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他们一起开工、一起食饭、一起返屋企,到了晚上,凌宝儿就在Christian的床边打地铺,就连半夜起夜都学初中女生手挽手,定要寸步不离。有时凌宝儿自己都怀疑,其实差馆并不是派自己前来保护Christian,而是布一个孖仔迷魂阵,让贼人分不清哪个才是正主。
纵有抱怨,但香港人的精神总是敬业。这是凌宝儿第一次进入演员的世界,又有话说,做戏做全套。有时晨昏颠倒,有时起早贪黑,返工后还要做武打替身,每每返到家中,凌宝儿沾地即着。某次他还叹道,哗!真係冇谂到,做大佬倌仲攰过差佬!(真是没想到,做明星比当警察还累!)
Christian在床上回他,咪係咯!(可不是!)
凌宝儿曲起手臂,将头枕在手上,又说,我唔中意睇戏喎,觉得演员好滑稽,佢哋嘅行为也都不知所谓——所以我根本都冇谂过,拍戏其实都好辛苦。(我不喜欢看电影——所以我根本没想过,原来拍戏也很辛苦。)
Christian说,有D嘢,唔理结果係好定坏,其实做嘢嘅人都好努力,好俾心机,不过结果就唔係人可以控制到。所谓成事在天,你话係咪?(有些事,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其实做事的人都很努力,很用心的,但是结果就不是人控制得到的,所谓成事在天,你说是吧?)
凌宝儿没再回答,Christian偏头一看,对方已然入睡。凌宝儿歪在枕头上,嘴唇微微撅着,好似正欲回答问题,月光洒在他稚气未脱的侧脸上,其额发仍保持一个电弯的奇特弧度,是Christian的经典发型。
Christian叹口气,他听说这个小差佬才刚二十岁。
从此夜谈好像成了两人的日常必做之事。他们尤其爱聊身世。
Christian说自己本是广东广州人,只是后来随父母移民英国,所以再回香港发展容易些,不像其他大陆佬,受尽冷眼,搵食不易。
凌宝儿颇为惊喜,他说他妈妈也是大陆人,好似来自浙江宁波,不过后来过了港,来到这边讨生活。他妈妈一个人带他,生活颇为艰难.凌宝儿幼时住在九龙城寨,每天和别人抢电视看,电视上播的是警匪纪录片《干探实录》。凌宝儿对此沉迷,天天收看,从小立志要当差。但等他真的当差,才发现刑警生活并非喋血街头枪林弹雨,更多是要处理无辜者被害血案。譬如他曾侦破的那些命案,件件均为普通市民受到残害,其案情堪称惨绝人寰。
因此从那以后,凌宝儿不再看戏,因为当差和电影是不一样的。他下定决心将所有精力奉献给世间所有需要帮助的人,这是做一个差人理应担起的责任。
他们也聊爱情。
Christian称自己一生所爱是台湾女演员Mimi。他还说她这个英文名取得不好,在英文里,「Mimi」是苦海之意,不如她的原名。邝美娥。台湾人传统,偏爱取温柔平顺的女名。
凌宝儿说自己从没爱过另一个人。他总抱怨是工作拖累了终身大事——侦破咁攰!边位得闲拍拖?他总说。(破案这么累,谁有空谈恋爱?)
Christian说,唔好心急,或迟或早咯。
又过了些日子,某次Mimi来探Christian,她进门见到一个熟悉背影,冲上去就是一个久违拥抱。等她把怀中人搂结实了,才看到Christian端着咖啡站在一旁,傻痴痴地看着他俩。
后来Mimi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俩真的很像嘛。
Christian说,我也没有把军仔和你搞混啊!
他们还聊未来。
凌宝儿在电视上看到了Mimi要和那位「军仔」结婚的消息。他立马将此噩耗禀报Christian,并掏心掏肺道,如要抢婚,随时奉陪。
Christian说,逢场作戏而已。哥哥仔咪当真喇。
凌宝儿问,那你就这么看着女朋友嫁给别人?他现在也学着说国语,因为他妈妈喜欢,说是认祖归宗。
Christian说,军仔是我关门弟子,他知道分寸的——我对他很放心。
凌宝儿又问,那以后怎么办?
Christian露出一个厌厌的笑,等他们离婚吧,应该不会很久。我还准备了一份礼物,等到婚礼那天送给他们,看杂志怎么写!
两人同笑。
Mimi婚礼前一天清晨,凌宝儿母亲出街摆摊,不慎被车撞倒。凌宝儿急忙赶去医院,这是卧底以来,他与Christian第一次分离。
好在母亲并无大碍,下午凌宝儿急忙赶回别墅。谁料他刚一踏入门槛,就有secure来报,说有人请Christian上游艇,说要出海垂钓,没带一个同伴同行。
凌宝儿心觉不好。他入屋开了保险柜,取出一支枪来,急忙动身去到码头。
凌宝儿到码头时已是傍晚,远远望见游艇甲板上有人食烟,再走进一些,他才看清那人面貌。
凌宝儿的人缘也并非一直这么差,他在校时有一班伙计,大家关系亲密,其中一位师兄成绩最好,毕业后分去了O记,虽职位不同,但情谊不改,大家一齐宵夜时常交换情报——因此甲板上那人的脸他很熟悉,在O记各类文件榜上有名,其人绰号「飞机」,平常字头中都叫他Jet。
凌宝儿掏出证件冲上甲板,他冲Jet喊道,皇家香港警察!唔该攞身份证出来望下!
Jet好似一瞬被烟头烫到,手指一抖,香烟落地,惊讶地望向他。
凌宝儿又将话重复一遍。
这时有人从一层船舱中冲将出来,是几个帮派打手似的人物,可为首的那一个人,凌宝儿很熟悉。
于是他惊道,林师兄?!
话音未落,Jet已从背后锁住他喉。
凌宝儿醒来时,手脚已被捆住,身子则被缚于一张椅上,而Christian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生死也难辨。
林师兄与Jet一行人在离开前,在屋中烧起了炭,又把门窗紧紧关闭,过不了多久,他二人就会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凌宝儿办过这种案子,那案子也是……
到了此时,凌宝儿神智渐不清醒,再不能想起任何过去的事,他享受过的人生仅有二十年,因此他死前的走马灯,较世人来讲也格外短。眼下他两颊飞红,呼吸困难,心里只抱怨道,死相咁蠢,呢次真係瘀到贴地!(死相这么蠢,这次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二十年花花世界在脑中飞来转去,在真正闭上眼前,一句话在凌宝儿脑海中不停响起。那句话或许是妈妈教他说的国语;或是Christian劝诫他的“唔好心急,或早或迟”;抑或是那夜一个温馨的询问——
有D嘢,唔理结果係好定坏,其实做嘢嘅人都好努力,好俾心机,不过结果就唔係人可以控制到。所谓成事在天,你话係咪?
可惜他没来得及回答,便又眼皮打架,再次入眠。
[1]守水塘:香港警匪片经典梗,指发配边疆。
[2]八仙饭店灭门案:即澳门著名的人|肉叉烧包案,此处拿来一用。其余案名均为杜撰,亦有其梗的来源,大家可以猜猜。
作者有话说
上半部只得一个番外,即是这篇,讲了Christian的一些故事。
江湖水深,每个事件都是冰山一角。
第四十章 岁岁平安
王丽军是被咯醒的。
他伸手进被窝里,摸索一阵,掏出一看,是盘磁带,上书「Leon王骊君 国语精选」,还配了张王丽军搔首弄姿的图片。
王丽军再定睛一看,原来床尾摆有好几摞磁带,他翻看一下,竟然全是王骊君国语精选。看到这么多的自己同时搔首弄姿,这还真让人有点不适应。
王丽军怎么也想不到,在过去几千个日夜里,陈梨把他当做唯一的精神寄托。因为他母亲生前就很喜爱王骊君,而他父亲和王骊君确有几分相似。父母故去后,陈梨寄人篱下,他根本无力自立,外人的开解也只是隔靴搔痒。在无尽的低沉中,他只好封锁对外交流,投身想象世界,以幻想追星来抵抗现实。反正大家都追王骊君,不差他一个。
在他的幻想里,王骊君具有他父亲的人格,能在脑海里随时和他演出许多父子情深的戏份。偶尔走火入魔,陈梨甚至会对着海报叫爸爸,但他叫之后会立马钻进被窝,羞耻得无声尖叫,直到闷得不行,才会探头喘口气。
对早熟的人来讲,意淫特羞耻。但这其实没什么,毕竟满足幻想是偶像的唯一功能。只是这个幻想,过于悲剧了一点。
王丽军翻看磁带时,陈梨就已醒了,但他紧闭眼睛,缩成一团,尴尬得要死,不敢承认那堆磁带是自己的。他对“爸爸”,其实有种近乡情怯的滋味儿,更没想到自己能躺在“爸爸”怀里睡一晚。虽然王丽军睡觉不老实,害他一晚被踢下床三次,但他对此也绝无抱怨之心。
好在王丽军没追问那堆玩意的来历。接着他们起床洗漱,各换衣服,陈梨赶着去练功院,脚底抹油溜了,留王丽军在原地慢慢捯饬。
及至捯饬好了,这还不算完。他离去多年,此时荣归故里,按宅门规矩,得去给几个老得出不了门的长辈请安。他一路上又遇见好些同辈,握手鞠躬直折腾到十来点,这才到饭厅用早饭。
这是第三批早饭。第一批供小孩吃,他们坐科,天不亮起床练功,艰苦卓绝,精神旷世,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也;第二批供大人吃,他们上班,管剧院大事小情,管宅门生老病死,作息算是正常;第三批供闲人吃,吃闲饭遭人歧视,身上没落点残疾的还真不敢随便吃。
王丽军正吃着闲饭,豆浆配油条。旁边一女眷问,您还想吃点什么?
他脑子没转,下意识说,好不容易回来,想吃点涮羊肉。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要换成以前练功时候,师父怪笑着问,您老想吃点嘛?要说想吃涮羊肉,当场挨顿毒打——败家子儿,你见过谁家大清早起来吃涮羊肉?
但那女眷连忙应声,赶紧吩咐人下去安排,说中午就能吃上。
油条泡在豆浆里,眼见着软了,王丽军一筷子扎进去,半天没能把油条捞起来——他愣了。原来有许多事,在不知觉间,早已千变万化。
王丽军吃完饭后,急忙逃离饭厅,因为在那儿他受宠若惊,感到极不适应。
他出了饭厅,走在抄手游廊上,庭中满是白雪,雪里嵌着鞭炮红纸,只有散碎几点,像过年的预告。
越过积雪中庭,王丽军远远看见,好像有人蹲在垂花门下,走近一看,竟是陈梨。
王丽军问:“嘿,你不是练功去了吗?”
陈梨猛地抬头,他看见,在满地雪光中,他的爸爸含笑背手,正埋头看他。
陈梨顿时如堕梦幻,他喃喃道,爸爸,爸爸。
好在他警醒,一个爸字还没出口,连忙改口叫一声,小舅舅。气若游丝。
他又嚅嚅道:“去晚了,练功院门儿关了……进不去。”
王丽军心又一碎,连忙安慰:“到时候我跟你师父说说,就说是我耽误的你,没事儿。”同时他思维狂奔,想着讨好的办法,一分钟后,他试问,“想放鞭炮吗?”
“我不喜欢放鞭炮,放了就没有了。”
“起码鞭炮响过嘛,图个热闹,这就够了。”
“只响几秒钟,没意思。就让鞭炮在那儿吧,我们别去动。”
王丽军又愣,半晌后,他说:“你说这话,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可他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Christian是爱惜烟花,怜其短暂;而陈梨是不求曾经拥有,只求天长地久。前者豁达,后者逃避,个中区别,还是很大。
他们自此再无对话。而就在垂花门庇护之下,两人一立一蹲,望着庭中。雪又下起来了。
他们看了一阵,没过多久,有女眷跑来,她说,有人候着,在外宅花园,说要见王丽军。
王丽军心里骂,不是说了叫在外面等吗。他急忙走出内宅,到了外宅花园一看,一个人站在树下,黑大衣肩上堆了雪。
那人听见人声,转过身来,面色雪白,眉目深刻,是一张外国面孔。
乔卫东转身见是他,精神一凛,连忙拍拍袖上白雪,收拾出一个媚上的笑,跟参见圣上似的,就差打个千儿了。他知道自己的不妥了,眼下是为了请罪而来。
自打王丽军北上,乔卫东的日子就过得稀里糊涂。就连占士·高柏飞也问他,你还不收拾行李,等什么呢?英国还要不要去了?
乔卫东总叹气说,快了,快了,我这就回去拿文件。
等到截止递交材料那天,乔卫东还是被逼去取文件了。他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没找见,一番翻箱倒柜后才想起,东西可能在王丽军的宅子里。
于是他又驱车上山,进了山顶宅子翻找,最终在王丽军的床头柜里找见了。他翻着抽屉,心里很恍惚,他一直想着要和王丽军一起移民,现在一个人走,他想不出未来会怎么样。
他终于找到了身份证明,却发现证明下还有些文件。他拿出一看,发现是一份司法判决。
判决书上显示,王丽军早在一九九二年就提交过向英国的移居申请,申请在九三年被拒绝。判决称,移民局发现Leon Wong该人为香港黑帮成员,除从事黑社会活动外,还为帮派拍摄电影洗钱,因此该申请不予接受。
而九四年王丽军重新提交申请,这次仍被驳回。王丽军不服结果,于是上诉,这次上诉长达两年,最后却得到一份英国高等法院的判决。判决称,有相关证据显示,Leon Wong该人确系香港黑社会重要成员无疑,该人的跨国活动或危害国家安全及公民人身安全,因此其移居申请不予受理。
乔卫东放下判决,这时他才终于明白,王丽军不是怂了。他是没得选。
既然要回去,那就回去吧,罗里吧嗦,看把你能的。乔卫东一手捏着判决书,一手赏了自己一个耳光。
眼见乔卫东率先投降,王丽军身上紧绷的劲儿一下也就卸了,他俩不爱较劲。
但他绝不能就此放过乔卫东,于是抓紧机会讽刺一句:“呦,您老不是支援英帝国主义去了吗?”
乔卫东顿觉尴尬,只能杵在原地,憋了半天,终于冒出来一句:“我、我要回来为社会主义做贡献。”
王丽军说:“你贡献个屁,你连党员都不是。”
乔卫东辩解:“我早在初中就入团了!我是积极分子——”
王丽军冷笑:“你没交团费,早就自动**了。”
乔卫东说:“我不信,我要去翻团章。”
王丽军两手插兜,冷眼乜着,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乔卫东佯装要走,反方向走了两步,连忙倒退回来。这戏他演不下去了,又无话可说,只好合十双手,不停晃动,以求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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