手, 摁在胸口,嘴里义正言辞地说:“你我是兄弟,何必这样生分?此地邪乎,不留神便尸骨无存,所以你我必须时刻都挨在一起。”
净霖便说:“那我背着你,这般不容易丢。”
苍霁伸了伸腿,道:“你背我,地上还拖一半。不到出去时,两个人先累死了。放心牵着,你既然说我身强力壮,我必定死不了,又有这佛珠在身,撑个一时半会儿不成问题。”
净霖颔首听了,苍霁这才有了闲暇,能够好好端详他。臻境一遭,犹如黄泉界边逛一趟,净霖却似乎没有变化,容还是那个容,色也仍是那个色。但苍霁偷瞧了他的灵海,目睹了他的生长,当下只觉得他哪儿都让人爱惜。
净霖受着苍霁“慈父”般的注视,满心疑问,反问道:“我变样了吗?”
“没有。”
“我长高了吗?”
“也没有。”
“那为何盯着我。”净霖疑惑道。
苍霁深吸一口气,说:“你生得美,还不许人看?”
净霖无防备,不料苍霁这样说。他倏地抬臂挡住脸,只用一双眼看着苍霁。
苍霁摁下他的手臂,反倒俯首来看,口中说:“说你生得美,还立刻藏起来不给我看。那我好吃亏啊。”
净霖说:“吃亏?”
苍霁说:“你天天看着我,我可从没藏起来过。”
净霖鼓足气,说:“我不曾捉弄过你,也不曾哄骗过你。”
苍霁哈哈几声,逗着他说:“这么说我就是捉弄你、哄骗你咯?”
净霖说:“我长得要人命。”
苍霁敛了嬉笑,说:“此乃实话,我日日看着你,命已经丢了一半,还剩一半勉强挂在这里,你怎么没摸出来呢?”
净霖的手被他按在他的胸口,那里边心跳有力,哪里像将死之人。净霖不曾听过人讲这样的浑话,当下舌尖含混,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苍霁爱死了他这幅懵懵懂懂还佯装镇定的模样,说:“常言道美色误人,殊不知美色杀人。我夸你尚且来不及,哪里会用这种话糟蹋你?莫非我是个坏人?”
净霖摇头,他对苍霁适才的解释只信一半,但笃定苍霁不是坏人。因为这一路皆是下手的机会,若是想要自己的命,岂会留到现在?
可是净霖哪里晓得,苍霁本就不是冲着他的命来的,而是冲着他的心,他的魂,他这个人。
“你这么急着摇头,倒也不对。”苍霁说,“我确实是个坏人。”
净霖说:“邪魔往南,不曾祸害玄阳城中的百姓,想必是托了你的福。能以身试险,解救他人之难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即便你有难言之隐,也只是你我私交中的时机不到。我想来日,你对我终有坦诚而言的一天。”
苍霁不禁一愣,方才咽下去的话登时如鲠在喉,噎得他好想一吐为快。
净霖却已收回手,将咽泉缚于背上,说:“血海无人深入过,我们占了头一回。我原先猜测血雾食人,不能进入是修为不够,如今看来这不是关键。”
苍霁沉默片刻,说:“你不曾在血海中游荡,故而现在才明白异处。净霖,你且侧耳细听,此地已无邪魔,还有什么声音?”
净霖侧耳,风沙刮动,一片萧瑟之声。他沉心再听,在风涌中,逐渐听见似如呼吸一般的声音。净霖皱眉,越听越清晰,越听越心惊。
苍霁说:“血海形色似雾似水,既能化作浪涛,又能变作血雾。邪魔孕育其中,反反复复生生不息。一直以来,人人都当它是天闸破损,倒倾而下的邪祟之海,却不曾想过,它兴许是个‘他’。槐树城那场劫难你我了解甚详,血海不仅先阻了烽火台,彻底断绝援兵,还施以声东击西之策,将七星镇也纳入囊中。一只邪魔有此等神智不稀奇,但奇在它们如听军令,群拥而来,却丝毫不乱。”
“血海之中藏着祸乱天下的秘密。”净霖听后顿了片刻,说,“若邪魔皆听凭一人调遣,那么此人就是天下祸源。”
“除此之外,另一种猜测便是‘血海’不是海,而是人。”苍霁娓娓而谈,“你曾道苍帝在北方修建渠道欲意吞海,若血海真的是个‘人’,那么他此举便不算异想天开。因为吞食万顷浪涛不容易,让他吞掉一个人却轻而易举。”
净霖眉头紧锁,说:“可血海若是个人,那么东君该算什么?他本身为血海邪魔,如今心向正道,脱离血海,已不算邪道。”
“这便是血海的奇怪之处。”苍霁吹掉袍上的黄沙,说,“我心觉他是个人,只是形貌不同于常人,以身体为海,孕育着这万千邪魔。”
“如是这般,那么我们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净霖心思转得很快,他在苍霁音落时便设想诸多,说,“此物如雾又如海,不能捕捉,无法消除,又孕育邪魔万千,我待他束手无策。”
“法子总归会有的,何况眼下只是猜测。”苍霁捏着佛珠,面上沉思少顷,说,“我有一事不能瞒你。”
“尽可拣你想说的说。”净霖说道。
苍霁叹道:“这么说你早察觉到我瞒了你许多事情?”
净霖立刻说:“看来哥哥你果真瞒了我许多事情。”
苍霁不由地捂住腹部,痛苦道:“这套下得妙,倒是我一头钻了个准儿,你竟也学会在谈话上下功夫。”
“所见所闻皆成所学。”净霖说,“学海无涯,跟着你方知此话不假。”
苍霁微俯着半身,说:“我便知你聪明。”
净霖无端被夸了又夸,小指在沙间划了又划,抬头时已一片冷静,说:“要与我讲什么?”
苍霁便说:“你的丹药有问题。”
净霖显然没料得是这件事,他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又想起那瓶丹药给了苍霁,便说:“有何问题?”
苍霁抛出瓷瓶给他,说:“你们门中弟子,皆食此物吗?”
“别的院子我不知晓。”净霖拔开盖嗅了嗅,说,“但是诸位兄弟皆食此药,自入门起便按月发放,待灵海成形,方才减少用量。此药固本清根,我也用过。”
“我尝它药劲十足,能够化灵催生修为,一颗足顶百年清修。”苍霁说,“这等灵丹,你可查过其用料?”
“九天门有一灵圃,专植珍稀药草,素来由澜海照料,凡所制药,皆从那里寻找用料。”净霖语气微促,“它有什么问题?”
苍霁对着净霖的明净双眸,有片刻犹豫。他说:“你下次回去,须将此药好生查一查。它断然不可再用,因其药劲霸道,催灵时搅动灵海,迫使修为冲向渡境关卡,五脏六腑受此碾压,长此以往,必受其祸。”
净霖重复:“五脏六腑”
苍霁沉声:“会死的。”
净霖指尖收紧,他脑中“嗡”地一空,竟有片刻无法接话。他颓唐地望着苍霁,一把拽紧了苍霁的衣袖。
“此药”净霖背上冷汗津津,他说,“此药乃父亲所赠,这些年皆未出事。我等都是他的儿子,不言其他,九天门如今如履薄冰,离不得任何一个人。况且天底下怎会有父亲害儿子?!”
“不错。”苍霁说,“所以才托你好好查。九天门内部各院纷杂,是谁借着药物铲除异己都有可能。九天君在上为父,不论谁死,对他而言都无好处。”
净霖神色稍安,眸中沉沉。
苍霁思量着,到底还是对他说:“你们兄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如今成了兄长,少不得要叮嘱几句,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锋芒毕露,早已惹得许多人暗自不快,明面不敢触你锋芒,暗地里却有百般下作的手段。防不胜防,你小心为上。”
他这般说,已然将自己也划到了“下作”里。他素来狂妄,不肯轻易认错,且向来不知道何为“错”,但也迟迟不能对着这样的净霖说明那夜情形。其中固然有陶致的猛药为重头,却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放纵。他算不得君子,也称不上正道,但也不至于装成伪君子,将一切责任推给陶致的药,只把自己想成迫不得已的好人。
“我有许多话不能当真,唯独这一句你要记牢。”苍霁想着,对净霖低声说,“我浪荡惯了,坏得很。我兴许不对别人坏,却定会对你坏。”
第85章 坏种
净霖不知这个“坏”是什么, 他没有草率作答,而是郑重其事地说:“自家人, 哥哥不必介怀。”
苍霁招架不住似的转开眼, 说:“人说要欺负你, 你怎么也这般轻易地答应了。”
“兄弟齐心方能其利断金。”净霖说着看向苍霁腹间, “消了些吗?”
“本无大碍。”苍霁说,“被血海吓出了心病, 见着你, 便都痊愈了。”
60/92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