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王大才不知道,被救回来后的王小蝶,本质上已经不是他的女儿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小蝶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却半点没考虑过将她养大的一对父母。
下午还在下雨,王大才夫妇出门为王小蝶的婚事忙碌,兰月没出去。顾九他们过去的时候,兰月正在做针线活。
她穿着十几年前的款式,虽然违和,却并不丑,与现在人的穿着比,倒是别有一种风情。见他们进来,兰月便放下活计,顾九看了一眼,好像是一件小孩的衣裳。
兰月娇笑道:“奴家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子,两位小道长便罢了,道长一个男人也不请而入,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方北冥道:“跟我说说,王小蝶找你,要你帮她做什么事?”
兰月笑道:“当然是嫁给她的情郎。”
这个顾九他们明显不信。
从王大才口中得知,王小蝶性情温顺,因家中也不缺钱,生活顺风顺水的,这样的人通常不太能承受打击,且很多时候会在遭受打击后,走向极端。她在生死线上徘徊一遭,与鬼签鬼契,就为了嫁给欺骗过她的情郎,她心中就没半点恨么?
顾九更不懂,水鬼既然可以找替死鬼,为什么兰月不直接害了王小蝶,让其代替她待在水中直接上岸呢?
顾九他们并没有在兰月那里问出些什么。傍晚时雨停了,方北冥带着顾九他们踩着满地的泥泞出了躺门。
他们来到村子外的河流边,河水潺潺流动,因为雨才停,河水有点浑浊。他们沿着这条河两边来回走了挺长一段距离,并没有什么大垂柳。
顾九用木棍戳着鞋子上粘着的泥,“兰月是不是在骗我们啊?”
方北冥道:“不像。可能她死时的地方确实有棵大垂柳,但河水是流动的,尸骨随水流,她跟着一块过来,最后停在了王小蝶跳水的地方。”
他们也没问王小蝶是在哪里跳的河,当时王小蝶失魂落魄,从家里出来,哪还有心情特意挑选路线,她寻死心切,定是直接朝前走来到河边纵身一跃,且下了雨,兰月的尸骨也不一定还待在原地,搜寻范围还有点大。
找尸骨这事儿,顾九他们也没有亲自下水,晚上他们去了河边,邵逸招来附近河段中一只也是刚来不久的能力还弱的水鬼,命他帮忙找兰月的尸骨。
他们待在岸上等了一会儿,就见水鬼冒了头,指着一个地方,说尸骨在下面。
三人中,顾九身上阴气重,顾九就算会游泳,大冬天的,下去估计直接冻成冰块。就邵逸不怕冷,他脱下衣服,只穿着条亵裤就跳进了水里,往那个地方潜去,不一会儿,邵逸手里就提着一团东西浮出水面。
邵逸上岸,将手里的东西扔在岸边。
破破烂烂的竹片间,卡着一具尸骨,上面缠满了乌黑的长发和腥臭的水草。
邵逸踢了踢竹片:“猪笼?”
方北冥点头。
顾九问:“什么猪笼?”
邵逸道:“装猪的笼子,有种存于宗族私下之间,惩罚偷情之人的酷刑,叫‘浸猪笼’。”
邵逸说起来头头是道,他和方北冥行走在外,见过很多这种事,浸猪笼而死的冤鬼、厉鬼,也见过不少。
浸猪笼,顾九当然是知道的。听说浸猪笼除了惩罚,还是对死者的一种诅咒,诅咒对方来世不得为人。在这个遍布鬼怪的世界,这种诅咒,很可能是带着效力的。他低头看着尸骨,尸骨正面朝上,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天空,让人发凉。若这真是兰月的尸骨,那么兰月的死法未免太过凄惨。
之后,他们将尸骨从竹片中取出来,在河水里将水草、泥土洗干净,抖开一块破布裹上。
回到王家,他们还没进院子,就见坐在屋檐下的兰月忽然起身,惊喜地迎上来。
“三郎,你回来了?”
兰月痴痴地说着,见是顾九他们,顿时回神,失落的转身,“不是三郎,三郎去哪了,为何还不归家……”
顾九不由摇摇头,知道兰月应该是陷在回忆里,把此时当过去,做着从前做过的事。她念着不归家的三郎,但可能她的三郎早已归家,她记得的只是当时等待时的迫切盼望、那种挂念。更可能三郎是谁,她都不知道了,只空留一个名字。
做鬼就这样,死的时间太久,记忆经不起时间消磨,很容易就模糊混乱了。
不过顾九对兰月同情归同情,可没忘记自己在对方眼里是盘肉。
方北冥拍拍兰月,将破布打开,“看一下,这可是你的尸骨?”
兰月愣愣地与那尸骨对视,然后温柔地将尸骨抱过去,指尖在尸骨的黑发上抚过,欢喜道:“找出来了……出来了,可以回家了。”
兰月搂着尸骨进屋了,顾九他们也赶紧进屋,主要是顾九,鞋子都湿掉了,脚丫子跟冰块似的。不像邵逸,明明都下过河水了,这会儿回来衣服一脱,里面的裤子居然都快干了,火气真是旺得不行。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兰月的尸骨找回来了,就要找地方埋,但埋在哪里,又是个大问题。兰月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埋,她还要找她的三郎,让三郎给她埋。
兰月清晰的记忆已经不多,顾九起先以为她的执念是让尸骨入土,但现在发现可能她的执念是那个三郎,要让三郎给她埋尸骨,就要找三郎,三郎是谁?兰月也说不清楚,她连三郎的大名都想不起来了。
方北冥就问兰月要了她尸骨上的头发,与符纸一起点燃,然后将二者的燃灰放入盛了井水的小碗中,念动咒语,只见小碗里原本浑浊的井水,燃灰在内旋转几圈,然后缓缓向两边拨开,露出清澈的水面。水面渐渐模糊,缓慢地显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男子背对着他们,一身青衣,身形清瘦,正在往前走,忽然对方转头过来,面目却一团模糊。
顾九被吓了一跳,跟忽然看到鬼片里的无面男一样。
方北冥手掌在小碗上一拂,男子的身影就消失了。
顾九拍了拍被吓到的小心脏,“师父,这个人的脸怎么回事?”
方北冥头疼地捏捏额角,“兰月只记得对方是三郎,却连对方的脸都忘记了,这个法子找不到人,我们只能另想他法了。”
邵逸道:“大垂柳。”
顾九赞同:“若兰月的尸骨不是中途卡在猪笼里的,那么她就不是意外落水死亡,距离她生前居住的地方一定不远,那里肯定有三郎的消息。我们顺着这条河找,应该是能找到的。”
这条河虽然长,但若是发动小纸人的力量,找起来应该也很快。
第18章 秀娘
上次方北冥超度了一群厉鬼,上天降下功德甘露,顾九在雨里淋了一场,他目前是觉得没什么变化啦,不过方北冥点的那些小纸人,原本十天的寿命却又延长了五天,平日里用不着它们做事的时候,方北冥便在它们额头一点让它们休眠,这样可以更大限度的利用它们在世时间。
地面还湿,顾九他们歇了两天,等到路面差不多干了,才洒了小纸人出去。
小纸人们晚上出去,早上回来,排着队向方北冥汇报情况,搜寻的第一晚,就有几个小纸人带回消息,说自己找到了大垂柳。
顾九他们就按照小纸人们提供的地段找去。
柳树的寿命一般在二十与三十年之间,少数的可达百年以上。兰月死时在她眼里挺大的垂柳,经过二十年生长,若无意外身形要更大才是。小纸人们不过巴掌大小,看什么都巨大无比,胳膊粗的小树在它们眼里也是大垂柳,所以几个地段一一去过后,顾九他们只确定了三棵称得上是大垂柳。
顾九他们只得又晚上出来,招来附近的野鬼,让他们去找。若有经年老鬼,也向其打听兰月和三郎的消息。
无奈的是,好多野鬼浑浑噩噩忘记了前事,还都不是本地的,对于兰月一事并没有印象。
野鬼们白日没法出现,顾九他们就驾着驴车,去几棵大垂柳的附近村庄打听兰月的消息。二十年时间不短了,他们打听时都是挑着年纪大的人询问,却始终一无所获。
顾九捶着走了一天酸软的腿,看着路边河,“师父,这条河有多长啊……”
方北冥道:“河流入江海,你说它有多长。”
顾九:“那说不定兰月的尸骨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飘来的啊。”他们那晚找尸骨招的水鬼,就是这种情况。
那这要怎么找呢,明天王小蝶的婚礼就到了,王小蝶的愿望若只是嫁情郎这么简单,那她的愿望明天就达成了。但兰月的愿望还没,鬼契效力依旧在,兰月肯定会待到她自己愿望达成为止,以王小蝶早死的面相,她能挨到兰月愿望实现的那天吗?
拖着一身疲惫,三人回到王家时天都黑了。三人远远地,就看到王家院子里,兰月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嫁衣在翩翩起舞。
没有鼓乐作伴,兰月面带微笑,极为安静地跳着舞。她身段窈窕,步履轻盈,拂袖抬腿顺畅自然,可见生前在舞蹈这方面,便比较擅长。
兰月在原地旋转,顾九看着对方旋转的身影,脑子又晕了起来。
邵逸的剑柄在顾九脑袋上敲了一下,顾九顿时回神。
兰月轻笑两声,以袖半遮面,露出的脸妩媚妖娆,她轻点着脚尖,踏着舞步朝他们走来,缓缓开口:“道长,找到三郎了吗?”
方北冥不受蛊惑,没好气道:“就一个名字,找起来哪有那么快。别再试探我们,若不是顾忌王小蝶,我早一巴掌将你拍出来了。”
兰月虽然受限于王小蝶的肉身,但她作为鬼物的能力并不是完全被压制着的。
兰月一点也不怕,她甩了甩袖子,只幽幽哀叹:“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
念着诗句,兰月转身进了屋。
兰月自不会无缘无故念这些诗句,定是从记忆里有感而发。顾九今夜从兰月的言行举止中得出三个信息:她会跳舞、会识字念诗,但诗词凄凉情愁,反应在她与三郎身上的话,可能是久等三郎不归家,也可能是三郎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变化。
顾九他们也进了屋,顾九用热水泡脚,方北冥将之前还未完成的桃木木牌继续拿出来雕刻,等到顾九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他感觉方北冥走到他身边,往他脖子上套了个东西。
顾九下意识地伸手摸上去,摸到一个硬硬的木牌,他睁开眼,迷糊道:“师父?”
方北冥摸了摸顾九的头,叮嘱道:“那兰月不是个善茬,这个木牌你戴上,便不怕她再影响你了。”
顾九点点头,等方北冥一离开,他立即就睡过去了。翌日醒来,在脖子上看到木牌时,顾九才想起昨晚那一茬。
今日王小蝶出嫁,因是上门作妾,不得穿正红嫁衣,王大才虽然同意了女儿的请求,但还是觉得丢人,家里只草草弄了一桌席面,招呼几个推辞不过的亲戚。
顾九三个,则作为送嫁人员要跟着去郝家。出门前,方北冥给王小蝶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凶。
之后出了门,三人跟着小轿子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郝家。古人基本是依水而居,顾九他们进村的时候,也从河边经过,与王家村外那条为同一条河,他们找大垂柳时也曾经过这里。
郝家作为地主,院落自然比中等的钻瓦房好很多。抬着兰月的小轿子从角门里进去,不能拜天地父母,所以仪式极为简陋。顾九他们看到了新郎官郝元洲,长得不错,看兰月的眼神极为温柔,旁边等着喝敬酒茶的正室嫉恨的眼神都快把兰月的背影戳出两个洞来。
顾九看郝元洲虽然嘴角挂着微笑,一脸温柔,但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双眼无神,跟个被操纵的玩偶一样。顾九凑到邵逸身边,“师兄,新郎是不是被兰月蛊惑了?”
邵逸点头:“鬼魅术,厉鬼用来迷惑人心的手段。”
顾九没看到郝元洲的父母,他们三个被请到一边吃茶。
晨迎昏行,新人的拜堂仪式开始时已近黄昏,吃过饭,顾九他们从郝宅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今晚不能留宿,但要盯着兰月,所以不准备回去,方北冥放了小纸人出去,留意郝宅内的情况。
他们来到河边,沿着河岸走了一段,方北冥准备看下这里有没有水鬼,打算招来问问时,顾九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师父,那里有人。”顾九指着前方,那里隐有火光飘荡,两个模糊的人影面朝着河岸,一蹲一站。
有人在那里烧纸。
方北冥便停了动作,带着两个徒弟过去。
那两个人,一个老者和一个中年男人,见他们过去,惊慌着就要跑,不过老者腿脚不利索,在地上绊了一跤。
“爹!”中年男人赶紧蹲下。
方北冥也蹲下,查看老者抱着的腿,他随手捏了捏,安抚两人:“扭了一下,没什么大碍,未来几天好好休息便是。”
老者和他儿子见顾九他们是生面孔,又不带恶意,便镇定下来,老者道:“几位是夜晚赶路路过此地?”
方北冥他们今天因为要送嫁,所以没穿道服,方北冥道:“我们是来郝家送嫁的。”
老者闻言,厌恶地皱了皱眉。
中年男人更是哼出声,不过什么都没说,扶起自家父亲就要走。
顾九他们还是想了解一下郝家的,毕竟是王小蝶了心愿的地方,顾九看了看旁边还燃着的火堆,有未燃尽的,烧的是祭奠逝者的冥纸。
顾九出声拦住两人,“叔叔、爷爷,你们怎么对着河流烧纸呢?”
顾九才到人腰际,仰着头说话一脸懵懂,童言童语容易降低人的戒心。那中年男子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一下,道:“只因逝者葬生河流。”
“那为何要偷偷摸摸祭拜?”邵逸忽而道,见二人脸色一变,想到他们听到郝家时的厌恶冷哼,猜测道:“与郝家有关?”
中年男人又防备起来了,“莫胡乱猜测!”
方北冥央求地拱了拱手:“二位想必也知道郝家今日的亲事,实不相瞒,家中妹子执意要嫁进郝家,我阻拦未成,对那郝家也十分不了解,若可以,还望二位好心提醒。”
方北冥做起戏来一套一套的,中年男人半信半疑:“当真?”
顾九也一副可怜相的央求。
中年男人转头看了看他父亲,见他父亲点头,便左右张望一下,让三人走几步到更隐蔽的地方,然后才道:“这郝家在我看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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