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升升望着他,坦白道:“他说你丑。”Steven为亚洲人的直白瞠目结舌。
俞先生回到公司时汪湖溪仍等在会客室,董升升奉承地跟进更衣室,他那五短身材和俞先生的身量两相映衬,活像唐代肖像画里头的小鬼和大鬼。董升升替他骂了几句汪湖溪的寡廉鲜耻,无奈台湾标准国语的脏话实在是匮乏,若不是疲累得很,俞扬恨不得由南到北地教他一通。现下他只得接过熨烫好的西服,了无生气地对助理说:“你出去吧。顺便帮我查查汪湖溪和吴兴方氏有什么渊源。唉,看来这次是非搅这滩混水不可了。”
“老板,我只是好奇吼,”董升升怯怯地扒着门,“照片里的人和我们上次在波士顿墓园祭拜的那位是同一个人吗?长得好像啊。”
才掀开一半的T恤又放了下来,腹部结实的肌肉被遮掩回去,俞扬走过去掰董升升的手指,笑眯眯道:“好的员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门砰地关上了。
当晚,我们的俞先生坐在马桶上查看理财顾问为自己做的个人资产评估,盯着手机屏幕上一群抑郁的“0”回想三十五年的人生,从幼年如何为了保卫自己堆的沙子城堡不被摧毁,在幼儿园里呆到晚上不肯回家,一直想到今天被汪湖溪这个跳梁小丑威胁的荒诞下午,俞先生得出一个结论——“拥有就是被拥有”,这句箴言是多么正确!俞先生看着那群抑郁的“0”,觉得每一个都散发着让自己被垂涎的肉香。
时隔多年,俞先生又一次中了别人的算计。接下来整整两周,俞先生都在纽约四处编排各种版本的故事,主旨无非是自己如何在中国市场因缺乏谨慎而产生了巨大的投资亏损。“久利之事莫为,久争之地莫往。”俞扬煞有介事地介绍中国智慧,那些秃脑门同行,出于对他浓密毛发的嫉妒心理,总是幸灾乐祸地挑着眉,豁着嘴表示同情。
俞先生对俞柳说自己在做简单的重复劳动不是没有缘由——早年的时候,俞先生还在金钱的大池子里撒网捕捞,绞尽脑汁要设计一张精密的网;后来,他恍悟到但凡池子总是有边界的,捕捞根本不是办法,凿破池壁,等钱流进自己的池子里才是办法。如你所见,俞先生成功了——也无所事事了,捕捞的快感离他而去,如今,这样虚与委蛇的社交竟成了工作本身。
周六的深夜里,俞扬在董升升的搀扶下醉兀兀地回到私人别墅,将沉重的身躯陷进柔软的米色床垫里,伸手拿起床头的相框,黑白照片只有五寸左右的大小,嵌在大金属相框内,留下的空白组成一个滑稽的“回”字。俞扬把它举过头顶,让照片里穿着长衫的古板中国男人和笑容灿烂的高卢少女遥遥注视着自己,直到酒精的作用让那相框最终矮矮地滑进被子里。
俞扬翻了个身,潜意识作祟,让他无由梦见些荒诞的场景,他梦见有一个年轻人趴在他的车前盖上专注地演算,那车还是他读Ph.D时心爱的一辆超跑,他展现出年轻时也没有的气急败坏,要上前丢开他,这时照片里鬈发的法国女人出现,拽着他的胳膊阻止他。俞扬甩手,“走开,雷妮,让我收拾他!”雷妮拿着车前盖上的稿纸往他眼睛上送,咄咄逼人道:“你解决这个问题了吗?”俞扬定睛一看,那稿纸上竟是他只完成了一半的数学论文……
江南正处在梅雨季节的尾声,湿气缠绵不去,七八月份的伏旱早已张开獠牙,不过是站一会儿的功夫,就免不了惹得一身涎水。高能物理组早秃的高舫研究员,两条罗圈腿面条似的挂在鼓囊囊的肚皮下面,险些被热气蒸得垮塌下去。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同样被绞在汗湿的衬衫里,却浑然不觉,捏着记号笔站在物理研究院唯一的一块黑板面前踟蹰,口中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个问题没有解……”
高舫揩了一把油涔涔的脑门,环顾四周,惟见办公桌前有一条转椅,挪动着脚尖正欲过去拖来,常周回头道:“你确定你们在进行‘纯数学化’时没有任何脱漏?”
从“九十四号”送来的“谜题”,到了涉密程度较低的人手里,总要经手高舫这样涉密程度较高的人,将问题的关键摘简出来,形成一个很难还原成原信息的纯数学问题。虽说后生可畏,可这后生的口无遮拦可真叫人难为情,高舫不得不又强调:“问题转换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出现脱漏和错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话锋一折,“如果你实在无法解决,其实也不必勉强——”
常周听不懂他的激将法,只是无端地气闷,躬身捡起地板上的清洁刷梆梆梆敲了三下,泄愤般把黑板囫囵擦了干净,又从头开始解题。
昏黑从窗外悄无声息溢了进来,炎热消散,沙沙的声响变得舒心不少,高舫走到门边开了灯,常周被白炽灯的光线刺得一愣,高舫凭白心生愧意——又折了他大半天时间。这年轻人明明可以远离是非,专注学问,究竟为什么要答应那边的压榨呢?正想着,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高舫提醒道:“常周,手机。”
常周乍然起身,揉按着额角等眩晕感褪去,三两步走去接电话,还未出声,那边的滔滔愤慨喷泄而出:“常周!你人究竟在哪?我和萧宋等你半个小时,菜都凉了!”
常周猛拍额头,安抚说马上就来,又对高舫道:“我才想起今天要和刘梁一同请房东吃饭,实在抱歉,高老师。”
高舫摆手蔼然道:“去吧,我替你把黑板擦了。”
常先生拾起掉落椅背的西装外套,“那就太谢谢了。”
“小常啊……”高舫背对着他,终究忍不住提醒,“这次的问题事关重大,如果解决不了,‘九十四号’可能会跳过我,直接提高你的密级。你要准备好应对啊……”
常周温和地笑,“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拒绝。”
常周匆匆坐了两站地铁赶到市中心的云南菜餐厅,由服务员引进了包厢。刘梁正夹菜献假殷勤,旁边杵在熨帖灰西装里头的好大一根木头梆子,就是房东萧宋。
艺术品经纪人萧先生架一副无框眼镜,眉头如同第一次见到杜尚的马桶般为难地蹙着,持着筷子迟迟不动。刘梁惘惘不甘,一边嘱咐他快吃,一边又添了一筷米线,一半接在碗里黑乎乎的野生菌上,一半搭在碗沿上淋着汤油。
常周记得萧宋好洁净,同他换了副碗筷,又瞪了刘梁一眼,警示他别再为非作歹。萧宋的父亲萧教授在某大物理系任教时与刘梁有短浅的师生缘分,后来萧教授撇下爱徒移民国外,心存愧疚,临走时要萧宋对刘梁“能帮则帮”。刘梁又是个惯常作恶多端的,于是这原则对萧先生来说,实际就成了“能忍且忍”。
菜未上齐,刘梁拔屁股挤到常先生这边,讨好道:“常周,受你去年那篇论文启发,我最近在网上连载一篇小说,有没有兴趣为我看看?”
萧宋一边嫌他对常先生凑得太近,一边又觉得他是刻意的,呷了口麦茶,讥讽道:“又是开网店,又是写小说,你的副业这么多,钱院长知道吗?”
刘梁说:“要是我能和常周一样教职、研究两不耽误,何必这样汲汲营营?包租公,你要是看不过去,是不是考虑降点房租?”那房子再降房租,萧先生的身份恐怕就要从包租公变为慈善家了。正要回嘴,刘梁已转回头和常先生说话,萧宋恼恨地撩了筷子。
刘梁那小说标题取得颇为恶俗,叫“成为投资之王”,臆想在未来社会,主角通过虫洞,在平行宇宙间进行金融市场套利,走上人生巅峰。
刘梁急不可耐地等常先生评价,指节把桌面敲得更更作响,恨恨道:“那些读者,居然嘲笑我是个民科,不是我自吹自擂,这个破网站上,有比我更正统的科学工作者吗?”
常先生浏览了几章,眉头就蹙得和萧先生一般紧了,将手机搁在桌上,从书包里抽出一张A4纸,又在口袋里摸出一支只剩一小截的铅笔,就地计算起来。
萧宋心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毛病!拿来手机,在那花里胡哨的网页上飞快地翻了半本,刻板的表情瞬即抽生出笑意来——十几章的内容,居然做了足足八章的数学证明!这种东西也会有人看?
刘梁心里正擂着鼓,常先生搁下了笔,莞尔道:“精彩!证明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充满了理性精神和严谨态度;结论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使写作的逻辑性和趣味性完美结合。若是再有一个正确的前提假设,雨果奖简直不在话下!”
萧先生几不可闻地闷笑一声,也不吝赞扬:“奇文!在取悦读者和追求技巧的权衡上剑走偏锋,使得文章远远超脱了小说的范畴,生生拓宽了小说的内涵!这样的历史功绩,雨果奖的确不在话下,诺贝尔奖分明更合适。”
常周哈哈大笑,“是,是,诺贝尔奖,此文的科学贡献和文学贡献难分伯仲,在章节的变化间此消彼长,同时拿下物理学奖与文学奖也未必不可期。”
“刻薄!你们这是何等的刻薄!”
肴核既尽,刘梁酒足饭饱,一手搂一个邀其余二人陪他消食,拽得萧、常二人与他一同在人行道上晃晃悠悠,为配合他那身高,萧先生曲着膝盖做大,常先生弯着脊背做小(刘梁的臆想),刘矮子像《人物御龙图》里似的半踮着脚飘(萧宋的臆想)。常周来不及臆想,肢体接触障碍率先发作,条件反射要推,刘梁邪念骤起,借着薄醉嬉笑着作势要挠他精瘦的腰腹,萧宋一眼识破他的卑下手段,下颌紧咬,一声不吭便抛下他们向前走,正伤神之际,一辆车轻疾地剪破癯黑的夜色,耳后顷刻传来尖利的刹车声、尖叫声、路人的呼喊声。萧宋回头没有看到那两人,心脏几乎骤停。
“年轻人,恣其情|欲,则命同朝露也!”摔下马路崖的那一刻,刘梁记起不知多少年前被前列腺炎支配时,那位老中医语重心长的告诫。他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爬坐起来,萧宋打过急救电话,将他从头按到了脚,问他伤到了哪,刘梁摇头,目视着那辆引来旁观的跑车,以及昏厥在近旁的正在被路人紧急处理的常先生,倏地红了眼睛。
大洋彼岸,支开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后,俞先生在梦里做了一夜的数学证明,一直昏头涨脑到凌晨,酒精酿就的诡谲散去,梦境好不容易熬成旖旎,将醒未醒时的胀意正引得他手滑向下腹去,一通越洋电话惊退了绮梦,俞扬接起,声音又哑又沉:“吟川?怎么了?”
那是道少年的声线:“小舅舅!我闯祸了!你一定要救我!我爸会扒了我的皮的!”
“你爸现在还留着你的皮?”俞扬对这小惹事精习以为常,摸到床头董升升留下的水杯,喝了半杯水,打开免提,掀被子下床,将皱巴巴的衬衣、西裤尽数脱掉。
“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啊……”少年啜泣道,“我真的很怕。”
俞扬听见嘈杂的背景声,停了动作,问道:“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贺吟川抱着膝盖窝坐在急救室外,哭得眼泪长鼻涕短,“我在医院里……我开车撞人了,小舅舅……”
“你有没有受伤?”俞扬问道,得到否定答案,松了口气,继而又被小外甥痛悔的哭嚎弄得头疼脑裂,俞扬正要问伤者的情况,那边急救室已经开了,贺吟川跟在刘梁身后凑过去,被撞的人未做任何处理地被推了出来,中年男医生探出半个身子冲外面骂骂咧咧:“哪个天才送的急救室?右臂骨折疼晕过去了而已!《诊断学》白学了是吧?”
俞扬听见贺吟川长吁了声“太好了”,另一个声音暴起道:“好什么好!赶快把你家长叫来!屁大点人,拿驾照都没资格,敢出来飙车!”贺吟川那滥贱眼泪哗哗直流,委屈道:“我没有飙车!是你们突然从人行道上摔下来的!”又无缝衔接上电话,“呜……小舅舅,我都吓死了……我爸会扒了我的皮的。”
“脱皮事小,好好看看被撞的人怎么样了,无论如何先道歉,知道吗?”俞先生光屁股坐回床沿,闭眼按揉眉心,温声问道,“是谁的车?在现场时有没有被人拍照?”
“车是我同学的,车里有好几个人,当时外面有人拍了视频,但没拍到我的脸。”
俞扬正思忖着被姐夫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贺吟川嗫嚅道:“小舅舅你能不能回国一趟……对方说私了必须见家长。”
“我这个月刚……”俞扬忽地想起上次回国并未让小外甥知晓,堪堪止住话题,欲用“我很忙”来搪塞,贺吟川摧枯拉朽似的哭诉:“小舅舅,我想你了——你都半年没回来看我了,呜……”
狼窝里的羊崽子最招人疼,俞先生愁得眼皮都掀不起来,无奈说:“哭什么?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光知道哭?假期什么时候开始?我回去把你接来美国好不好?你妈不是说你暑假要来美国吗?”
把小的安抚好,又和对方商量了赔付和致歉事宜,俞先生充分领教了那边自称“伤者家属”的刘先生不让一胫之毛的吵架功底后,大略能想象小外甥遭遇过什么样的恫吓了。
刘梁本就中心有愧,好容易抓住只替罪羊,岂能大方放开?再者,看这小兔崽子的衣着,非富即贵,他得替常周好好谋笔横财。刘梁愈想愈觉得常周真是晕得太是时候,否则以他那“临财不肯苟得,临难不肯苟免”的个性、面慈心软口善的作风,被这小子哭天抢地一折腾,怕是大有反过来向他道歉的可能!我们刘研究员自以为折抵了罪过,对半大小孩吹眉瞪眼教育一阵,屁颠屁颠跑去病房看人了。
老板要回国,归期不定!可惜老板遗传了一半江南士人的血统,温文是他的表,唠叨是他的里,要将“身后事”交代得事无巨细,没有一点身居高位的气度!何其青认为,俞先生缺乏自知之明——纵观整个CBD,还有比俞先生更具替代性的CEO吗?纵观整个垂虹资本,还有比CEO更具替代性的雇员吗?何其青这两日跟在俞先生背后,步履轻盈,晃得那身肥膘也跟着荡漾不已,俞先生看在眼里,恨在心底,颇有将权柄拱手让人的不甘,收拾行李时,还不忘打电话,试图远程操控下属的心情。
何其青一面包藏祸心,一面揭发同僚,“老板你不知道!董升升今天早上迟到了20分钟,Steven已经笑成金·凯瑞了。”俞先生正要出口嘲弄,听见那边咯吱作响,一把将睡裤拍回床上,横眉道:“何其青,容我问一句,你是不是坐在我的座位上。”何胖子咕噜滚落到地板上,下陵上替的美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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