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笙歌啊你这是。”站在国际航班接机口外的围栏边上,苗红边扫视陆续走出来的旅客边调侃徒弟。
罗家楠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挤了挤眼泪说:“我倒想,可人祈老师那身子骨忒娇贵,禁不起折腾。”
苗红翻了他一眼。“悠着点儿, 别以为年轻就能猛造,回头过了四十哭都来不及。”
“四十?师傅,您瞧人赵副队, 都五张的人了,还能让陈队动不动扶着腰讲话呢。”罗家楠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苗红一巴掌, 抬手揉着脑瓜抱怨道:“又打头,真傻了!”
“说正经的, 赵副队那情况如何。”
“听医生的意思是没大问题,就是治疗观察,可祈铭说……还没过危险期。”
苗红叹了口气,握在不锈钢围栏上的手指紧紧收起。“老赵算我半个师傅,他那人我了解, 不到扛不住了绝不会倒下……别看他平时笑呵呵的跟谁都能开的起玩笑,可其实心重着呢,人也细。那天陈队开玩笑还说, 自打跟老赵在一起过日子,袜子都没亲手买过一双……哎,这要是赵副队出点什么事儿,陈队立马就得打报告退了给他守坟去。”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件事儿,就我刚进重案组那阵儿,他俩来家里喝酒,我爸在饭桌上跟陈队说‘儿子交给你了,就跟自己亲生的一样,该打该骂随你,等你将来百年之后,让这小子拿你当亲爹拜’。”罗家楠说着皱了皱眉毛,“不过好像赵副队听完不太高兴,是不是因为我爸没把他算上?”
傻小子,你没发现赵副队看你爸眼神就没对过?杀人不犯法他早把你爸崩了。
当然苗红也就想想——这种话还是别说为好,信息量太大,回头再给徒弟吓着。
人群里出现位穿着打扮一看就很时髦的中年女性,脸涂得很白,但哑光口红又不显得妆容过于夸张,盘发整整齐齐丝毫不见长途旅行的凌乱。苗红对了下手机上的照片,冲那个女人招招手。
“郭女士,这里。”
郭恬点了下头,往通道出口那边走去。罗家楠注意到郭恬身后还跟着个眉眼和她有几分相像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左右的样子,推着堆满行李的推车,看样貌年龄应该是简越的长子简依涵。接上人一互相自我介绍,罗家楠果然没猜错。
往后备箱里搬那母子俩的行李时,罗家楠好险闪了腰。箱子看着不算很大可一上手得有百多斤的分量。这家伙,塞的是铅球吧?
看到罗家楠脸色猛然涨红,简依涵满含歉意地说:“抱歉,这里面都是琴谱,有点重。”
有抱歉的功夫你他妈倒是帮着搭把手啊!罗家楠心里猛吐槽。简依涵细细溜溜的看着还没这箱子沉,他特意瞄了眼人家的手,白白净净指甲修得圆钝整齐,一看就没干过活。
得,他心说,老子今天就他妈当回苦力,累了正好晚上回去蒙头睡大觉,省得搂着祈铭心里起火闹腾得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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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郭恬和苗红送回警局,罗家楠又改道送简依涵去酒店入住。郭恬没让兄弟俩见面,自己在公安局门口就下车了,罗家楠估计是她不想让大儿子看到弟弟那败家样。
一路上简依涵端端正正地坐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没有,还很规矩的将安全带给扣好。哪像之前他们接简依念的时候,那小子一上车就嚷嚷着饿死了要吃东西,买来之后又他妈睡得跟只猪一样。
两兄弟都一个妈生的,罗家楠想,怎么能差别这么大?
到了酒店大堂办完入住手续,简依涵让门房先把行李送进房间,然后将罗家楠叫到大堂旁边的咖啡厅里,点了两杯喝的。
“罗警官,我父亲是被谋杀的?”他平静地问。
罗家楠想了想,避重就轻地答道:“警方还在调查中。”
“就知道早晚要出事。”端起咖啡杯,简依涵轻抿一口,放下后缓缓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父亲这两年老是往澳门跑,工厂那边也不好好经营,听说欠了不少外债。”
“简越好赌?”罗家楠翻出小本本。
简依涵点点头。“以前父亲并不是那种没有自制力的人,烟、酒都很有度,也从没在外面找过女人,可自从他在澳门赢了一大笔钱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他投资很谨慎,后来却变得十分盲目。野生动物园这个项目风险极大,他却一意孤行。母亲劝不动他,又发现他在外面乱搞,生气就离婚了……您知道么,他以前身材很好的,前段时间和他视频,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是啊,法医预估简越的体重大约在两百斤左右。”罗家楠说完立刻抿住嘴巴。
操!说走嘴了。
“预估?”简依涵微微探过身,眉头紧锁,“他的尸体……不……不完整?”
“也没缺……缺什么……”罗家楠赶紧抄起咖啡杯堵住嘴——我操忘放糖了真苦。
简依涵脸色微微发白,他放下咖啡杯,左右环顾一圈,起身走到在水池中央台子上弹奏钢琴的钢琴师身边,低声和对方交谈了几句。罗家楠惊讶地看到,钢琴师站起身,将位置让给了简依涵。
简依涵在琴键上试了几个音,尔后闭上眼,弹起一曲基调悲伤的钢琴曲。大厅里的人都看向水池中央,目光中无不充满赞赏以及惊讶。罗家楠完全不懂乐器,但即便是他也能从这流畅的乐曲中听出来简依涵的演奏有多么出色。
要是祈铭在这就好了,他想,说不定还能听出来这孩子弹的曲子是啥名。
一曲终了,简依涵起身向钢琴师致谢,然后坐回到罗家楠面前。“抱歉,我神经一紧张就需要弹钢琴来放松。”他脸色看上去没那么苍白了。
“你刚弹的是什么?”
“《安魂曲》,莫扎特的遗作,原作是交响乐,我在飞机上把斯迈尔续写的《末日之泪》里的几个小节扒谱改编成钢琴曲,本来是想在父亲的葬礼上演奏的,刚才心里很难过,就……”简依涵目光怅然,“真是不好意思,献丑了。”
“不不不,挺不错的。”罗家楠从“莫扎特”开始就听不太懂了,而且这艺术上的事儿,他真没发言权,“反正我听着挺好,真心话。”
“弹钢琴,我属于需要以勤来补拙的那种。”简依涵歪歪头,“我弟才是真正的天才,可惜,他手受伤导致神经受损,就再也不弹了。”
真看不出来,罗家楠挑起眉毛,那个败家玩意还是个钢琴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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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局里,罗家楠看审讯室里苗红和乔大伟已经在跟郭恬母子谈话了,就跑去法医办找祈铭。他把简依涵弹钢琴的事告诉祈铭,还问人家会不会弹《安魂曲》。
“如果有弦乐乐谱,我可以演奏。”祈铭正在干活,有点嫌罗家楠碍事,“你让开点。”
罗家楠讪讪地退开点距离,说:“那个简依念,据说还是个钢琴天才,就是伤了手,没办法再弹了。”
祈铭抬起头。“受伤,什么伤?”
“没细问,不过伤到神经了。”
祈铭想了想,摘下手套,把白大褂一脱往罗家楠怀里一扔,出门直奔电梯。敲开审讯室的门进去,祈铭站到简依念旁边,对他说:“起来,把你坐着的椅子拎起来。”
简依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郭恬拍拍儿子的胳膊,示意他照祈铭的话去做。简依念绕到椅子后面,双手拎住椅背,极为勉强地把椅子稍稍拎起来一点。但马上,椅子腿儿就开始哆哆嗦嗦地不停敲地。
祈铭仔细观察了一阵,转头看向苗红和乔大伟。
“他这手有毛病,无法持重,打游戏还行,想用枪打中人除非瞎猫撞上死耗子。”
第51章
祈铭看着灯箱上的X光片, 微微皱起眉头。为确认自己的判断,他给简依念的手拍了片子,结果令他略感震惊——简依念两只手的掌骨全部断过,愈合痕迹显示当时伤得很重。
“你的手被门夹了?”高仁看过片子,转头问简依念。
简依念没说话,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他翻开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掌心里接骨时留下的疤痕。见他不说话,高仁跑出法医办,过了一会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递给简依念一杯鲜榨果汁。
“喝吧,我请客。”他摸了摸人家的脑袋。
简依念比高仁还高半头,可被他像个小孩似的胡撸脑袋, 登时表情有些纠结。挥开高仁的手,他叼住吸管坐到祈铭的椅子上, 低头呼噜呼噜喝着果汁。
祈铭走过去单手撑住桌面,垂眼看着他问:“谁把你的手砸断的?”
简依念肩膀一抖, 手臂上私立校西装外套的布料被紧紧绷起。“没谁,我自己不小心。”他的语气不无少年人的倔强。
高仁看看祈铭,又把目光投向简依念,抬手按住那孩子的肩膀:“没关系,这不是审讯室, 祈老师也不是在审讯你,如果你不愿意,你在这说的任何一个字我们都不会传出去。”
感受到透过布料传递过来的温度, 简依念的睫毛抖了抖,嘴里的吸管咬得乱七八糟。
“依念,走了。”郭恬出现在法医办门口。她向祈铭和高仁分别点头致意,礼貌而又冷淡地说:“两位,手续办完了,我现在要带我儿子回酒店。”
“我不跟你去酒店。”简依念低声说,“我要回家。”
“家?哪来的家?你爸他——”郭恬说完突然意识到当着祈铭他们家丑无需外扬,于是快步走到儿子跟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你带走,英国那边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了。”
简依念甩开郭恬的手,怨气瞬间爆发:“带我走!?你现在想起我来了?当初是怎么抛弃我的?弹不了钢琴的儿子没办法让你拿出手显摆就成废物了?我他妈在医院里疼得满床打滚你却只想着带简依涵那畜生去参赛!”
“啪!”
郭恬怒甩了儿子一巴掌。
“不许那样说你哥!”
高仁赶紧挡到简依念和郭恬之间:“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孩子!”
将简依念拉到一边,祈铭从冰箱里掏出个冰袋裹上纱布塞进他手里,然后转脸看着郭恬:“郭女士,这是公安局不是您家的客厅,当着执法机构人员的面动手殴打未成年人,您该知道后果。”
郭恬的脸上涨起片红晕,眼里满含怒意地和祈铭对视。罗家楠晚了几步下来,进屋瞧见里面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紧张,挥挥手问:“我刚好像听见有人打人了?”
没等其他人说话,简依念咬牙切齿地对郭恬说:“就是死在大街上我也不会跟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简依涵,一眼也不想!”
“好,简依念,你就学你爸,我的话一句都不听!从现在开始,我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郭恬说完甩手走人,罗家楠赶紧往出追,结果没几分钟又一脸无奈地回来。祈铭看着简依念那副强忍泪水的样子,将人按到椅子上坐下。
“弄伤你手的,是你亲哥哥。”
他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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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依涵大我五岁,他学钢琴的时候,我就跟着瞎弹。”
简依念用冰袋捂着脸。郭恬那一巴掌打得下了死劲,给这孩子脸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老师看我有点乐感,顺手教我也弹了首简单的曲子,我一遍就会了,从那时起我开始跟着学弹钢琴。我八岁的时候很多曲子已经弹得比简依涵好了,老师夸我是天才,下一个朗朗、李云迪。爸妈都很高兴,我妈还从国外请人回来专门教我,但只教我,那老师没看上简依涵。说实话,简依涵弹的不是不好,就技巧方面来说他无可挑剔,但他摸不到创作者的心思,弹出来的曲子没有灵魂。”
“所以,他嫉妒你,想要毁了你。”祈铭一针见血。
罗家楠悄悄拽了拽祈铭的袖子,提醒他别说的太直接,这毕竟是人家亲兄弟之间的事。祈铭抽回手,不予理睬。
简依念苦笑着摇摇头。“我和简依涵一起参加同一场比赛,可到了头上场之前,我发现自己的燕尾服外套不见了,只好穿着衬衫上场。那场比赛我得了第一,他是第二。回家我收拾行李,在衣柜里看到那件被剪烂的燕尾服外套。”
高仁的表情像是看到惨烈的案发现场一般。
“这还只是个开始,后来我的琴谱也被画的乱七八糟,座椅的皮子被小刀割破,我去找简依涵对质,他不承认,我就告到爸妈那。爸爸训了他一顿,妈妈则说这都是小孩子之间闹着玩,完全没当回事。”简依念放下冰袋,摸了摸脸上的指印,“简依涵长得像妈妈,我长得像爸爸,我总觉得妈妈更偏疼他,所以努力练习,希望她能多喜欢我一点。直到——”
他抬起手,死死盯住掌心的疤痕。“十二岁那年,参加国际比赛前夕的一个晚上,我正在琴房里练琴,简依涵进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就突然把盖键盘的大摇盖掀下来砸到我手上,然后还坐到上面去……我疼晕过去了,醒来已经在医院里。医生跟我说我两只手的掌骨全断了,刚做完手术。麻醉劲儿退了之后疼的我满床打滚,可医生说我年龄小,麻药用多了影响大脑不肯给我上……我哭着找我妈,爸爸说她带简依涵去参赛了。后来我妈回来,跟我说简依涵知道自己错了,让我别追究这件事,都是亲兄弟……是,她当然不想我追究,简依涵那次比赛拿了第一名,收到了英国音乐学院发来的邀请。爸为这事儿和她大吵一架,带着我搬出去住了,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简依涵,而至今也没听过他一声‘对不起’。”
“怎么能这样……”高仁喃喃地说。
罗家楠也挺惊讶,他无法想象简依涵那种看上去家教良好,言谈举止都很得体的人能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不过人不可貌相,有些变态杀人犯看着也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种人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无法体会到他人的感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会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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