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凌闷头锄草,挖出一个巨大的老鼠洞,里面藏满了玉米花生。
他呆呆的想,潜龙谱里的秘密,与这老鼠洞有何不同?
都是一堆硬邦邦吃不完的身外之物,为何总有人前赴后继地为此送命。
江淮渡……
卓凌心里又开始疼了。
他以为江淮渡是不同的,江淮渡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想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可他现在才明白,江淮渡不像他这么傻。
在江淮渡心里,一百个卓凌,都比不上潜龙谱重要。
卓凌闷头锄草,锄头狠狠斩断草根,就像要与昔日的一切一刀两断。
就当他从未入过江湖,就当他……从未爱过江淮渡……
46
卓凌在山中静心耕田种树,练习剑法。
昔日在烟鸟阁中,江淮渡曾让他阅尽天下武学秘籍,可他天生愚笨,能记住了并无许多。
只有那几招,一遍遍地练习,一夜夜地琢磨。
他不知道魔教给他下了多少种毒药,让他如此日夜难寐,痛不欲生。
半月之后,宫中派来的太医来到了烟鸟山中。
御医姓容,名讳不详。
容太医面色青黄,一副病殃殃的模样,眼底却温柔明亮,见之可亲。
容太医细细为卓凌诊脉,温声说:"卓少侠不比担忧,此毒可解。"
卓凌松了口气,微微苦笑着低头看着光秃秃的剑柄:"多谢容太医。"
他昔日和容太医并不相熟,竟不知道病殃殃的容太医竟是如此温柔和蔼之人。
容太医开了几张药方,让随从的小药童去船上取了,就地开始生火煎药。
卓凌不好意思地说:"容太医,您留下药方让,让我自己来就好。"
容太医微微笑着:"微臣奉旨而来,若不能看着卓少侠身体痊愈,如何回京禀报皇后娘娘?"
卓凌无法,只好默默去抱了一捆干柴。
他总是过得古板无趣,连干柴都捆得整整齐齐,像个木头人一样。
卓凌走神了。
他这么无趣的人,又怎么会让花间纵横二十年的江淮渡,真的为他心动呢?
卓凌低着头,默默抽出一根柴火塞进药炉里,被炽热的火光熏得眼睛疼。
容太医也沉默了着,什么都没问,只是煎好药,温柔地递到卓凌的手心里:"把药喝了,今晚就不会痛了。"
卓凌被筋脉中隐隐难言的痛楚折磨许久,半信半疑的喝下那碗漆黑药汁,竟真的睡了一宿好觉。
他筋骨之中许久没如此舒适轻松过,早早起床把脑中剑法一一温习,又跑到后院的小田里继续埋头锄地。
丝瓜和豆角的种子已经洒下了,他还要加固那道篱笆,防止被丰收的果实压垮。
现在种已经有些晚了,但若多花些心思,等霜降之前,还能吃些新鲜的蔬菜。
卓凌笨拙的扶着竹片,用旧布条一圈一圈地缠上去。
篱笆掩映中一道人影悠悠而来,容太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走过来。
卓凌怔了怔:"容太医,又要喝药了吗?"
容太医笑道:"不是药,我方才去湖边散心,顺手钓了半桶小鲫鱼。鱼小了些,但炖汤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卓凌喜欢吃鱼,兴安府中溪流交错鱼虾极多,江淮渡特意为他聘了一位擅长熬鱼汤的江南厨子,变着花样地喂他喝汤。
卓凌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着光秃秃的剑柄。
容太医目光一颤,但很快掩饰在了青黄面皮之下,仍是笑:"过来,我也是第一次下厨,你尝尝可否还能入口。"
卓凌在田里忙,满手泥巴不好意思碰容太医手中的白瓷碗,只好低头凑在碗沿,像喝水的小动物那样轻轻嘬了一口。
容太医紧张地问:"如何?"
卓凌苦着脸抬头,清秀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你是不是把苦胆掏破啦!"
容太医长叹一声。
卓凌苦着脸问:“容太医,您熬汤的时候都没有自己尝尝嘛?”
容太医从容地把那碗鱼汤当肥料倒进了地里,叹了一声,说:“下次我试点难度不这么大的菜给你吃。”
昔日在皇宫中,容太医一直负责静宁宫,很少来蟠龙殿和凤仪宫中,于是卓凌也很少见到他。
只是听说,容太医原本是个阉人,受太后赏识,才破例入了太医院。
后来也一直在静宁宫侍奉,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卓凌想起容太医的悲惨身世,心中不由得有些怜悯,有些粗重的活都抢着干。
容太医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面无表情地把卓凌一个武夫扔进屋里:“卓少侠,你体内毒性漫延,最好少动。”
卓凌有些不安,又有些茫然。
容太医……为何忽然生气了?
是了,宫中阉人脾气多半都有些古怪,容太医又是心高气傲的,怎么会允许自己那样对待他?
卓凌心中愧疚,正琢磨着该怎么向容太医道歉。
可容太医却乘船离开,整整一天都没回来。
卓凌又成了一个人。
他难受地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欺负着刚刚发芽的丝瓜苗。
卓凌以前一直是一个人,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疗伤,自己和自己解闷。
可他偏偏……偏偏就遇到了江淮渡。
从此之后,寂寞便成了三魂七魄上酷刑,让他痛楚难安。
第二天一早,容太医又乘船回来了。
卓凌面上忍不住溢出一丝欢喜的笑意,他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腹中九死一生的胎儿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肚子气球一样地鼓起来,让他跑起来的样子都显得笨拙可爱。
容太医眼底闪过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柔情,弃船登岸迎着卓凌走过来:“卓少侠。”
卓凌说:“容太医,您回来了?”
容太医淡淡地说:“山谷中的药草不够了,我出去采买了些。还买了两条开肠破肚收拾干净的鲤鱼,店家配了料包,扔进锅里一起煮半个时辰便可。”
容太医体贴周到,卓凌嘴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接过那两条干干净净的大鲤鱼,说:“我去厨房剁开,再捡些柴火回来。”
容太医说:“卓凌。”
卓凌急忙刹住脚步回头问:“容太医?”
容太医沉默了许久,艰难地从袖中掏出一条穗子。
那穗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但保存得极好,一点油污灰尘都不曾沾上。流苏上方是一枚小小的玉铜钱,不似一般集市上的薄利片,那玉坠圆鼓鼓的,十分可爱。
卓凌呆住:“容……容太医……”
容太医挤出一丝与往日无异的轻松笑容:“我在集市上看见这么个小玩意儿,虽不值钱,但看着倒还新鲜。你剑上无穗,不吉利,挂上吧。”
卓凌低头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剑柄。
那日为了救江淮渡,他匆匆逃出江府,连随身的小包袱都忘了带走。
唯独江淮渡送他的那串穗子,让他宁死也要带在身边。
可后来,那串穗子再也没了当初的意义,反而成了他日夜痛苦的根源。
于是卓凌把那串穗子扔进了山崖下的急流中,这把光秃秃的剑柄,就会时刻提醒着他,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卓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容太医,谢谢你,我不习惯在剑上挂穗子。"
容太医呆滞了片刻,狼狈地低头收回了穗子:"是我唐突了,卓少侠,我去煎药。"
卓凌独自深陷在回忆中,恍惚着不曾察觉身边的人有何异样。
容太医再也没提过穗子的事,他开始陪着卓凌一起耕地种菜,在风华烂漫如云端仙境的烟鸟山里,开辟出了一处热热闹闹的菜园子,还种了冬天吃的白菜地瓜。
架子上的丝瓜和豆角长得飞快,一条条密密麻麻从藤蔓上垂下,熙熙攘攘地好像在喊"快来吃我。"
容太医知道自己手艺不佳,乖乖给卓凌打下手,把豆角摘下洗净,切成半指长的小段,等卓凌炒熟做凉面浇头。
明日立秋,待秋风过来,想吃新鲜的豆角就难了。
卓凌蹲在旁边认真地剥蒜,把白嫩的蒜瓣细细捣成泥。
他已经怀孕五月多,肚子日渐鼓胀,行动有些不便。
容太医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缱绻,看着卓凌的小腹,晃神间一刀切在了自己手上。
卓凌对血腥味极为敏感,吓得跳起来:"容太医!容太医!"
一阵鸡飞狗跳地折腾,卓凌给容太医包扎好伤口,愧疚地絮絮叨叨:"容太医,这种事让我来就好了,您是大夫,大夫的手是抓药的,怎么能用来拿菜刀呢。"
容太医青黄的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笑意:"卓少侠,昨夜还曾觉得疼吗?"
卓凌说:"昨夜睡得很好,一点都不痛了。"
容太医说:"那就好,明日我再为你开最后一付药,助你清除余毒,早日康复。"
卓凌心中感激。
他从小便很少遇到温柔之人,所以……才那么轻易,就掉进了江淮渡的陷阱之中。
想起江淮渡,卓凌心口又闷闷地隐隐作痛。
他拿了一瓣蒜塞进嘴里,红着眼眶使劲儿嚼。
那个大骗子,不知道有没有得偿所愿,拿到潜龙谱。
皇后娘娘说,潜龙谱中有长生不老的秘密,甚至还能得道成仙。
江淮渡那么聪明的人,一定能做神仙吧。
如果他做了神仙,活上千年万年,还能记住一个被他当做垫脚石的小呆子吗?
那个小呆子,那么呆,那么傻。傻乎乎地跟着他,爱着他,愿意为他去死,却被他骗了。
容太医缓缓蹲下,颤抖着手用袖子笨拙地试图擦去卓凌脸上的泪痕:"你……你不要这样吃蒜,蒜味辛辣,空腹吃,伤肠胃。"
卓凌心里一酸,眼中泪花更加汹涌:"容太医……你……你真好……"
容太医狼狈地低下头,不让卓凌看到自己眼中的懊恼。
他特意选了太医院中容貌最丑的一个太医假扮,就怕日子久了卓凌心中会生出什么不太妙的情愫。
那个小呆子,心里太空太冷,一旦有人对他好,他就会傻乎乎地跟着那个人跑了。
卓凌吸了吸鼻子,仰起泪汪汪的脸,郑重地说:"容太医,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容太医:"……"
卓凌手足无措:"我……唐突了……容太医,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很好,特别好,就想……就想认你做个哥哥……对不起……"
容太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我年事已高,认你做义弟,不妥。"
卓凌糊里糊涂地想了半晌,呆呆地说:"那……那我认您做义父?"
容太医:"……"
卓凌羞愧地低下头,吸着鼻子小声说:"容太医,我去后山取些泉水过来冰面。"
豆角炒熟,打上两个鸡蛋,放蒜蓉酱油醋拌匀放凉。杂粮粗面条在冰水里走一圈,清清爽爽地码在盘里,浇上酸辣开胃的蒜蓉豆角。
面很香,汤很鲜,卓凌难得胃口大开了一回,吃了两大盘。
吃撑的卓凌有些食困,秋风凉爽阵阵袭来,卓凌瘫在藤椅上,像只困倦的猫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容太医在朦胧夜色中凝视着少年昏昏欲睡的脸,眸中有些痛楚,也有炽热的欲念。
卓凌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些危险,轻轻战栗了一下,忍着困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含糊低喃:"江淮渡……"
眼前的人慢慢清晰,不是江淮渡,是容太医。
卓凌失望地收回目光,在藤椅上缩成一团。
看着卓凌掩饰不住的失望,容太医的目光变了又变,复杂得一言难尽。
卓凌睡着了。
容太医轻轻起身把卓凌抱进房中,温柔地替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容太医来到溪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脸。
虽然依旧面色青黄惨淡,但眸中的光芒却渐渐清冷沉静,现出了属于江淮渡的模样。
一道轻盈的倩影落在水面上,踩着水花翩然而至,柔柔地行礼:"主人。"
江淮渡说:"都准备好了?"
碧丝说:"外围山上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江淮渡再次强调:"今日我为卓凌换血解毒,是极为凶险之举,一旦有人进来,我和他都会筋脉爆裂而死。所以你一定要守好外围,决不可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听见了吗?"
碧丝认真地点头:"奴婢再去检查一遍,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江淮渡点点头,又说:"今夜过后,我会在树上挂一条红绸,你不比再来了,去绸缎庄看看我定的那批衣服做的如何。"
碧丝说:"是。"
说完便又像一只轻盈的小鸟,悄悄飘走了。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他以容太医的身份,在卓凌身边呆的太久了。
看着卓凌全无防备的天真笑容,他每一日都如遭酷刑备受煎熬。
今夜若可以为卓凌换血解毒,他便能坦坦荡荡地向卓凌赎罪,让卓凌容许他们从头来过。
这处山谷很好,这座小院很好。
后院的种的蔬菜很好吃,卓凌还想养几只鸡,一条狗,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
这些日子,江淮渡一直在服药,他把解药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至于口中永远苦涩无味,连碗鱼汤都炖不好。
想起卓凌嫌弃的眼神和皱巴巴的小脸,江淮渡轻轻笑了。
烟鸟山四面山峰升起磷火,是手下传递给他的安全信号。
江淮渡回头走向小院,脚步轻快,心情急切。
猝不及防间,一道纤细修长的影子从天而降,朦胧月色中露出卓凌清秀愤怒的小脸。
江淮渡心头一跳。
糟了!
烟鸟山里的夜色比水还要温柔。
江淮渡站在这样一片温柔烂漫的秋风中,心如鼓擂,手足无措,头皮发麻得像在等待酷刑落下:"卓凌……"
卓凌眼眶红了,恨恨地喊:"骗子!"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准眼消失在了深林之中。
江淮渡急急忙忙上前追赶:"卓凌!卓凌!"
卓凌是暗影司出身,当惯了宫城高楼阴影中的侍卫。他轻功极好,在黑暗中更是跑得飞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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