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九年了。销案的事不急于一时。”他首先回答对方问题,之后,转向当务之急,“你能具体再说说你们第二次去海滩发生的事吗?时采春拒绝你的过程?”
闻拾来认为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如果他真的是时采春,那么时采春就绝对不会用那种方式伤害凌云霄。
看得出凌云霄有些抗拒回忆那段往事,但面对闻拾来的提问,他还是相当配合地细说从头——
“那是到海滩的第二天,我拉着采春来到海滩上,说是一边晒太阳一边做试卷效率会更高,但其实,当然只是为了偷懒。那天阳光很好,很快我们又因为嫌弃晒躲到石头后——就是那块采春和堂弟躲着笑我的石头。我们没怎么做题,我还开小差捡了个海螺。我把海螺送给采春,自己觉得脸都被太阳晒红了。之后,我们不知不觉聊起来。那天采春说了不少自己的趣事,当然,那是我缠着问了好半天的成果。那时他提到自己前一年原本是和常夏约好一起来这里打工的,之后常夏失约,他很生气,决定在还以颜色前不再理对方。然后,有一天他在海滩上收到一个快递,一个很重的快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写着对不起的纸条,和一本大辞海。那本辞海原本应该在采春家他的书架上。”说到这里凌云霄自嘲地微微笑了一下,抬眼望向闻拾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典故?当时采春解释给我听,他有习惯把别人的对不起夹在字典里?”他问道。
闻拾来知道这个“典故”,时采春的习惯不是把“别人”的对不起夹在字典里,他只有常夏一个朋友,他的字典里肯定也只有“常夏”的对不起。
闻拾来清楚这一点,凌云霄自然也清楚,所以,后者的笑容如此苦涩。
“采春向我吐槽说,常夏害他后来不得不背着那么重的字典回家,为此他又加长了不理对方的时间周期。”凌云霄接着说下去,笑容更大,笑意却愈浅,“那是采春第一次提到常夏,我不知道大概在半小时后,他告诉我的真相里,常夏会是可以让我致命的武器。我就是那么迟钝,没有留意提及常夏时采春那特别亲切的语气,当时天真无知地想,原来之前采春捏着我的道歉说要回家夹字典里是那么一回事。我还发表高论说,为什么要如此低调?如果我收到对不起,就把它放在展示柜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听了我的话,采春低头对着我送他的海螺说,凌云霄是笨蛋。说完,他一本正经告诉我,到时候他会把这个海螺放在我的展示柜上。之后,管家走过来找我们。”
凌云霄不自觉微微停顿,这是他越来越抗拒的部分。他清楚记得之前那么多细节,但怎么也没有办法还原最关键的过程。
“因为一直在海边的关系,管家的心被海风吹得很大,他随口同我们聊天,笑话了我短路电路的事,等他走后,采春迟疑着望向我,他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因此知道了答案。与此同时,他也同样知晓案。接着,他对我说出那个他暗恋我的谣言是怎么传出的真相。他说他喜欢自己的竹马,因此让竹马困扰,所以,那天他故意假装自己这个同性恋又看上了别人。因我是校园情人,他随口说出我的名字,没想到,第二天全校都听说了这件事。听完他的解释,我明白他给我的答案,于是转身返回别墅。”
“之后呢?”闻拾来轻声问。
凌云霄低声回答:“等他也回到别墅,他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有注意到抱着一堆卷子回来的他唯独没把海螺带回别墅的事实。的确,那海螺不是什么珍贵的礼物,似乎只是我随手捡来,可是,送给他的时候,我是那么用心。那时我以为太阳晒得我脸孔发烫,可是,太阳又怎么可能晒得我心跳加快?不过我想,他的确也知道这份礼物的心意,这是他丢弃海螺的真正原因。为了不让他的竹马困扰,他甚至能假装喜欢别人,为了不让他困扰,我也只能选择沉默。”
“……然后你决定出国留学?”
“是的。”
听完第四关故事的闻拾来在和凌云霄分手后并没有回商宅两用的事务所,实际,他直接去了长途客运站。
当天晚上,他来到海边。
要找到故事中那块石头很容易,虽然露天酒吧早已不见,可作为侦探,闻拾来很轻松便找到了凌云霄家的别墅。海滩上大到能让人遮阴的石头不多,凌家的别墅边就只有那么一块。闻拾来慢慢走近在他看来并不熟悉的礁石。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打量。他思考着如果是自己,要在这块石头附近藏东西,他会藏在哪里?
最终,闻拾来在一处凹陷的礁石处蹲下,他开始挖这附近的沙子。越往下,黄沙越是潮湿,颜色也越来越深。闻拾来挖了好一会儿,已经有其他游客用异样目光打量向他,就好像他打算在这儿挖坑埋尸似的。闻拾来加快手上的动作,避免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前被沙滩管理处的工作人员阻止这一诡异行为。
当年的时采春应该不会将那东西埋得太深,因为他希望凌云霄找到。不过九年时间过去,如果不是黄沙被风吹走太多,埋藏的东西已经不见,那么,那东西就可能在很深的地方。
越来越紧实的沙粒让闻拾来的手指开始疼痛,不过,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不一样手感的东西。
闻拾来挖出了海螺。
被凌云霄怀着情窦初开少年纯真心思送出的海螺,九年后重新回到闻拾来的手中。
闻拾来检查向海螺内部。
他从中取出一张小字条。
这张小字条不是粉红色的,上面还有半道英语选择题。而这张从某张试卷上撕下来的如今已经潮湿破损的纸条上,是清晰可见的六个字——
对不起。我爱你。
就是那么朴实无华,毫无戏剧性可言的六个字。
如此简单直接,却又有那么多的欲说还休。
闻拾来微微恍惚地重新望向让自己决定在这里挖掘的石头凹陷。他用手指抚摸其十分特别的形状——这个凹陷如同天意降临,用心型等待着一个故事走向最美好的结局。
尽管这个故事在闻拾来看来完全是别人的人生,可是,他也同样希望这个故事能够走向天意经过漫长等待迎来的花开蒂落,那个最美好的结局。
也许,凌云霄会去坐牢,但他会重新做人。
也许,这会让人吐槽太老掉牙,但时采春必定会在监狱外等着自己的爱人出狱。
……可是,时采春,你已经让凌云霄等太久了。凌云霄说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其实你并不勇敢。为什么你不能更主动一些?更坦率一些?
为什么你不能更心疼凌云霄一些?
我没有耐心等你走到凌云霄的面前。我将代为转告凌云霄。那些你羞于启齿的话,我来代替你说出口。我将毫不留情在凌云霄的面前将你的一切的秘密都袒露给他。
这是又一个因果的环。闻拾来忽然意识到。
曾经,时采春在这片海滩收到快递,来自常夏,而如今,闻拾来在这片海滩发出快递,送给凌云霄。
来自常夏的快递伤害了凌云霄,闻拾来希望,发给凌云霄的快递能抚慰到这个受伤的人。
闻拾来小心包装好海螺与海螺里的字条。他在填写快递信息的时候,在发件人处输入了时采春的名字。
☆、闻拾来
闻拾来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事务所。平时总是偷懒不见人影的何贝居然镇守在大本营。闻拾来想着要不要夸对方一下,顺便保证最近一个半月内自己都不会再拿扣薪水吓唬对方,不过,在他开口之前,首先注意到对方特别不一样的神情。
何贝望向闻拾来,如同望向一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小狗。
所以,这场雨是哪儿来的?
闻拾来微微警觉地皱眉思索。
找到时采春后,闻拾来已经没有必要深入调查,但他想要了解时采春的家庭。就简单的调查结果看,时采春的亲人只有父母,闻拾来拜托了何贝帮忙对时采春父母的情况进行信息收集。何贝应该是在对时采春父母的调查中了解到一些事情,所以说,就这些事,让何贝觉得闻拾来好比被遗弃在雨中的小狗那么可怜?
“难道时采春不是他父母亲生的?”闻拾来随口猜测。
面对这一问题,何贝一脸震惊瞪过来,张口结舌问:“你怎么知道的?”
闻拾来也很震惊,他还以为自己在开玩笑。“时采春是被领养的?”
这一回,何贝迟疑着摇了摇头。
闻拾来不得不意识到,如果时采春只是被领养的,何贝不会如此难以启齿。
“时采春不是他父亲亲生的?”他缓缓问道。
何贝点头,他小心叙述:“事发前,时震有委托一家DNA检测机构进行某项鉴定。我没有办法查到具体内容,但能够想象查的是什么。因为,时震进行这项委托的前一天,你……时采春刚刚接受高考前体检,带回体检报告,那份报告上面有时采春的血型。他是Hr阴性A型血。时震是B型,他的妻子是O型,如果你是……如果时采春是他们的孩子,他不可能是A型血。”
闻拾来不自觉联想到凌云霄曾经讲过的故事。凌云霄回忆,在高考体检的当天傍晚,他去了是采春家楼下,当时看到时采春的父亲在楼下抽烟打电话。
时采春家在没有电梯的六楼,家里有个阳台,如果时采春的父亲想要抽烟,没有必要特地费力爬楼梯,他完全可以在阳台抽烟。所以说,当时他下楼并不是为了抽烟,实际,他是为了打电话。
当天早些时候,完成体检的时采春回到家,当父母的人自然会看关心自己孩子的体检报告,时震应该就是在那时看到了时采春的血型。时采春从小没生过什么病,大概高考体检是他第一次测血型,也是他的父亲第一次知道他的血型。时采春可能并不清楚父母血型,但他的父亲知道,同时,他的父亲也知道自己和妻子是不可能生出A型血孩子的。他心中疑惑烦闷,下楼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咨询亲子鉴定机构,他想要搞清楚自己疼爱了十八年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只要有完整的头发就能做DNA鉴定,时震不费力气便能偷偷拿到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时采春的头发。他去做了亲子鉴定,大概是希望高考体检有误,时采春并非A型血。
可是,时采春的确是A型血,因为闻拾来是A型血——当年闻拾来和他义父用这一血型核查过本市失踪人口,他们没想到闻拾来是两年前失踪的,只查了当时时间范围内的人口失踪案件,在没有收获的情况下,他们以为闻拾来的家人可能还没报警,所以只想着关注之后的新增失踪人口,没往两年前的方向查,这导致始终查不到自己身世的闻拾来过了七年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而九年前,当时震拿到检测报告,毫无疑问他终于确认了时采春的身世:时采春不是他的孩子。
……之后就发生了车祸。
——这两件事,会有关联吗?
闻拾来下意识抚向自己心口的位置。当初调查时采春时,他不禁有些好奇怎么会那么巧有一片如同利刃的玻璃刺中时采春接近心脏的部位,尤其伤口那么深,要知道,以时采春在车厢内的位置,飞溅的玻璃是来不及加速到有此等冲量的。当时闻拾来没有多想,而眼下,他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何贝用愈发同情担忧的目光望向闻拾来。他有些犹豫,但最终选择开口:“因为我不是当事人,没有办法看到警方针对那场车祸的具体调查报告……我必须要搞清楚——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让你知道,可是,那时候我想,我必须搞清楚这件事,所以,我费了一番找到当年相关人员。我听到了所谓的流言……据说当年那场车祸有很大疑点,正常人应该会打方向盘的情况下,时震却仿佛故意撞向水泥护栏……还有人说……那块刺中时采春的玻璃上,有时震带血的指纹。”
闻拾来一直不觉得自己是时采春,但是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自己的确就是这个人的事实。因为,面对这一可能性,他的心痛感,一定是不亚于时采春面对这一状况的。
明明他都不记得自己的父亲,可是,想到他的父亲有可能因为他不是亲生孩子而想要一家三口同归于尽,他就难受到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老板,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何贝歉疚担忧地说。
闻拾来努力保持冷静,他摇了摇头,在根本无力思考如何更好措辞的情况下,说出最真心的想法:“你没做错,我再不希望知道这件事,我也必须接受它。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必须自己去面对,去判断。”
他情不自禁回想,在凌云霄的故事中,时采春与他父亲是如何父子情深的。
……等等!
闻拾来的脑海闪过一道光。紊乱森冷的黑暗中,那道光照亮了某个小小的真相。
/……从采春的悼词中,我读到了当父亲的人对儿子的爱,当然,与此同时我也能真切感受到当儿子的人,又是多么爱着自己的父亲。
那篇悼词中,有一段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他的父亲有一年在端午的时候坐一个半小时的公车给初中住读的他送粽子,而他则在看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时失控哭了出来。
我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是更优渥的物质,但却没有得到同等程度“优渥”的感动。话说回来,事实上我和他得到的父爱很可能是一样的,但我没有他那么珍惜,没有能够好好浇灌,于是,我与父亲的感情没有能够如同他的那份那样茁壮成长。
有那么一会儿,我是羡慕他的……/
那天闻拾来喝了些酒,他醉得意识模模糊糊,事后也记得隐隐约约,不过即便是事后听录音,他也能从这段描述中听到凌云霄不一样的情绪。
凌云霄的语气透着某种倾诉的意味,隐约有希望闻拾来能听到自己心声的某种竭力的渴求,而在最后那句“有那么一会儿,我是羡慕他的”话语中,凌云霄有明显的停顿。听起来,原本他想说的是有那么一会儿自己怎么怎么想,但并不是想说羡慕。
类似的情况似乎还出现在之前凌云霄的描述中。
一边努力回想的闻拾来一边快速打开自己的电脑。所有常夏委托相关的调查资料他已经整理归档,他十分顺利找到那段文件名为“凌云霄_版本2_第二部分”的录音。
/……那是我第一次冒出……
那是我第一次冒出生命脆弱的念头……/
这一句就更明显了。原本凌云霄想说的一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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