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怎样?”
“如果这弯刀停下的时候刀尖指向谁,谁就能带走蝶舞。”
屋内没有一丝声音,所有人都盯着那一圈白光,蝶舞更是紧张的咬住了下唇,一双素手情不自禁铰着晕染的衣袖。这群人里面最难熬的还是朱猛,他早已感到身不由己,火烧火燎,透不过气。他的目光虽看着那柄不知何时才会停下来的弯刀,整个注意都已在旁边樱草色的身影上。
桌边靠着一根深黑色的手杖,手杖的镶头是一个黑色的狮首。
昔日的英雄,如今是一个跛子。
所以他没有能力众目睽睽下带走蝶舞,只能混在来客里面胡乱喝着酒,喝到宴会散席了,然后急切的跑进内堂和他的敌人谈条件。在那里,他的敌人毫不意外地坐在椅子上等他,就像是主人在等他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穿白衣的人正襟危坐,像一尊雕塑,说话的时候只有两片嘴唇微微煽动。敢穿白色,只穿白色的人无疑是极度自信的,有什么是比那一身白衣更能引人注意,一丝灰尘,一点血渍都是累赘。
坐在他旁边的人穿的正红外衣,他从坐下来起就没有说过话。
蜡烛在铜烛台上安静的燃烧着,滴下红色痕迹模糊了烛台上刻着的囍字。这一晚本该喝的酩酊大醉,然后送走那些踉踉跄跄离开婚宴的宾客,最后走进内堂去见新娘子,纵情享乐。
现在,宾客们都走了,他们几个却还在这里。
突然,朱猛眼中的浑浊不见了,他向对面投去两道逼人的目光。弯刀停了,正停在他的面前。朱猛一下子站了起来,黑色的手杖已经在他的手里。他另一只手抓紧了蝶舞的手。
“卓东来,说话算话。”
红衣服的人还是不打算开口。
“刚才那句话是我说的。” 司马超群的语气和他的衣服一样淡漠。
”可是,他手里的并不是你的新娘。”桌子上的第五个人有着一张天真状的娃娃脸,脸上带着是一副茫茫然似疯若傻的笑容,说出的话也是如孩童般直接。
“你怎么不问问卓夫人自己怎么想?”司马超群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问问她为什么非要做大镖局的卓夫人。”
回应他的是几声短促刺耳的吼声,朱猛不知何时已把桌上的弯刀攥在手里,音未落,刀锋已经到了新郎官眼前。
寒光闪闪得刀举在空中,却没有砍在卓东来的头上。
因为隔壁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哭声。婴儿的哭声。蝶舞的面孔变了样子,带着诱人的苍白的脸色变得狼狈不堪。一时间,除了司马超群,剩下三双眼睛都看向了她。
“我怎么会有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蝶舞的脸上仿佛抽搐了一下。
“是啊,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甘心给人生孩子?”
朱猛喃喃地说着,脸色扭曲苍白,过了一会又平静下来。青铜台上的红烛闪了几闪,朱猛更觉得眼前一片昏暗,
“原来只有我在这发疯。”
于是,就算心里早生出了相互啃噬的毒蛇,他也要把那狮首的手杖稳稳握在手里,再稳稳地走出门去,走下台阶,走出灯火通明的门廊,慢慢走进了浓黑的夜色。
房间内,司马超群还是带着那种冷漠,卓东来站了起来,他走进了隔壁的房间,不一会又折返,手里抱着一个包在襁褓中的婴儿。蝶舞木木地走了过去,和他站在一起。
只剩下另一个人的黑眼睛闪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孩子。
“你今晚又来做甚么?难道也是想学朱猛来抢亲?”司马超群再开口的时候,问的是端坐着的高渐飞,后者正不紧不慢摇着手边大半盏酒。是的,他已经学会了喝酒,往往还会喝得很多,就连他的穿着,也不再是褐黄色的织麻,而是换了通身洁白光滑的绸布。
少年伸出的手掌上帖子也蒙着光洁的白绸子,绛紫色浮现出笔勾利落的一个“郭”字。
“我今晚是来请人。”
“是什么让郭青那么有信心,我会放着大镖头的位置不坐,要去拜他的门下?” 卓东来的声音冷冷清清,连语调都没有起过变化,
高渐飞浑身上下唯一没有变的大概是他的乐观,在红花集一别后卓东来就再没面对面见过他,此刻年轻人的脸上依旧自信满满,眼睛里面是他不曾见过的笃定。
司马超群倒是近月来与他交锋数次,对他那胜券在握的姿态已经看得厌倦。在红花集的时候他就有信心打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对方投入郭家兄弟旗下这个事实也不能挫败他的信心一丝一毫。
“就凭在晋中这块地盘上,郭寨主想支持哪家镖局它就为大,若是寨主不中意哪家,它恐怕活得也很有限。”
司马超群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高渐飞又转向卓东来,“司马堂主能给你的,也许当家的并不能。但寨主保证他为你提供的,你在这也绝享受不到。”
司马超群的眉头蹙了起来,将那绛紫色的丝线捏在两指间,线条断开一绒绒飘在地面上,原先的字也没了形状,
高渐飞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这些变化,语气也高昂起来,
”大镖头这个称呼听起来是好听,可惜是个傀儡。寨主看中卓爷曾经’捕风捉影“的名号,希望请卓先生去做青峰寨的师爷。”
”一个真师爷和一个傀儡镖头,卓先生要怎么选?“
卓东来这才饶有趣味的看着高渐飞,” 你为何认为我是个傀儡?“
司马超群的眉头放下来,脸上却是阴晴不明的冷峻。高渐飞尽力观察着面前两个人的脸色,又口出讽刺,
” 一个连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大镖头,岂非可笑。“
先笑起来的是司马超群,他的笑在空荡的堂内产生了令人心惊的短促回音,卓东来也随之轻笑了两声,”你以为是司马堂主逼我娶的蝶舞?“
年轻人没有回答。
一阵静默过后,卓东来从司马超群手中抽出了帖子,交还到高渐飞,
”送客。”
——————-
卓东来走进院后小屋,孩子还在那将醒未醒的时候,淡色的睫毛沉沉盖在粉红的面颊上。蝶舞早就迫不及待给他套上了内里裘皮的短褂,屋内生了地笼本就有些闷热,又被脚步声惊扰,他彻底醒了,对卓东来用力睁着眼睛。
一双又黑又明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孩子又向他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来,淡的几乎透明的指甲。
“他一点也不怕我。” 卓东来想,
小手在空中勉强支撑了一会耷下去,片刻之后又不屈不折地朝卓东来的方向抓来,一双眼睛里有好奇,又有倔强。
他是被卓东来还没来得及解下的风氅上的绸带吸引了注意,非拿到手不可。
搞明白他的意图后,卓东来只得将身体向前多倾了些许,好让他力所能及地将那一截冷冰冰的带子捏在手里。得到了玩具之后的孩子咯咯的笑着,挥舞着拳头。
“看来,你真有点把它当做了你自己的孩子。”
卓东来浑身一怔,想转过身来,可稍微一动弹,感觉被夺走了玩具的孩子便不高兴地哼哼着,
司马超群在摇篮前站定,低头去看那和卓东来较劲的孩子。感觉得到投下了另一束陌生的阴影,扯着带子的手也停止了动作。
司马超群轻飘飘将绸带撕开,留下了一半还停留在小小的拳头里。
摇篮中传来了哭声,刚得以脱身站起来的卓东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化为了一个瞪视。幸好,蝶舞已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虚张声势的哭声变成了一声声的抽泣。
两个人顾不上尴尬,赶紧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屋外走到院子里,才长长透一口气。然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直到卓东来开口,
“我真有点庆幸,还有蝶舞在这。”
司马超群没有马上接话,这让卓东来有些胆怯,他用一种晦涩的目光注视着司马超群,他不知道孩子这个话题是否又让司马想起来,对于孩子,司马比他有经验,那一世,他曾经有过的两个孩子,他曾经有过的至少完整的家。
幸而,等司马超群说话的时候,他们说话的重心已由孩子转到了高渐飞这个年轻人身上,一个对双方都如释重负的话题。
司马超群徐徐开口,他说出来的并不是问句,却等着一个回答,”去青峰寨做师爷,看前景未必不如留在这里。“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罕见地没有看着卓东来,而是望着脚下,
”这种比较没有意思,”听到这话司马超群又抬起头来,
“不如把精力放在接下来如何对付青峰寨上,” 卓东来不动声色将谈话又往远处引开一层,
“腊月里生意繁忙,都是出不得差错的大买卖,青峰寨很快会出手..”
“腊月里的保护费收的也比往常更甚,加上我此番拒绝,不知郭氏兄弟此次会如何..”
青峰寨,青天白日里却行着穷凶极恶的行当。恶,虽令人唾弃,倒也并非由来就是黑暗,青峰寨曾由郭壮把持,他死了后郭青接管,初露头角之时打着剿匪的旗号,在深受山匪之害的各旗镖局间很受欢迎,因此财力,人力,都如那取之不尽的河水,源源不断滋养着这个原先毫无根基的组织。直到这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短短数年,由青翠变得幽黑,往外喷着毒液。
往年里的流寇山匪早已绝迹,青峰寨才成为这片走镖人心中最恐惧的存在。
不管心中多么憎恶,脸上还要堆开笑意,恭恭敬敬双手奉上保护费,求得一路太平。
腊月里元宵之前,正是各家老板忙碌进出货物的高峰,大镖局这段日子里大多走得都是要来长安的短镖,每一趟都是令人咂舌得估价。
丰材铺子陈老板托的那趟红参镖已经行至半路,估摸着还有半月便可抵达长安,虽只有酒坛大小的几只匣子,里面封着的密密麻麻四五十红参可占了长安几乎所有货源。
大镖局又有趟古玩的生意,正是长安的达官贵人用来打点更显贵的玩意,价值先不消说,这丢镖的后果更不能承受,
卓东来早已想到这两趟正是出于最高危中的生意,需早做打算。
司马超群对他的提议并无回应。
卓东来没有再说什么,尽管注意力察觉的出对方思索的眼神和忧虑的眉梢,他依旧只是默默站在司马超群身边,
该说的话都说了,要怎么做要由司马自己决定。这本是曾经自己应该恪守的本分。曾经没有做到的事情,犯的错误,今生总是要补偿了。
——————
良久,他才缓慢开口,“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我去看看蝶舞,你也早点歇息吧。”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司马超群飞快的回应了他,用一声短促的轻笑,这笑声中的涵义让卓东来已经迈出去步子僵住了,去也不是,留也尴尬,
“如果你真的是要折回去看她的话,我只能说,你要求得未免太多了。”
卓东来只得转身回来,“她总还是今晚的新娘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好似因为方才那僵硬的动作而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我答应你娶她,给她大镖局夫人的名号,以此保全了她和朱猛的孩子。我给你们的,还不够么?”
“够,很够。” 这几个字迸出来的时候他的牙关也似咬紧了,
司马超群脸色又缓和下来,话里仍带着刺,“你不相信我?”
见对方没有回答,他又反问,”难道你觉得我会做出以下犯上对夫人的不利的事?”说话间,他已走到桌边,对他口中尊称的上说了两个字,
”坐下。“
卓东来也就真的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
于是卓东来就真的接过他递上前的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了下去。
卓东来喜欢波斯来的葡萄酒,手工繁复的银酒杯,入口时甘甜,下肚是苦涩。
间隙司马超群也为自己倒了几杯,
”这葡萄酒,是今晚特意为你准备的。“原本琥珀色的酒裙荡开,映照出模糊的倒影。
司马超群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脱去风氅后里面还是那身没来得及换得礼服,比杯中酒更红,
两个人的眼睛映着烛火泛着几分血丝。
”这酒还是不要喝得太急为好,何况,你今晚也喝得够多了。“
闻言,司马超群突然大笑起来,”原来你还记着说些关心我的话,只是…” 突然起来的笑声让对面的人抬起了头,
”只是,你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司马超群终是安耐不住,”卓东来,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包括你那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腿上的秘密。”孤注一掷说完了这一句,司马超群却没等来他以为的回应,
”为何你一点也不惊讶?”
卓东来的眼睛里是无法言传的一阵悲痛,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司马超群,
“因为,时间倒流这种说出去都没有人敢相信的神迹,偏偏发生了你我两个人身上。”
司马超群所有有待出口的想法都被这令他惊骇的坦白堵住了,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中断,
“从什么时候开始?”
“十一年前。”
司马超群脸上又是一滞,转而笑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找你。”
“我在当年我们遇见的那座庙里,等了你整整三天。”他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他听见卓东来回答他说,
他说,“我没有去。我离开长安去了江南。”
司马超群坐在那沉默了很久,静寂得像死了一样。
“我除掉了你唯一的敌人萧泪血拿到了泪痕剑。为你吞并雄狮堂,成立这大镖局,甚至让你来做这大镖头。”
“原来,你只是不愿意出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司马超群又恢复了他的平静,他想去看卓东来,却只得到一个避开的脸孔,
“卓东来,我帮你改写了前世的命运,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卓东来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司马超群对此却毫不在意。因为他虽还不明白卓东来这一世想要的是什么,他却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去谋算经营,活成了另一个卓东来,他已体会到的许多他曾经都麻木无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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