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钰从帝位上走下来,向着相容步步走来,最后停在相容面前。相容跪在地上,眼帘中他看到相钰的一角衣,龙袍的摆角上纹着汹涌泼天的浪,再往上是狰狞威严的龙图腾。
相容这辈子只跪过相钰两次,上次一次是三年前,佟管家高声宣读传位诏书,相钰在那一天成为大越江山的主人,他起身上殿,从跪地俯首的臣子面前走过去,那时候他就跪在人群中,望着他的衣摆从自己的手背上蹭过。
相钰站在他面前,站了许久,目光落在他身上也定了许久,最后他启唇:“为什么?”
相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你不是知道吗?不然也不会突然赐下那道婚事。不过是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不堪寂寞,移情别恋?相容你以为我是傻子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你这些伪劣的借口?”
相容闭上眼睛,吐出四个字:“事实如此。”
“好,好好!”相钰发笑,他几乎要拍掌了,“那你告诉我,你们两个何时相识,何时起意,她是如何对你情种深种,你又怎么对她情深不悔。你说出来给我一个让我心甘情愿的来成全你们的理由。”
相容强忍心中那些汹涌而来的情感:“我与她……”
相钰就那么盯着相容,未等他说完一句话,直接冷声打断:“相容,你当真以为我会信吗!”
……
“为什么?”
“告诉我,到底为的什么!”相钰眼色犀利,直探相容心底,“何人授意,你要用这样谎话来骗我?或者说发生了什么,你对我有何隐瞒!”
声声逼迫,将相容逼到了奔溃边缘,胸膛狂跳,起伏不止,涌上来的疼意让相容再难抵挡。
“扑通”一声,圣旨从相容手中滚落在地。看见相容神色痛苦,突然伸手揪住心口,相钰脸色一变,他以为相容哪里忽犯痛疾,立马跨前一步伸手要把相容抱起。
可就在相钰的手要碰到相容身上的时候,相容却猛然伸手狠狠推开了相钰。
再一次,相钰再一次被相容推开,他对相容没有丝毫的防备,这一推他始料未及,脚下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相容仍然以一种很狼狈的姿态跪跌在那里,埋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低低的笑声:“为什么?”
“我为什么?”低低哑哑,说出来的语气似乎连他都被困在其中百思不得其解。
相容仰起头,目光越过大殿,再往上,攀上层层阶梯,最后落到那把金晃晃的龙椅上,他的父皇也曾坐在个位置上,那时候她还在钟粹宫。
陪伴君侧,那时她母妃是怎么做的呢?她母妃曾经也是冠绝京华的女子,却用着此生大的爱意,用最温柔沉默的方式去爱一位属于天下人的君王。
小时候他经常看到她提着宫灯等在梨花树下,等到傍晚,等到暮色,等到深夜,哪怕佟管家来了说父皇今日不会来了,可是母亲还在等着。
空等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一声声地咳。
那时他尚年幼,他十分不懂,甚至有些懊恼,明明都说了父皇不会来了,为什么还要等呢!
那时母妃温柔的摸摸他的头,“相容还小啊,所以还不懂呢。”
而如今他终于懂了,望着那座龙椅相容嘴唇颤了颤,喑哑地声音像是推开一扇老朽的木门:“早起,采露封坛,等待制出一杯香茶。午后,捧书研读,耐心将一本书从头读尾。到了入夜,提一盏灯,走到后院等着未归人。”
“我体弱只能为你做的,能够为你做的这般微不足道的事情,却不想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像是学堂里,在老师面前读错诗文的学生,拢起了眉,自懊起来,“早起采露手时被叶齿割到了手,血污了露水。我将千本书看尽,却不能为你分担一丝忧患。到了晚,点灯守夜等人归来……”
说到这儿他顿住了,他在潦倒狼狈,一声自笑:“等晚了,越等越清醒,想着今日敬事房会不会来,你会不会翻哪个宫的牌?”
相容从那张高高地冰冷龙座上转回头,他望向相钰,一张虚弱苍白的脸上爬满泪痕:“相钰,你有想过吗?”
当目光对上相容抬起头看过来的那一眼时,相钰整个人都滞住了,定在原地看着他,这双眼眸,相容这双本该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深情的眼眸,现在却浸满了泪水。
“你有想过在淮王府守着秋悲冬苦,守着天明天亮的我吗?”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我坐在淮王府门前,守着一盏孤灯渡日。常常,寒冬刮一下门,不过细微的声响,我却惊喜起身,当我满怀希望迈出脚准备去迎接,可是迎头看到的却是仍旧关紧的大门。”
“一次一次,又一次,烛火明又灭,等来的不过是无休复无止的空念。”
情绪激动,声泪俱下,一番话耗尽所有力气,说至最后一句,说完最后一字后,他心力尽失,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干,揪在心口的那只手都松了指无力垂落地面,整个人犹如一幅灵魂被抽空的躯壳,剩心口还跳动着。
相钰浑身一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最痛的要害。
坐在这尸骨堆砌的空座之上身上本不该留一丝一毫的血骨,可他自负生杀决断无人敢撼,他手握江山拥有无上的力量,拥有了保护相容的力量。却不想今时今日,软肋之痛,竟痛至如斯,潦倒至此。
相容强撑着脆弱身躯,控制着自己缓缓立起身来,伸手捡起地上的遗诏,用尽余下所有的力气将赐婚的圣旨托在手中,缓缓举上,哑声无力:“此生最后所请,还请陛下恩准。”
看着这份遗诏被相容递到眼前,相钰沉默许久,身旁的手却难以自控地都抖着。
相容见他犹豫:“相钰,求求你,”
缓缓伸出手,手指微颤。
当重量被拿去,手中一轻时,相容感觉仿佛胸膛里唯一还在跳动支撑他的活物也被一并拿走了,他闭上了眼睛,潮湿的睫毛微微颤颤遮眼角。
疲倦无比,心力交瘁,就在相容想一切已经结束到此为止的时候,没想到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很淡,却如一把薄刀:“相容,若我不允呢。”
相容惊得立马睁眼,无比同时一道刺耳的撕裂之声。
“嘶啦——”
明黄的锦被撕裂,先皇亲书的圣旨在相容手里变成碎片。
他压根不在乎什么大不敬,翻手一握,先皇遗诏瞬间被他霸道的内力碾成灰烬然后从指尖落下,散落地上不过一把灰尘,
相容从来不是一个怜悯自己的人。
二月十七,相容上大殿请天子赐婚,天子驳回赐婚请求。
二月十八,相容再上殿,请天子赐婚,天子再次驳回。
二月十九,天子发令,禁止淮王再入宫门。
二月二十这一天,寒冬腊月,大雪飞扬冰冷刺骨,相容竟在大雪中落膝下跪,长跪于宫门外。
路过的百姓分分摇头,都叹淮王殿下一往情深,人人摇头叹息说白二小姐与淮王殿下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佟管家赶到时,相容整个人已经被冻的血色全无,极其虚弱,跪在雪地里的膝盖冻到没有半点知觉,佟管家连忙要将相容扶起,却被相容拒绝。
相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抓紧佟管家的手,冰的和冰块一样,感受半点不到生人该有的温暖,他的声音轻到好似风吹就能散去,他说:“佟管家,我想离开了……”
“等一切了断,带我离开长陵城吧。”
佟管家连忙捂着相容的手,听到相容心中酸涩无比。
活到这个年纪,饱看周遭人起起落落,他早已经练就一双漠然冷眼,但是看着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殿下,却疼惜到心紧紧纠在一起,不禁老泪纵横。
“只要王爷愿意,去哪里老奴都跟着。”
雪太大了,这样狂肆的雪,别说是跪了,就是站也顶不住两个时辰。
阮安最后还是相容在大雪中晕倒的消息递到天子口中。
伏在地上,阮安以为等待的会是雷霆大怒,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许久都没有动静,阮安不禁仰头看过去。
向来行笔稳健的天子听到消息后将最后一笔生生撇歪,他握着笔怔在那儿,没有说话,静默许久。
这些天服侍御前的每个宫人都战战兢兢。天子决绝,这一次对淮王殿下下了狠心,前几日淮王殿下跪在金銮殿外,连殿中的朝臣都于心不忍为淮王求情,可是天子却置之不理。
下朝后天子乘辇而去,辇驾从跪在地上的淮王殿下面前经过,天子高高在上,未却一眼。
昨日,更是吩咐禁军不允淮王殿下再入宫门。
底下的宫人们私下偷偷议论,说的多的大概不过帝王冷情四个字。陪伴君侧,寒夜孤灯,只有阮安看见了,君王被情所困是什么样子……
御书房寂静,就在阮安想出声提醒时,笔杆跌于桌上,墨点斑驳坏了刚刚批阅好的奏章,天子疲倦地坐回椅子里。
“陛下?”
“去淮王府……”
被国事拖累到深夜,一身疲惫到淮王府。是行轻功进去的,悄无声息,无人发现,阮安知道陛下只想稍稍过来看一眼过,
行到淮王殿下院中前,就见屋里头还点着灯,看来是还没睡,就在他跟着陛下脚步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前边的陛下却突然停住脚步,阮安疑惑不已,抬头一看却发现陛下的目光直直定在前方。
阮安不禁顺着望过去,就见房里烛光暖黄,可是倒映在窗户上的却是一双对影。
“咳咳咳……”沉重的咳嗽声,房间里是一阵脚步匆匆,女子问询显露出无比的关切,“很难受?”
白清瑾扶着相容坐到最近的窗边小塌上,相容还在咳,痛苦难受,白清瑾轻轻拍着他的背,“王爷,其实你没有必要……”
咳嗽后,相容气都喘不匀,说话也听的出来虚弱无比:“无碍。”
兴许是太累了,相容疲倦靠在软榻上,却不知为何,他眼眸恋恋不舍凝在门边那处。
白清瑾望着他,她永远记得那一年,他将她从地上扶起,幼年她被贼人掳掠,被人虐待,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褴褛衣裳,身无分文,脸上尽是脏污,拿出捡来的破碗乞讨,不过区区几个铜板,尝尽人世冷暖。
摔倒在地,狼狈无比,他取下腰间玉佩,放到他手里,问她疼吗?
有谁会关心一个去素未谋面又蓬头垢面的乞丐疼不疼呢!行人来来往往擦肩而过,鄙夷嗯将一个铜板扔给他也只是希望她走远一点,
可是这个人疼痛却问她疼不疼,她只觉得那个时候她要哭了出来,他将随身的玉佩给了她,她就好似得到了神灵护佑,后来她终于被人寻回到家中,家人疼爱,父母视她为明珠,姐姐宠爱她,她找回了自己的温暖,可是她还是不忘了他。
她摇摇头:“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已是此生无憾。”
刚说完,外边不知道什么声音惊的人抬头望过去,或许是风,或许是雪,又或许是撞错了门的奴仆,恍然惊觉这不是他的来步后,退身几步,最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三日后,天子终于答允了这门婚事,宣读完圣旨后,阮安捧着圣旨走到相容面前,相容伸手准备接过圣旨的时候,阮安抓紧了一下圣旨不给,暗暗给了相容一个眼神。
相容顺着阮安目光望去,那边是阮安出宫时乘坐的马车,马车的帘子被人撩起来,相容看到的是他,他也正望着他,已经不复浓情蜜意时的炙热目光,寂凉的,仿佛过去了许多年再相见的陌生。
两两相望,近在咫尺,却如隔千里与时光。
相容平静坦然地收回目光,无视阮安的暗示,继续接过圣旨。
车马走了后,佟管家过来搀扶住他,说:“阮安是个聪明人,照顾好陛下是他最大的本分,殿下放心。”
“嗯。”相容扶住了佟管家往府里走,其他的再也不说了。
先皇赐婚,淮王府总算有了一门喜事,都说淮王府和白姑娘是苦尽甘来,必是恩爱长久,
这一个冬天,相容病病殃殃,精神不济,佟管家总担心相容一想不开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多亏了白清瑾的悉心照顾,从冬到春,相容的身体好了很多。
时间很快,雪化春来,整个淮王府都开始张罗起婚事来了。婚期在即,相容却如一个世外人,他每日都把自己困在房里,不太与人说话。
二串服侍在相容身边,自然发现相容与从前大不一样。
他发现王爷常常发呆,一株山茶花,一处枝丫,王爷望一处景能望许久,他有时候觉得王爷真的是在看那处,又觉得他双目空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他总是这样,画画下棋看书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下棋时持子迟迟不落,要大声喊一声才醒,又或者练字时的最后一笔突然停住,想起什么似的,等回神过来时墨已经将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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