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军一人溜去厕所,他脑袋发炸,肚里作痛,想吐又吐不出,只能在盥洗池里拿凉水泼脸,试图唤起一点清醒。
他捧起冷水拍脸,触感极其刺激,又胡乱擦两把,把腮红粉底糊了满脸,终于好转一点。他两手撑住水池边,头顶住镜子喘气,等待回神——自青春期变脸始,王丽军再没敢仔细照过镜子,他怕看到那张丑脸,癞蛤蟆似的一张皮,上边深浅痘印夹杂,皮下泛着发烫鲜红,皮肤屏障业已受损,整张脸无他,全是惨不忍睹。即便是打针吃药后,他也只敢拿一小方镜子,观察一小处脸皮,始终提不起勇气照见全脸。
王丽军此刻离镜子如此近,他犹疑一下,最终打算看看。别人对他态度变了,所以他知道自己变了,但他想看看,自己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王丽军先是飞速瞟了一眼,他隐约看到,镜中那一层薄银上,映出一张瘦削的容长脸,漆黑额发沾湿,胡乱搭在两边,脸上脂残粉乱,如笼一层粉雾。
他不敢一下照见全脸,只好先拿嘴唇开刀——嘴同脸一样苍白,泛着少见的桔红。
他继续偷看,嘴唇往上,鼻梁高直而窄,再往上,一双眉浓如卧蚕,朝脸两旁弯去。眼睛细长,眼上一道窄且深的褶子,偷偷敛着眼神。
此时王丽军跨坐洗手池上,整个人几乎攀上镜面,他试图找到自卑的影子,然却以失败告终。
感谢高医生的无名药品,他再世为人。
王丽军还在感叹,正巧有人进厕所,打断了他的揽镜自怜。
他急忙从水池上下来,开始装模作样洗手。那人闯进厕所,奔向厕坑干呕一阵,是饮少辄醉的乔卫东。
乔卫东风风火火冲去呕吐时,王丽军在水中搓手,同时不停抬头看镜中人——丢你老母,他啐一句新学的脏话。王丽军太他妈帅啦,就算他在街上大喊这句话,也不会心生一点羞耻,因为这就是事实。他在心里唱,帅哥呀,你是真滴帅,他开始明白别人的眼神变化了,他惊了,他这么帅,你们早先怎么不珍惜?非要他熬过这么长的冷的苦的日子,终于变帅了,你们才惊艳?你们是不是傻逼?是不是?是是是。
王丽军使劲搓手,水滴四处飞溅。他乐了,他颤抖,他膨胀,他想拿美色报复所有人;他想去拍照,就拍Christian那种风格,每种打印几十张,大手一挥,甩在长庚剧院每个人脸上;他想听师父们溜须拍马,捧他上台去唱,但他就是不唱,他要——算了,只要给他最好的那副水晶头面,还是唱吧,他就不是那耍大牌的人……
王丽军心花怒放,想得比长得还美。那边厢,乔卫东则吐得一干二净,踩风火轮似的又冲向水池漱口。他正漱着,含着口水,冲镜中人傻笑一下。
王丽军心情一下跌停,他说:“走开走开。”因为乔卫东一入镜面,他顿时失色,乔卫东的波浪黑发,斜眉飞目,都是俄国血统在作祟,任谁妄图拿东方面孔作对,都会败下阵来。
乔卫东听话,应声便往后退一步,腮帮子一鼓一鼓。
他鼓着腮帮子,跟王丽军在镜里对视一阵,直至两人莫名爆笑,笑着冲出厕所去。
他们酒足饭饱,一行人飞出饭馆,乔卫东飞得最快,罗小六子和王丽军飞在其次,他们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杜一兵远远跟着,这只肥鸟飞得极慢,不晓得超重的究竟是体重还是心眼,抑或是他的巨大阴谋沉沉坠着,因此飞不快。
他们飞着,飞到红树林中,飞到大海沙滩畔。这时突地天降豪雨,他们仰头,雨露均沾,杜一兵装模作样,诗兴大发:看吶,雨打沙滩万点坑!罗小六子和乔卫东则一人手抓一把湿沙,他们追逐彼此,互相投掷。
大雨如织,海面沸腾,王丽军眼睛进水,他双眼作痛,于是狂揉眼皮,再眨巴两下,视野仍然模糊,看不清彼岸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七章 督卒
这夜七八点,兄弟们还没回去,钟卫红闲极无聊,她下了床,想出门走走。不料她走到批发市场门口时,突然天降豪雨。最初只是一两滴,过后几分钟,雨简直下疯了,让人怀疑天是在报复凡间,想砸死地上的人。
钟卫红蹲在批发市场招牌下,她怒火攻心,气得胃都发疼,她觉得一切倒霉事都让她赶上了,于是使劲拿好的那只脚跺碎水面,试图排遣一点怒火。她跺着跺着,眼泪掉了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此时一辆黑色公爵驶破雨幕,从她面前经过。后座上的人看见了钟卫红,吩咐两句。这辆豪车很快开到街口,司机放慢速度,调转方向,又回到了她的面前。
接着,后排车窗摇了下来,一个中年男子探出头,他温和地问:“小姐,你冇事啊嘛?”
乔卫东脱去上衣,丝毫不惧暴雨,看似兴奋之极,其实他在等杜一兵的指令,乔卫东相信,在兵子充满激情的领导下,他们这一行人一定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罗小六子则在离岸不远处凫水,他笑得稀烂,冲其他三位挥手,力邀他们下水一聚。
杜一兵见罗小六子游水,装作一副来了兴致的样子,他道:“反正都淋湿了,我们比赛游泳吧,看谁先游到那边去!”
王丽军顺着杜一兵手指望向彼岸,看上去很容易,最短距离只有不到一千米。从这边到那边,就好像他们离下海成功人士的距离一样,很近很近。
无论做什么,只要有人带头,大院子弟总是很有动力。于是他们很快一个接一个下了海,罗小六子想说什么,结果尚未开口就呛了口水,沦为一行人的笑柄。
杜一兵最后一个下水,如他们中有人细心,会发现他将单肩包斜挎了起来,而不是扔在沙滩上,这说明,回程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杜一兵挎上包,望着对岸,心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前几百米,王丽军游得轻松,他感到自信在体内越来越膨胀,此时的他兼备年轻与美貌,终于能够开始肆意挥洒,而朋友们散落在他旁边,大家聊天划水,胜似闲庭信步。
他们游了一阵,王丽军在心里默默计算,觉得快过了一半路程,可往远处一望,才发现并没移动多少。王丽军有些发慌,他不胜酒力,手脚开始发软。何况大海不是游泳池,寄身其中如浮于虚空,没有一点实物可供依靠。此时他们已到海中心,暗浪一阵赛过一阵凶猛,王丽军眼睛被海水腌得发疼,他试图拿手拭去,却手脚替换不力,不慎呛了一口水,紧接就是一阵慌神,正逢一个高浪打来,他一下被拍进海里,海水瞬间倒灌入五官,他挣扎几下,全然无果,很快就没了知觉。
在他意识的最后,一只有力大手穿破黑水伸了过来,把他一把钳了过去,夹在腋下,继续往彼岸游去。
王丽军在一片湿沙上醒来,此时大雨已停,月光苍白,海水很黑,不停袭上他的身体,而杜一兵的胖身影在一旁焦急跳动,他伸着指头挥舞,仿佛在指挥什么。
王丽军起身,脑海一片茫然,他顺着杜一兵的手指望去,看见在猛浪间穿梭的乔卫东,他在海里上上下下,随着指挥去向水中搜索,但一点结果也无。
王丽军几近脱力,连声音也在发颤:“喂!”
杜一兵忽然望向他,嘴唇翕动两下,又没底气地合上,他没胆回话。
王丽军盯着他:“罗慧生呢?”罗慧生是罗小六子的本名。
杜一兵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忽然又拿手指指向海里:“乔、乔卫东在找——”
王丽军说:“……好,好,找不回来你丫就等着吧。”
杜一兵试图辩解:“我哪儿知道他喝了酒就手脚不灵光了?”
王丽军不接话,他环顾四周,树林中传来一阵骚动声,几道手电筒光在叶间晃动,同时冒出些吆喝声——他听得很真,那是广东话,不过发音略有不同。
王丽军的心一下沉下来,他知道了,这里和深圳相似,但绝不是深圳的地盘。
这里是香港。
他想通了,但不敢信:“牛逼,杜一兵你太牛逼了,坑我是吧?你自己偷渡不算,还得把我们几条命都给搭进去?我早该知道,你哪儿是闲得住,前段时间在饭店里得把你憋死了吧?”
杜一兵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这时乔卫东上了岸,杜一兵看向他,他摇摇头,又抹了把脸,把泪和水一齐擦去。
此时海水落潮而去,手电筒四散摇晃,终于照上沙滩,照到他们仨身上。枝叶光影交杂处,有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喝道:“不许动!”
乔卫东和王丽军一时没想起自己偷渡客的身份,只有杜一兵慌神了,他喊:“愣什么!跑!”
他们跑了起来,离开沙滩,穿过树林,一直跑上大陆,有几次边防军都捞到了他们的衣角,但他们又疯狂加速起来,直到喝令声被远远甩开,身侧手电筒光愈来愈微弱,一切又重回黑暗——他们跑进了一片围村,那里万籁俱寂,务农人家俱已入睡,偶有两声狗叫,以及衣物被海风卷起的招展声。
他们靠在一家人的墙根处坐下,乔卫东正扯着贴在腿上的湿裤子,他尚未扯好,就挨了结结实实一耳光。
这一掌有十分力,王丽军的手火辣辣发痛:“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乔卫东怔了一怔,他不会撒谎,又很愧疚,以至于连脸也不去捂,只说:“——是。”
王丽军煞白了一张脸,他凝视乔卫东一阵,嘴唇抖了抖,仿佛冷笑一下,继而他靠进墙根,再不说一句话。
王丽军蜷成一团假寐着,他心里闪过千百种溺水惨状,可又想到,罗慧生不至于死不见尸,也许是活不见人?谁也不能断定罗慧生已死,他可能是被冲到其他海滩去了……当王丽军第一次受到巨大冲击,他只愿意咒骂杜一兵,而不敢去触碰死亡禁地。他骗自己说,这场意外只是一次失联,是真的,罗慧生真的没有死啊。
杜一兵则裹着一身湿透衣物缩进角落,在冷风和冰水的共同作用下,他肺部发炸,半睡半醒,居然产生了幻觉——他看见罗小六子从海里爬出来,捡起一辆单车,是北京最常见的一种坤车。他骑来骑去,他碾过滩上砂砾,他骑过元朗、铜锣湾和尖沙咀,他开始在香港继续他父亲的事业,他为电影剧组做美术,他会做刀剑、石雕和金器,最后他和钟卫红结婚了,皆大欢喜,毕竟他对钟卫红的心思那是相当的人尽皆知——对了,钟卫红呢?钟卫红她——
乱想至此,杜一兵终于失去逻辑,陷入到无边怪梦里去了。
唯有乔卫东一人敢直面现实,他在水里捞了很多趟,海那么深,浪那么大,明摆着罗慧生活不成了。此时他终于感到了那一耳光的威力,其实他一点也不害怕,隆隆耳鸣中,反而萌生了一点悲情,他没能救罗慧生,但起码救下了王丽军,这能稍表安慰,但根本不够。他发誓,再也不会让同样的事再发生,为此,他决定要壮大自己,去保护一切他能保护的,哪怕只凭一己之力。
一夜过去,时至凌晨,他们被一阵狗叫吵醒,杜一兵急忙起身,慌乱间不忘挎上包,他拿脚踹醒两人,催他们赶紧起身。王丽军仍浑身是刺,咒骂连连,不容人碰一下,乔卫东只好殿后,撵着王丽军一路前行,以免被边防军搜到遣送回老家,毕竟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凭这句话,杜一兵偷了别人家晾在屋外的衣物,劝了大家换上干净衣裤,最终诓着一行人穿越元朗,按照他的原计划,是时候去投奔师兄了——杜一兵总有着超前的计划,超前得仿佛一系列现编现演的垃圾剧本,剧场意外频发,演员各自为政,剧情一路奔溃。而在这一集的结尾里,他们努力奔跑在香港唯一一片平原之上,心想,他妈的,来都来了嘛。
第八章 茄哩啡街
不知从何处起,人流愈来愈大,最后将他们推上街,还来不及知道这到底是哪条街,就又被撵向下一个路口,花花世界的好处,暂时还没法领教。
越过人潮,乔卫东看见了海产珠宝金店电子,这里人多车多东西多颜色多,什么都比四九城的多,当一切开始流动,那种无序,蔚为壮观。
杜一兵试图拯救气氛,他佯装新奇:“看!好多外国人!”
王丽军说:“装吧,乔卫东还不够你看的?”
杜一兵知趣闭嘴,他知道,这坎儿一时半会过不去。
及至到了地铁站,杜一兵花尽身上最后几个子儿,和一个土生葡人流浪汉鸡同鸭讲,讨价还价了一番,才换得几个港币,终于让三人坐上地铁。地铁厢内摩肩擦踵,许多人携带着灰扑扑行李,一听口音,全都来自内地。一位打扮入时港男为避免被行李弄脏,一个劲靠向王丽军,因为王丽军的穿着好似香港农民,土是土了点,但毕竟都是香港人吶。
地铁到站停下,人群猛然一倒,港男终于难逃被内地人玷污的命运,他拍拍沾灰裤腿,低声斥道:“捞佬。”
地铁又忽然启动,港男站立不稳,一下踩到乔卫东的脚上,他忙对这位淳朴农民兄弟道:“对唔住。”
乔卫东说:“没关系没关系。”
港男听见他的标准官话,无奈叹气:“又系一个捞佬[1],唉。”
捞来捞去,爬上爬下,根据杜一兵的记忆,他们终于来到师兄们的驻扎之地。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从街口出发,头也不回往前走,在途中看见了:有一个剧组在飙车,有一个剧组在接吻,有一个剧组在捉鬼,还有一个剧组在砍人。
王丽军走着,他回忆起一本册子,那本册子通常在制片厂放映院发放,因为那是北京小孩唯一能接触香港文化的地方。册子上面写了香港十分可怕,是全世界最荒淫的城市云云,意在要吓住年轻人,让大家安心学习生产,不要老想着偷渡。可事与愿违,结果很糟,搞得看过的人都想到香港浪一回。
真的香港当然不是这样,可这条街完全符合想象:这儿每个平方米都拍过数以百计的戏,每部剧情都奇情无比,天天挑战想象力,从一间冰室中任意抓几人出来,都能凑出个剧组:灯光、化妆、美术、编剧,最多的还是茄哩啡[2],他们尚未成名,只好蛰伏,以求某日一炮走红。因此,时人称此地为茄哩啡街。
当时,那位师兄坐在桌边,捻支点燃香烟,他说:“你们知道,‘茄哩啡’是什么意思吗?”
杜一兵初来乍到,为了给师兄留下好印象,忙说:“知道!茄哩啡就是粤语的临时演员。”
师兄伸手敲断烟灰,赞道:“呦,可以啊,功课做得不错。”
语罢,师兄继续食烟,同时阖上双眼,轻轻摇头,哼起歌曲,指尖在桌上轻扣节拍。他自得其乐,全没把新来投靠的三位师弟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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