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懿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请问宁澜最近有跟您联系吗?”
“没有啊。”赵瑾珊未加思考就作答,“他得有大半个月没跟我联系了吧,给他发短信也不回。”
“那他最后一次联系您是在什么时候?”
赵瑾珊掰掰手指头:“过年前五六天吧,说他春节期间有工作,不回家了。”
隋懿陷入沉思,宁澜过年期间根本没有工作,他留下来是为了……陪我?
赵瑾珊见他不说话,试探着问:“怎么了?我们家澜澜不听话,惹你不高兴了?”
隋懿摇摇头,存着不让长辈瞎担心的想法不愿多言。赵瑾珊接着道:“哎呀我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倔脾气,认死理,自己认定的东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小隋你大人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哈,他就是嘴硬,其实心里比谁都软。”
隋懿沉浸在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的低气压中,“嗯”了一声,刚想问点别的,赵瑾珊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屏幕,神色一变,站起来道:“不好意思啊,我接个电话。”说完跑进房间,将房门虚掩。
老房子隔音很差,隋懿从小学音乐耳朵又极其灵敏,即便不是有心偷听,赵瑾珊的声音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
“欸,谢老板……没躲着您,过年出去旅游了,没开机……澜澜啊,澜澜他过年没回家呢……要的,要的,麻烦您帮我留着,我问澜澜拿了钱就去签字……这个嘛,我得问问澜澜的意思,他现在大小是个明星了,听说首都那边追他的有钱人可不少……嗨瞧您这话说的,您惦记澜澜这么些年,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可哪个当妈的不想儿子过得好啊,您说是吧……欸不说了不说了,澜澜的新老板在家里呢,我还得去招呼他。”
隋懿摇身一变成了宁澜的“新老板”,看着赵瑾珊接完电话出来面不改色地继续跟他套近乎,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于是不想待在这儿继续浪费时间,站起来就说要走。
“不留下吃个饭啊?”赵瑾珊也站起来,扼腕道,“你说澜澜这死孩子也真是,整天瞎跑,成心叫人担心。小隋你放心啊,这孩子从小就爱到处跑,当年高考完了成绩还没下来呢,他就收拾东西说要出去打工,下午就没了影子,他就这个样,想一出是一出的,等玩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隋懿倒希望宁澜真的只是出去散散心。他从赵瑾珊的话里听出些别的:“他参加过高考?那为什么没有继续上学?”
说到这个,赵瑾珊一脸懊丧:“别提了,考试第一天出门就给一瞎了眼的摩托车撞了,天还下着大雨,他身上也没个手机,磨磨蹭蹭差点没能进考场,然后下午就开始发烧了,我倒是抽了空接送他两天,最后一场直接晕在考场里,被监考老师送出来了,成绩下来不够申请奖学金,家里困难,就没给他继续念。”
隋懿不着痕迹地打量赵瑾珊,她身上穿金戴银,挺括的羊绒大衣也看得出料子考究,实在不像困难到供不起大学的样子。
他脑袋稍微一转就便明白了,宁澜显然从好几年前开始就是这个家的经济支柱,包括他叔叔婶婶家,表妹上大学都靠他一个人掏钱。
推论得出这个结果,隋懿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心情愈发沉重。
赵瑾珊把他送到门口,腆着脸暗示他留个联系方式,隋懿报出自己的号码,请求赵瑾珊联系到宁澜的话给他打个电话。
其实隋懿心里清楚,宁澜不会跟她母亲联系了,至少暂时不会。
在满世界疯狂找他的那几天,他已经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个遍,每一条线索都没放过。张梵告诉他,宁澜把自己获取工资的卡号换成他母亲的卡号,他就已经有了预感,三番两次找到这里,只是不肯放掉最后一丝可能罢了。
宁澜仿佛就在等他那一句话,等他说不要他了,他就能立刻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隋懿咬紧后槽牙,心中忽然横生怨怼。
他怎么能这么狠,这么洒脱,说走就走,连只言片语都没给自己留下。
第59章
走到楼梯拐角,迎面撞上一个人。
男人高个子黑皮肤,胡子拉碴,嘴上叼着根烟。楼梯狭窄,两人都没第一时间退让,男人眉毛拧成川字,抬头往上看一眼刚关上门的宁澜家,狠戾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隋懿身上逡巡,粗声粗气道:“澜澜的新老板?”
隋懿本想侧身下楼,听了这人的话,当即反应过来他是刚才跟赵瑾珊通电话的人。想到电话里肮脏的内容,隋懿站定脚步,斜睨他:“你是谁?”
谢天豪吐掉烟头,眯着眼睛道:“那咱们可是一路人。”
他皮笑肉不笑,伸出手要跟隋懿握手。隋懿站着没动,谢天豪也不生气,把手插兜里,吊儿郎当道:“说起来,宁澜这小子可是我先看上的,你们可都是后来的。”
“你们”两个字让隋懿下意识不爽,他沉声道:“你把他怎么了?”
谢天豪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恶狠狠道:“我他/妈能把他怎么样?那小子烈得很,他妈把他卖给我,我摸他两下就给我玩咬舌自尽,最后自己解开绳子跑了,临走前还偷了我口袋里的钱,你说气不气人?”
隋懿没有附和。从宁澜家里出来,他胸口就隐隐抽痛,脑海里由自主地浮现出许多他从前不知道的画面——小时候成绩很好年年拿奖状的宁澜,大雨里错过考试的宁澜,背着包在首都找工作的宁澜,还有被母亲出卖、被捆在黑暗房间里的宁澜……
每一个都很陌生,可套在宁澜身上又是合理的。他看似绵软可欺,实际上执拗又坚强,他从不向自己示弱,从不用凄惨的经历来博取同情,最擅长的便是用没心没肺的笑容,把伤心和脆弱全都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要不是他把钱还上了,打死老子也不可能放过他。”谢天豪抱怨完,转而问隋懿,“欸,你小子是不是上过他了?给了多少钱?爽不爽啊?”
见隋懿依然沉默,歪着嘴坏笑道:“要是玩腻了,便宜转让给我呗?他这种小婊/子到你手上的时候,应该已经给人玩儿烂了吧?不如……我`操!”
谢天豪话音未落,就被隋懿突如其来的一拳头打歪了脸,脚下一滑,顺着台阶做了两个后滚翻,脑袋朝下狼狈地挂在楼梯上。
晚上八/九点,飞机准时抵达首都。
陆啸川开车来接隋懿,隋懿脸上挂了彩,口罩遮掩不住眉角的青紫,陆啸川问要不要去医院,隋懿摇头说:“回宿舍。”
这状态一看就是一无所获,陆啸川闭上嘴,发动车子。
路上,隋懿问:“方羽呢?”
陆啸川知道他是想打听宁澜的消息,道:“他托了亲戚在查道路监控,机场酒店车站那边也有人看着,只要宁澜用身份证,我这边十分钟内就能收到消息。”顿了顿,说,“你别太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隋懿“嗯”了一声,过一会儿又问:“你弟弟呢?”
陆啸舟作为最后一个见到宁澜的人,早被一众人等盘问到生无可恋。他说那天隋懿走后,他进房间陪了宁澜一会儿,宁澜一直坐在地上不说话,他下楼去给他买点吃的,回来门就被锁了,敲了好久没人来开,他以为宁澜出去了,在门口转悠几圈就走了。
“我弟弟今天回美国去了,临走前还拜托我找到宁澜立刻通知他,我想他是……真的不知道。”
陆啸川看了一眼副驾上满脸疲惫的人,觉得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残忍。隋懿这些天怎样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找宁澜,别人不知道,他可全都看在眼里。
隋懿听了他的话,神色依旧平静。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复又睁开,窗外闪烁的霓虹倒映在他眼睛里,却完全没给他带来色彩与生机。
他淡淡地说:“谢谢你们。”
回到宿舍,隋懿把房间的窗户关上,扫了一眼屋里与他离开前没有丝毫变化的陈设,走到宁澜床边坐下,然后慢吞吞地躺倒。
他把自己的枕头放在宁澜床上,他多么希望回来的时候看到枕头被扔回上铺,听见宁澜半抱怨半撒娇地对他说:“我这里好多枕头呢,你别再把枕头拿下来了啊,床太小放不下。”
宁澜把粉丝送的抱枕当枕头,玩偶也当枕头,如数家珍地摆在床上。隋懿跟他一起睡时,嫌这些东西碍事,宁澜死活不肯扔,不管多粗制滥造的玩偶,他都能当成宝贝。
有一回两人做到兴头上,一只抱枕被挤落在地,宁澜忙就要去捡,隋懿脸都黑了,擒着他的腰就是一阵狂风骤雨般地猛顶,宁澜被他顶得半个身体落在外面,忙抱住他怕掉下去。
隋懿掐着他的脸让他看自己,咬牙切齿道:“要我还是要那个破玩意儿?”
宁澜很少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口语化的词汇,一时间笑得停不下来。隋懿气急,掰着他的腿凶狠地往深处撞,每次都擦过内里敏感的腺体,宁澜才收了笑声,埋在他怀里咬着嘴唇细细呻吟。
事毕,隋懿坐起身准备去洗澡,宁澜还是圈着隋懿不肯放。隋懿掰不开他的胳膊,问他干什么,宁澜累得睁不开眼,弯起嘴角笑得露出两个酒窝,软着嗓子说:“要你,只要你,你是我的大宝贝。”
如今,那些宝贝他一个都没留下,唯独把隋懿扔在了这里。
隋懿又躺了一会儿,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张银行卡。
这是宁澜临走前夹在他书里的,一年多了,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张卡,塞进ATM机的时候,险些连密码都输错。
他从未细算过给宁澜多少钱,卡上的余额让他吃了一惊。吃惊过后便是沮丧和痛苦,宁澜显然早就在攒了,为了这笔钱,他努力争取片酬,带伤坚持上台,平时省吃俭用,两年几乎没有买过新衣服,一件破棉袄穿了又穿。
从前他只知道宁澜缺钱,很缺钱,明明给了他不少钱,他还是不够用。隋懿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赌博或者染上毒瘾,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花费很长时间才排除掉这两种可怕的可能性。
他还嘲讽地问他是不是睡一觉结一次账。
那时候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宁澜是在攒钱给自己“赎身”。
宁澜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比大部分人要艰难,可他从来没有放弃,也从未被世俗污染,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仍然想要自由。
隋懿查了这张卡的收支记录,宁澜在他回国的前一天才把钱存到卡上。他那时候应该还怀着希望,或许打算在情人节那天把卡交还给自己,一身轻松地说:“现在你不是我的金主啦。”说不定还会拿出那盒巧克力,故作淡定地问:“那你想不想从我的大宝贝,升级做我的男朋友?”
他的宁澜,应当是自由洒脱的,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即便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依旧高高昂着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耀着自信聪明、无所畏惧的锋芒。
而不是像那天早上,畏畏缩缩,踟蹰不前,拉着他的衣角求他留下来吃完早饭再走,被他那样轻贱、那样随便地“送给”别人,依旧一言不发地生受着。
从前他觉得宁澜太难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改邪归正”,一味地用自己对于“好人”的标准去衡量他,却从未想过换一个角度去亲近、去了解。
宁澜用来保护自己的那层壳看起来坚硬无比,他被表面的污浊蒙蔽了双眼,下意识退避三舍,却不知道那壳一敲就碎,干净、纯粹的一颗心就藏在里面。
隋懿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越来越紧,紧得他喘不过气。他抬手狠狠搓了几下自己的脸,放下手时,指尖蹭过墙壁,落在一个圆润的硬质物体上。
他把卡在床和墙缝隙中间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根不到一米长的白色塑料水管。这东西出现在床上十分奇怪,隋懿坐起来,发现水管两头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里面似乎装着什么。
其中一头的已经被划开一条整齐的切口,隋懿手伸进去,慢慢拽出一条细长的布袋。
再里面是一根琴弓。
隋懿学琴十余年,经手过无数根琴弓,这一根只能算其中比较普通的,普通的苏木,普通的打磨,普通的油漆,唯一有发挥余地的手持部分也是普通的蛇皮加银色缠线,中规中矩得有些老土。
可当他想到这是谁打算送给他的,他的心就止不住地战栗,连带着手都在发抖。弓是新的,没有打过松香,所以没有黏手的触感,挂在边上的马毛说明有人曾不止一次地打开看过,笨手笨脚地碰断了两根马毛。
手指滑到弓根,突然摸到一片坑洼不平的凹陷,他心脏莫名停跳一拍,把弓转过来,只见手持的位置刻着几个字,字很小,歪歪扭扭的有些难以分辨,可每个笔画都刻得极深,如果这不是一根木头而是一张纸,大约就是力透纸背的程度。
隋懿急忙站起来,把弓放在桌上,打开台灯仔细打量,拇指逐一抚过那三个字。
我、爱、你。
隋懿脑中空茫几秒,随即便想起因为没有收到宁澜的生日礼物而生闷气的那天,宁澜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根琴弓藏起来,换上情趣内衣把自己送给他,又在看见他重拾音乐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偷偷刻下这三个字?
宁澜把不敢说的出来的爱意,全都化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拥抱、每一个亲吻当中,把不敢捧出来的一颗真心,一刀一刀地留在这儿,深到无法抹平。
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觉得宁澜难懂,会觉得宁澜是个只会说谎的骗子?
到头来,只有那句“我不喜欢你”才是弥天大谎,那是他被百般苛刻、万般践踏后的仅剩的一丁点自尊,只消再用一丁点温暖去捂热他,他便会融化,便会露出最柔软的内里,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可是他没有,因为吝啬,因为无知与偏见,因为幼稚的盛气凌人,就这样与一颗滚烫炙热的心失之交臂。
隋懿用双手捂住脸,缓缓趴在桌上。
手指间的缝隙中,他的睫毛在颤抖,拼了命地压抑急促翻腾的粗喘,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让发红的眼尾只沾上些许湿意,颈侧毕露的青筋渐渐隐匿,直至消失。
他站起来,打开琴盒,拿起桌上的琴弓,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把它带在身边,宁澜说不定会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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