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在人情面前或许还稍显不足,却绝非看不懂人脸色的蠢蛋,瞅着心腹的脸色心中作火,抬起军靴一脚踹在对方的迎面骨上:“说!”
那心腹疼得膝盖打弯,吞咽了几口吐沫才支吾道:“少爷,您是真不明白假不明白?那张日山,已经算是半个弃子啦!”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您看啊,他呢…本来是前些年预备要送到您房内去的,是本家命定的少夫人,这事儿我们底下的人都知道。可是您直接就把人给拒绝了,还不让提前分化,您说本家那群老古董得怎么想他?辛辛苦苦培养了这么些年,结果是个废物……”
张启山心头一紧,“废物”二字如同一根钢针扎入心底。他抿了下唇角,示意对方继续。
“然后呢,您隔了两年又去,对他来说其实算个不可多得讨好您的机会吧?结果我听说明氏企业的二公子却因他受伤了,您又给人一顿好打?小的虽能体谅您可能是恨铁不成钢,但是那起子迂腐的长老看来,不会觉得他更烂泥扶不上墙?可是咱们张家,那是不养闲人的。张家好吃好穿伺候他七八年,他十五岁以后本来就是要‘放野’的。依小的看,长老们恐怕是存了让他去自证能力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张启山如果再听不懂那就是傻的透腔了:张家不养闲人,放野下墓势在必行,而既然情感上讨不了他的欢心,所以张日山要么证明自己在能力上有资格坐稳少夫人的位置,要么就只能去喂粽子了,也好过浪费张家的米粮。张启山的拳心攥紧,只觉得胸口一阵说不出的憋闷。“所以那群老顽固让他去,他就去?”
这心腹虽然是旁支,但是在张家军浸淫多年,张家那些内幕门道恐怕摸得比张启山还清楚,登时撇着嘴摊摊手:“我的少爷啊,这整个家里,恐怕也就只有你,是‘想不去哪里,就不去哪里’的喽~!”
他那似笑非笑的又无奈又落拓的模样瞅得张启山心里来火。
心腹十分有眼色打了个哈哈赶紧继续:“这老宅那边有个说法,您恐怕听过,叫做‘血罐头’。张家的麒麟血在外头稀奇,但是在本家也不是绝无仅有的,张家平辈那么多人,每一辈都有那么十几二十个血纯的,要是把纯度不高的也算上,一百号也点的出来。所以有麒麟血却没有通过张家训练的小孩,或是没有父母亲族庇佑的孤儿,再或者……犯了错误的弃子,都会沦为下斗的血罐头。”
血罐头,张启山自然是听说过的。那几乎是张家历代掌门心中最不忍、却也无从取缔的一小撮人,基本都是由少年到青年构成,能力不强,血液纯度却高,下斗都会捎上一两个用来放血开机关、避蚊虫、驱粽子,却往往因为血液感染或者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不到三四年就病死或卒在斗中。清末的局势稍稍好些,但也是因为身体亏损太大,活到而立之年的几乎没有。
想到此局,张启山觉得自己的嗓音都沙涩的发疼:“所以说这头赶上大帅亡故,孙麻子又不好推脱,东陵的差事便算可去可不去。这等成了增名气,毁了不掉肉的活计,就不如留给他自证能力?若是既不能嫁给我,又没有足够的能力,他就会…沦为血罐头?”
心腹垂下眼目:“小的可不敢胡说。但您是棋盘张的继承人,是张家最最尊贵之人。若是少爷看不上他,自然——还是有很多更好的选择的……”
张启山直觉得一簇心口窜顶喉管,胸膛剧烈起伏,他抄起桌上的武装带对着那心腹胸口就是重重一击。“他什么他?叫少夫人。娶不娶,老子说了算。但他张日山,还轮不着你们这起子丘八在背后胡吣!”
那瞬间爆开的乾元威压吓得中庸的心腹立刻一抖,也顾不得腹诽明明是少爷您咬死不娶,小腿肚子哆嗦着,后脚跟一磕,结结实实地一句响天震地的“是”。
张启山手背的青筋隐隐爆起,他对着镜子脱下军装换上常服:“你既然有了消息,也该知道他如今人在何处了?”
那心腹看张启山的状况居然是要去寻人的架势,当下再也不敢看“少夫人”的笑话,忙忙地答:“不是特别确切,因为事关东陵,孙麻子和老宅都严加保密。但小的已经打听到了,月初的时候河北马兰峪各街道都出现了十二军的告示,说是东陵在进行军事演习,周匝百姓一律不得出入,至今封山已经十来日了。小的合计若是从去遵化的路上堵,应该能赶上他们完事碰个正着。”
他这头话毕,张启山已经换上了一套墨蓝对襟的中山装,低调中还有几分似学生气的青涩,很好的掩饰。“我父亲那头,你替我请假。”
“嗳——大少爷!您好歹带个人一起啊!”
张启山却已经捞了配枪、钱袋,快步拾级而下:“少废话,备马。”
第一次放野就敢下慈禧太后的东陵,张日山,你也是够可以的!
张启山一人一骑在东北的山路间穿梭,张家家大业大,土夫子又自有一套自己的隐遁行路手段,加上奉系铁血男儿捍守国土,日本关东军虽然对东北虎视眈眈,但只要一日没让他们打进来,这东北山林对张启山来说就如同自家的后花园一般。他一路循着张家人特有的印记沿途往河北遵化的路上找过去。七日之后的傍晚,终于让他在靠近遵化的小道上遇见了几骑护卫与三辆小马车。
前哨骑马是军人之姿,马车的车辙印又是由浅入深再到浅,张启山眯目站在山坡上观察了会儿,确定就是他们了。且第一、第三辆马车是人,第二辆里头该是东陵淘出来的明器。他寻思片刻,摸出张家少主的玉佩,打马而下。
“什么人!”行在最前面的骑手瞅见张启山,二话不说立刻举起了手中的盒子炮。
果不其然,领头的并不是张家派去的老人,张启山连忙勒马,扬声亮出了句黑话:“弓长家里头的支锅,听说南下翻上了肉粽子,扫仓辛苦特来接应。”这话意思是:他乃张家盗墓的,听说车上的人从南边挖来了宝贝,还是连锅端的大墓,特地奉命前来支援。
那持枪的人许是听不懂,第一辆马车中却立时有一人闻声揭帘而出,一打照面顿时愣住,好在反应机灵连忙扬声回道:“此番回程,未闻支锅尚需筷子。”筷子便是帮手。
张启山立刻亮出了掌中的少主玉佩。
棋盘张的人,可以怀疑面前之人是乔装改扮,却不敢怀疑家主和少家主的印信。他心中暗骂一句“见鬼”,但确实无法否认,能在这条路上出现,又会黑话又有印信的,不是少主还能有谁?他心头嘀咕着——莫不是来看后头马车上的张日山?不是说他不得宠么?这次下斗上面也没交代要对这位“虚名少夫人”多有关照,莫非是大少爷转了性?他想归想,手脚还算麻利,忙下车去和前头的排头兵们交涉,只说这是张家派来的高手随行护驾。他们和孙殿英的兵在这半月都已混熟,前头几个兵闻言立刻放下了枪,让张启山过来。
张启山连忙答应,走到近前,一车那张家人却还是不露声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张启山料想他应该不欲向孙殿英派来的护卫言明自己的身份,避免徒生事端,便跟着寒暄。数句之后果见那张家人说:“既然来了,你就跟着车走吧,最后一辆车上还有空位,用到你的时候自然招呼。”
张启山爽快应了,将马交给了排头兵,便快步往第三辆车奔去。那张家人果真也猜到了他的来意——张启山一揭开三车的车帘子,便见那车厢内的拐角处,正蜷缩着团裹了薄被的少年身影。
“张日山?”张启山钻入车厢内,压低了声音叫日山的名字。车帘在身后落下,而直到车厢内重新形成一个半封闭式的环境,张启山才注意到这整个车厢内都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头一紧,忙凑上前动手扶住了日山的肩头,往日里灵巧爱动的少年却没有任何回应,还是脸向内侧蜷缩着未动。张启山心下不安,展臂搂住了少年的肩头将人小心翼翼的翻转过来。透过窗纱与车帘漏进来的光,张启山看到了少年苍白到几乎半透明的容颜。
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好看的眉梢紧紧锁住,数月前还有些肉实得小包子脸此时棱角隐现,竟然透出些能够独当一面的锋锐。只是这锋锐却像是被生生拔了爪牙,额角全是汗珠,抱在怀里的身体也冷的不正常,甚至还在发抖。
伤着哪儿了?
张启山知道少年在发烧,他掏出了兜里的手绢有些笨拙的往日山额头上按去,少年的眉宇拧得更紧,似乎觉察到有人,手自被内探出。而直到见到那只手,张启山才觉察张家的“血罐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张日山的整条胳膊,自大臂到掌心都缠绕着绷带,而透出那些白绷带,几乎每格二指宽,就从纱布下渗出一道殷红血痕——这他妈是放血还是割花刀?!
身上的伤势更凶,夏日衣服穿的不厚,却能摸到胸腹都裹着厚厚的纱布,侧肋还有固定断骨用的木板。张启山越摸越心惊,待探到身下,才发现少年方才蜷缩过的垫上有一滩铁腥味的湿粘,显然是压迫到腿上伤口,血迹已经透到了车板上的缘故……
他的拳心狠狠攥紧,脑中只盘旋着一句“值得么?”
恰在此时,怀中的少年睁开了眼睛,似乎因为失血过多竟一时目不可见,从他的唇中呼出痛苦的气息,似喉咙里还含着血。感觉到了人,又因右臂的伤势不便动弹,他的另一只手探出被褥向后摸去,摸到张启山身上时,被张启山一把攥住了。
“……少爷?”熟悉的体温令他怔愣,神思回拢后意识到身后之人究竟是谁,哪怕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张日山疲惫的声音里却立刻透出了喜悦来,只是他剩余的力气还不足以支撑询问张启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开口就忙忙道出心头最记挂的事:“曰山…走的急,没回信……让,少爷…久候……”他说话全无力气,几近气音。
张启山心里锐痛,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少年却在此时好似想到了什么,将手抽出探入怀中,从贴着心口的内袋里摸出了个还带着体温的环状物——那是一只通体柔白的羊脂玉手镯,造型别致,开口环处雕有龙头,龙目点金灿然有神,同时雕刻的宛如两只细手镯叠在一处,别出心裁。他还是有些看不清,举起那手镯靠近车窗透过来的光下细细端详,似在细心检查。最终确定只沾了些血迹后,才松了口气,却又皱着眉将东西凑到自己的衣摆上用力蹭干净,这才郑重其事地将手镯放在了张启山的掌心。
他疲累的说不出话,身上的伤势太重,仅是刚才那些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疼得眉心攒紧。见张启山接了镯子,又唯恐他不知用意,包住张启山的指背轻轻握了握,扎挣用口型想说点什么。
偏巧此时,马车车轮滚过一个土坑,常人尚能忍受的颠簸,在少年身上却似凌迟,身体瞬间颤抖,痛苦的呻吟压在喉管内,包着绷带的手骤然死死摁住侧肋,他僵着身体歪在张启山的胸膛上不住呛咳,唇角压出了零星血沫。那“礼物”二字却是哽在喉间,怎也讲不出了。
*注:
1、皇姑屯事件:1928年6月4日,奉系军阀张作霖被日本关东军在皇姑屯三洞口炸死。
2、孙殿英夜盗东陵:史实。孙殿英系奉系张作霖手下,1928年7月因发不出军饷,策划盗取慈禧太后的东陵,东陵位于河北省遵化。史称其封山掘坟,前后寻墓入口数天而不得,后请高人点穴炸药开墓。此处为行文需要将该事件推迟一年,安排于1929年7月,配合日山的放野进行。
3、放野:三叔原创,张家人十五岁后第一次独立下斗完成任务,称为放野。
4、血罐头:三叔原创,解释见文中。
第十一章
“张日山!”张启山低呼一声,手臂死死的圈住了日山的后背。他不敢去给少年拍抚,生怕那一身骇人的伤势再让自己拍到别的创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蜷在他怀中痛苦的闷咳。
直到数分钟后日山缓过劲儿来,才惊觉两人皆是汗湿重衣——日山是疼的,张启山是紧张的。
张启山贵为当家大少爷,真正下斗的机会并不多,就算有能跟着去的状况,也都是多需要用智谋解决、而鲜少有危险的斗,更何况周匝弟兄们将他护得滴水不漏,又怎会轻易让他见到如此血腥的场景?日山靠在他怀中慢慢缓着气,吐息呼喘之间依旧全是痛苦,他挪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挨到唇边,抻着袖口缓缓蹭掉唇边咳出的血迹。
他将头垂得很低,车厢中光线暗沉,想要籍此逃过张启山的视线。
却被张启山眼尖瞅见了,一把攥住了手腕——那腕口袖上已经叠着斑斑血迹,有些颜色深褐,有些还透着湿意,一看便已经不是头一回被马车撞得逼咳出血来。张启山直觉得一股心火涌上心头,圈住少年腰背的手臂又紧了紧,声音带了浓浓的怒意:“怎么回事?!”
“少爷……”日山想要说话,却连提起一口气的力气也无,他如何取到手镯、又如何在开机关时被巨柱重击到胸口、因而滚下刀坑,这会儿是一个字也解释不出。而少年本来就不善言辞,又是重伤,有心无力之下只起到了将自己面色逼得越发惨淡的效果。所以他交到张启山手中的“二响环”花费了怎样的心思,墓中又如何艰辛,怎么能指望张启山从一声呼唤里听出端倪?
张启山问不出缘由,自然也体察不到少年哽在心底的千种柔肠,他只是朦胧觉着对方有话要说,心里越发焦急,又不忍再逼,只得咬着牙根重重道:“给我忍着点,我去喊医生。”
日山连忙攥住了张启山的衣摆,微微摇首:“大少爷……嗯…不妨事的——”
他的眉心拧得死紧,原本红润的小包子脸也苍白的近乎透明,那双疼出了水雾的桃花眼里却是格外的坚持。他不是逞能,亦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喊来医生也没有用,又或许退一步,他确实也有些不想在少爷面前示弱的念头——情归情,能力是能力,他自觉已经得不到少爷的青眼,若是再连一个张家少夫人最基本的能力也没有,少爷要他,还有什么用?
“这他妈还不碍事?”张启山额角青筋暴起,忍不住粗口,周身的乾元威压隐隐浮现。他也是关心则乱,在他看来吐血已经不是几处刀割剑砍的皮外伤裹裹静养就能完事了,内腑受创还乘马车一路颠回去,真他妈是活腻了!
只是他却忽略了,就算日山尚未分化,依照少年对他的情谊也依然能感觉到张启山的信息素。如此威压自身匝流泻,惊得怀中少年一个激灵,顿时哀哀叫了一声“少爷”,咬着牙关瑟瑟打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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