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陆藏名”。
字迹是陆藏名本人的字迹。如果细看信纸,会发现在其中一个边角,有一个像是粘了白色粉末而无意间抹上的手指印。
让陆藏名想起这张信纸由来的正是这个指印——
那白色的是麦芽糖的粉末。
被沈遥当做失智儿童戏耍哄骗的记忆顿时让他火冒三丈。
玄七没有回答陆藏名的问题,而是深深叩首说道,“属下斗胆,请庄主兑现承诺。”
“呵,这张纸本就是我中毒时的儿戏之言,沈遥竟然让你拿着它来求我,他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陆藏名声音冰冷。
玄七继续伏在地上道,“庄主平日里一言九鼎,对我等下属赏罚分明、恩威并重,玄七铭感于心,还请庄主放玄七出庄寻找沈公子,如若不行,玄七宁愿一死!山庄养育教导之恩,玄七来生愿结草衔环相报。”
“好你个玄七,竟敢威胁我!”陆藏名起身三两步走到玄七跟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玄七刚一抬头,便被陆藏名一把掐住了脖子。
陆藏名眼中燃着怒火,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他直直的盯着玄七的脸,玄七被掐得仰起头来,脖子和额角凸起明显的青筋,他本能的抬起手来,但在触碰到陆藏名时又生生止住反抗的动作。
陆藏名发现,玄七的脖子要比想象中纤细,也难怪,这人一路伤痛不断,身体已经瘦削了一圈,沾染着血迹的下巴轮廓分明却显得有些纤薄。
陆藏名看到玄七的面容因为窒息的痛苦而变得扭曲,他知道,自己手下只要再多一分力,便可将玄七的喉骨掐断。然而,当他的目光对上玄七的眼睛时,却有些意外,玄七的眼中已沁出生理性的泪水,但陆藏名从他的眼睛没有看到怨恨和过多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平静,而那平静的深处,还闪着毅然决然的光芒。
这种似曾相似的目光,让陆藏名内心深处忽然一动,怒火便烧不起来了,他一下放开了手,玄七猛得倒向一边,剧烈的咳嗽起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湿。
“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陆藏名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后山草木茂盛,一眼望去,翠绿绵延无尽。
山路行行重行行,玄七跟在陆藏名身后,发现陆藏名往山上走了一截后,带他走上了一条隐秘的小路,头上是重重叠叠的枝桠,脚下碧草丛生,草地之上以往的踩踏痕迹几乎已要消失。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人来到了山间的一处平地,平地一面是个陡坡。玄七从陡坡方向朝远处望了一眼,看到山庄院墙就掩映在对面的半山腰处。
平地上有一丛竹林,一株株翠竹轻盈挺拔,如同一片浓郁的青纱。竹林前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土坡,上面几乎已经长满了野草。
陆藏名一路没有和玄七说话,到了这里,他依然一言不发,直接走到竹林前,用手去拔土坡上的野草。
玄七见状,立刻上前,也帮着一起拔了起来。
陆藏名转头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动作。
不一会儿,土坡便露出了本来的面貌,看起来……很像一个坟包。
“去帮我采些花儿来。”陆藏名突然下令。
玄七一怔,旋即回过神来,赶忙应下,随便找了个方向,钻进了竹林。
等他采好一束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回来时,发现陆藏名正坐在土坡侧面的一块石头上,土坡上竟多了一节木头,上面刮刻出了四个字——
“墨寒之墓”。
玄七神情微动,走到陆藏名前面,跪下举起花复命。
陆藏名的声音从头顶轻轻传来,“帮我把花摆上吧。”
玄七膝行两步,把花轻轻的放到坟前,垂首静默了一下,才又跪回陆藏名身边。
“起来吧。”陆藏名道,他的声音和刚才在书房比,显得落寞无奈了许多。
微风吹动花束,玄七站在陆藏名侧后方,看不清陆藏名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坟包,许久许久。
风势渐渐变大,天色开始变阴,一些野花被吹散开来,玄七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把花收拢,淅淅沥沥的雨就这样从天而降了。
“庄主,下雨了,”他向陆藏名请示道,“请您移步避雨。”
陆藏名转过头来,只是一瞬,玄七看到他眼角闪过一点点的晶莹,在陆藏名眨眼之后便消失无踪。
玄七心中觉得有些伤感,不知是因为眼前的人还是墓中的人。
“影堂的师傅说过你的眼睛里隐藏不住情绪吗?”陆藏名突然问。
玄七惊得立刻下跪,“玄七冒犯,请庄主恕罪!”
“呵,”陆藏名伸手扶了他一下,玄七惊诧的微微抬头,正撞上陆藏名的目光,那目光带着玩味和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细看的话,你还是隐藏的很好的。”
“……”
“起来。”陆藏名下令。
玄七垂眸起身,却听陆藏名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我获救的第一晚对你说过的话吗?”
玄七略一思索,那晚的屈辱情景猛地浮现在脑海,他双拳微攥,小心翼翼的问,“庄主指的是哪句话?”
陆藏名起身负手而立,冷哼一声,道,“我说过,回庄以后,留你在身边做个侍人。这句话你可还记得?”
“!!!”
“如果你留下来,本庄主答应你,以后身边不会再有其他侍人,如何?”
“……”玄七绷起了肩背,胸口起伏加剧。
“为什么不说话?”陆藏名紧追不舍的问道。
“属下……属下不愿!”回答的同时,玄七再次重重跪倒在地,不等陆藏名发火,便快速说道,“墨寒前辈如知庄主至今心中还惦念着他,必定得以一生慰藉,但……属下只能是玄七。”
“你……!”陆藏名伸手指着玄七,低喝了半句,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道,“你昨日进入水牢,身上有些不该有的痕迹,刑堂已经传到我这里了。”
“!!!”玄七猛地想到他受刑脱下上衣时,刑官奇怪的眼神,还没等他红起脸来,陆藏名的巴掌便呼啸而至,“混账!如果不是已经把你送给了沈遥,像你这种不知脸耻的贱奴,山庄绝不会留你性命。还不快快去影堂过完规矩,滚出山庄!”
玄七被那一巴掌扇得歪过头去,嘴角破裂,耳中嗡鸣,听到陆藏名的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来,陆藏名却把视线转向一边不去看他,玄七见到他微抿着嘴,嘴角有些瑟动。
玄七对着陆藏名深深叩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属下谢过……谢过庄主!”
陆藏名扔下腰牌,道,“还不快滚!”
玄七捡起腰牌,陆藏名已经走向坟前,背对着他在归整野花。
玄七对着陆藏名规规矩矩的叩首三下,这才起身离开。
藏名山庄刑堂。
玄七跪在堂上,看了一眼面前托盘上的药丸,对薛堂主道,“属下愿选‘金木水火’四刑离庄。”
“什么?!”不止薛封,在场的影堂其他人,面色都是微动。
“你可知这‘金木水火’四刑的厉害?即使单种刑罚没有超过你的熬刑极限,四种接连下来,你非死即残,你的下一任主人还会要你吗?”
玄七眸色一黯,旋即又燃起决然的光芒,道,“属下知道四刑的厉害,不论结果如何,属下愿意一试!”
……
突如其来的雨越下越大,石安只得提前结束了今日的行程。在这个不大的镇子上,找了最好的客栈安顿下来。
屋外雨柱倾泻,雨水敲打在窗棂上,滴答的响声连绵不歇。
雨声入梦,似曾相识。
与玄七山洞初遇,那夜凄风冷雨;替他洗冤、探望伤情,那夜雨伴笛声;鸾青镇上谈心共眠,同听潇潇雨声;吴家村生死险境,历经狂风骤雨;自己额头受伤,玄七悄悄送药,夜雨留人……
一幕幕回忆,就好像才刚刚发生。
沈遥闭着眼睛,安睡在客栈的床上,睫毛微微颤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我这周入职新公司,比较紧张忙碌,抽空更了一段,不是很长,争取周末继续哈,看文愉快~~
☆、重逢
影卫营西北角。
墨凌闻声来到寒潭洞口时,正看到两个刑官一左一右架着一人而来,那人身材瘦削修长,低垂着头,看不出意识是否清醒,整个人几乎挂在架着他的人身上,被一路拖着前行,赤/裸而劲瘦的上身布满一条条肿胀破裂的伤口,猩红触目,衣料覆盖的腰臀和大腿处,黑色布料已完全湿透,和皮肉黏在一起。洞外白霜覆盖的地上,蜿蜒着两道长长的血印。
“庄主允了这小子离庄,他选择了‘金木水火’四刑,针刑一日、杖刑三百都已结束,下面的水刑就交给你了!”一个刑官手举腰牌,向墨凌道,另一人配合的抓起受刑之人的头发,用力向上一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那人阖着眼睛,脸畔粘着头发,嘴唇已被咬得破破烂烂,下巴上沾着血迹,显得无比狼狈虚弱。
“!!!”墨凌看清那人面容,瞳孔微微一缩,脸上却未动声色,道,“把他带过来吧。”
两个刑官架着那人,跟着墨凌穿过寒潭山洞,来到了洞的另一头,便见到了水刑的刑具——
一架水车伫在一潭池水之上,池水离寒潭数米之遥,水温可想而知。水车半没在池水中,中间和四角各有几个活扣,正好可将一人四肢拉开固定在上面。
刑官把那人拖到水车前捆好,两人甩了甩被池水浸湿的胳膊,一人不由搓了搓手。
墨凌见状道,“池边寒冷,二位请去边上监刑吧。”
待刑官走到一边,墨凌伸手摸上水车右上角的活扣,像是要检查它是否捆紧一般,实则暗自将一道劲气打入了被缚之人的手腕。
那人眉头蹙起,眼皮颤动起来。
墨凌站在一个巧妙的位置,用背挡住了刑官的视线,他压低声音唤道,“玄七!玄七!”
“墨凌……师傅……”玄七微微张嘴回应,气若游丝,眼睛一直无力睁开。
“别说话,听我说!”墨凌忙道,“你现在立刻求刑官带你回影堂,服下失忆药,免去后续刑罚。”
“……”玄七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可以离庄,你不要命了么!”墨凌急了起来,“之前的针刑把你内伤全牵起来了,你现在外伤又重,如果在水刑中昏厥,很可能就被淹死了,更何况后面还要受下庄主的‘炽炼掌’!到底有什么原因,你非要保住记忆?!”
“……”玄七的嘴动了动,最终紧抿成一条线。
“墨凌师傅,可以用刑了吗?”这时,一边的刑官催促了起来。
“玄七!”墨凌又叫了他一声。
“请您……用刑……”玄七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墨凌,眼神有些失焦,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决。
墨凌轻叹了一声。
……
“你猜这圈下来他还有命吗?”
“难说,这小子命硬得狠,这都第五十六圈了。”
“还有几十圈,要不咱们赌赌他能撑到多少圈吧?”
“行啊,赌!”
两个刑官在岸上议论着,说话间,已经静止了一段时间的水车转了起来,头朝下浸在水里的玄七被转了出来。他浑身湿透,上半身肿破的皮肤红中泛紫,脸色冻得青白。他紧闭双眼猛烈的咳嗽着,灌入胸肺的水被他呛咳出来,鲜血从他的口鼻流了下来。
痛苦循环往复,玄七再次头朝下没入水中,没过多久,他的身体开始痉挛,露在水面上的双腿抽搐起来。
一旁用刑的墨凌皱紧了眉头,瞥了眼计时漏刻上隐约欲现的刻度,直接转起了水车。
玄七的头露出水面,他咳到开始干呕,就在即将被再次转入水中时,他忽然扭头,狠狠一口咬上自己的肩头,血水顺着他的肩头流下,玄七睁开了一下眼睛,眸中恢复些许清明,下一瞬,冰冷的池水再次将他淹没……
……
一百圈水刑结束。
玄七被解下拖上岸,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不止口鼻,连他耳中也涌出了血。
一个刑官上前探了探他颈侧的脉搏,对另一人道,“他还活着,咱们谁也没赢谁!”
“……行吧,”那人有些动容,上前道,“把他拖回影堂复命,喊庄主来施最后一道‘火刑’。”
……
影堂内火把凄凄,影堂外屋檐的阴影从左向右转动了一小截。
陆藏名来到影堂时,夕阳已没入山峰,浅白色的月牙出现在天边。
昨天得知玄七选择了何种方式离庄时,他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可当看到影堂上的那人时,眼角不免还是一跳。
只不过过了两天一夜,原本沉静而倔强的青年就像被抽去了所有的活力,他低垂着头,上身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惨不忍睹,肿胀淤紫的伤痕向外渗着丝丝缕缕的血迹,他整个人说是跪在地上,其实是被左右两边的刑官用刑棍挑着双臂架起上身,只怕刑棍一撤,他便会一头栽向地上。
陆藏名走近玄七,跟在他身后的薛封对一旁候着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桶盐水从玄七头上浇了下去。
玄七猛地绷紧身体,继而全身颤抖抽搐起来,两边的刑官用力架住刑棍,压制他的颤动,玄七高仰起头,脖子上凸起粗粗的青筋,他睁大了眼睛,却毫无聚焦,张开的嘴里发出了一声破碎嘶哑的呻/吟。
薛封微微皱了下眉,道,“玄七,庄主来了!”
玄七被架在刑棍上的手慢慢攥紧,他像条脱水的鱼儿般费力的呼吸,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渐渐低下头来,挺直了脊背,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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