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年来,于无尽星海上,能做到心无旁骛,毫无杂念朝着一个方向前行的人,只如今孟亦一人。
“倒是不长。”
老者闻言仰头朗笑:“确实,与你失去元婴的时间相比,还不算长。”
洞府主人果真知晓不少,孟亦也不觉得惊讶,只静听下文。
老者朗笑后,开口问道:“山花如何,风月如何,世间千古如何?”
“山花昨日红,风月凉薄人有情义,世间千古轮回更替生生不息。”
“尔即是如此回答,为何吾在尔眼中看不到昨日山花,人之情义与千古更替。”
孟亦闻言,不作答,抬起双眸看向老者。
万物再生趣灵动,于他无干。
“有趣,有趣。”老者扶着白须,仰头放声大笑,“若是修真之人人皆能无念,该少了多少趣事,也少了多少为情所困。”
说着,老者话音一转:“可惜,吾生时未曾参破过此理,你可知为何?”
孟亦道:“因为,人本该有情。”
正是如此。
人本该有情,他也是,本该有的。
闻此回答,老者扬起手,洒下一片如星海般的微光。
微光触及到孟亦身体,便立时潜入了其静脉之中,孟亦隐隐感受到了体内灵力的波动和元婴的共鸣。
“吾当初本已踏入仙界,却因较大多傲骨的仙人多了几分情义,遂被杂念困扰,后寻了此处,了了余生。你既在吾神魂俱灭之前来到此处,便是与我有缘,洞府中物与吾最后一缕仙元,便都予了你罢。”
随着微光涌进身体,孟亦修为一路上涨,从渡劫初期到渡劫末期,直到仅差一步便将要突破渡劫末期的屏障之时,才在孟亦的刻意压制下,堪堪停了下来。此等进阶速度,莫说是在修为千百年难以寸进的后期,就是前提初踏入修真界的炼气期晚辈,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突破两个小境界。
老者身影渐虚,弥留之际,他仍旧抚着胡须笑的祥和:“永生太长久,若他日飞升成仙,莫要如吾一般觉得寂寥。”
老者消失前,孟亦又尊敬地叫了一声:“任前辈。”
老者含笑点头。
之后,孟亦于星海之中静坐,炼化老者赠予他的仙元。
十二载后,他扎实稳步地跨入了渡劫后期。
此后境界上的进境,多依赖顿悟与积累,尤其是顿悟冥想。
是时候去人间界了。
——————
鸿衍宗内近日热闹,各种传闻甚嚣尘上,从四十多年前开始隐隐有人谈起,时至今日,依旧有人谈论。
修者多清苦,宗门内的修行时光总是平淡,日日寻常,偶尔逢些时日会有规模不一的比试,除此之外,便无甚其他新鲜之事了。
然而近来这些年,又有所不同。
自从传闻中一直闭关的宗主出了关,且又当着众多别宗别族修者的面晋升了飞升期之后,便时不时总有些大消息在宗门弟子间流传——
初时,是因有人言道宗主出关那日从鸿衍宗一偏僻的峰头上带走了一个人,那人是五十年前惊才绝艳却意外失去灵力的鸿衍宗大师兄,曾经的宗主首席弟子——孟柏函。宗主将他带走,是为了将其治好,令其重回巅峰,届时他们这些人也可以看看何为天资卓越,天赋过人,何为真正的大师兄风范。
自那以后,各种传闻便开始接连不断的出现。
有人说现时被称为“大师兄”的宿歌宿师兄,因此事而心绪不稳,入了魔障,如今仍被其师尊薇罗长老强行关在洞府内,压制异念。
有人说宗主的第二位亲传弟子,宗门内风云人物灵芮灵师姐不知为何在外出历练后,归来便丹岩峰下跪求良久,然后便再无了消息,恐怕是遇到了情劫。
有人说宗主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应霜平的魂灯灭了,疑似亡在了外面某处……
更甚至有人说,其实宗主首徒和关门弟子素来水火不相容,首徒受伤无法修炼一事,便是因为那应霜平所为。然而宗门偏心小徒弟,因此那位大师兄便从此没有缘由地沉寂了五十年,无人相问。
你若是问为何现在宗门又想救自己首徒了?这就要说道一些入宗门久些的师兄师叔们都听说过的事了,其实首徒被宗门捡到时,才堪堪几岁,被捡回鸿衍宗后,被宗主亲自教养,情感自然非同一般,哪怕中间有些磋磨,最终总是会心疼的。
与这些传闻相比,已经证实了的诸如凌霄剑宗少宗主公然与鸿衍宗为敌,不顾其父劝阻撕下了脸面;宗门内的各种的池子溪河里常有一只大白鹅光临,似在等待着谁,旁的人一靠近便一溜烟儿的没了身影;宗门最深处,孟师兄曾居住过的九曲峰总是阴风阵阵,令人怀疑是否是宗门潜入了魔物;九曲峰山脚下的灵米灵蔬,明明无人照料依旧长势喜人……这些事,倒还显得正常亲切的多了。
木灵峰。
屋内盘腿打坐的灵芮忽而睁开了双眼。
她自上次跪求过玄温后,便隐在了自己的峰头,未曾离开过。
如今她才发现,每个峰主手下的势力都在玄温的监视之下,其中被安排的眼线不知凡几。当玄温需要的时候,任你有多大的势力,都会瞬间瓦解,而他布眼线的行为,百年前才堪堪开始,之前他有这个能力,却怠于为之。
在鸿衍宗中,灵芮已然成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时至今日,她依旧未曾弄清楚关于柏函哥哥身上所发生的事件的始末,只有一点可以确认玄温此人早已经不是她初时敬畏的“师尊”。玄温恐怕也从未将她当成过自己的徒弟,尽管他收下的三名亲传弟子中,只有自己和他和同样的灵根,修习的本源相同。
不过这无关紧要,无论玄温收下自己是为了什么,能遇见柏函哥哥,便是一生幸事。
灵芮是被孟亦亲手带大,他教授了她一切。
于孟亦看来,自己大抵如父如兄;于灵芮看来,却另有一番旖旎的心思,无法宣之于口。
他们二人之间其实一直有着彼此联系的方式,只是先前孟亦没了灵力,无法使用那个方法而已。
那就是灵芮可以通过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感受到孟亦所在。
这项链的由来,是灵芮十二岁时的事了,那时孟亦忽有一日接到了宗门内派发的任务,外出执行。而尚还天真烂漫的灵芮不知此事,只以为柏函哥哥不见了,越想越心慌,怕他了出了事,又怕他不要自己,便整整哭了一整日。
孟亦归来,见她如此,自责之余便为她寻来了这项链,将自己一缕灵力输入其中——只要他不是在特殊之地,本人得到消息后不刻意阻隔联络,灵芮便能知晓其大致方位所在。方向范围泛泛,只指引了东西南北,却令人心安。
小姑娘这才终于笑开了,梨涡清浅。
那事过去几年后,灵芮逐渐成熟,意识到如此窥探柏函哥哥踪迹并非好事,这项链便被妥善的收了起来。
四十八年前,灵芮拿出了项链,然而世间却遍寻不到孟亦消息。她担忧过,偷偷找寻过,却无济于事。
如今,其却忽而有了异动。
——凡人界。
正当时,灵芮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鸿衍宗宗门。
柏函哥哥,芮儿来寻你了。
第80章
孟亦到凡人界的时候,正值入秋。
北方万物已经开始凋零, 冷风呼啸, 叶子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堆积成厚重的一层枯黄。
修真者要跨越凡人界, 并非容易之事。
为了维持两届的平衡,修真之人在人间界不得随意使用术法。同时,修者的境界也会受到限制, 无论如何强大的修者,在这里能使用的灵力极限便是筑基而已, 炼气期筑基期的修者在凡人界, 除了气力比常人大些,也便无甚差别了。
对于孟亦而言,他便可以发挥筑基初期的实力, 这境界,在凡人界, 只要动动手指, 便已是可以翻云覆雨的存在。
但是即便发挥了炼气期甚至筑基期的实力,修者所作所为依旧被天道所窥探, 不得越界,尤其不得干涉凡人界朝代更替, 不得扰乱帝王之气。如孟亦, 境界被限制后仍有余裕,也不能随意动用灵力,否则极可能会遭到反噬。
深秋的凡人界, 荒凉的不仅仅是萧瑟秋景,还有凋零的人烟。
孟亦于府城与乡镇之间游走,知晓了此时正值山河动荡,呈现几国鼎立,逐鹿天下之势。
因战争,百姓大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天道所限,孟亦无法用术法干涉凡人生活,此时更是不能与干涉江山易主,皇朝更替,因此,在乱世之中,他便成了一位云游的医者。
孟亦长年累月地穿着老旧的青衫,模糊了自己的面容,背着药箱出现在流民之中,免费为病患诊治。他用的皆是凡人的药材与药方,治疗的过程中,自己也渐渐体悟,创造新的治病方子——这些皆在天道允许所做的范围之内。
饥饿和暴-乱催生人心底最深处的恶念,有暴虐之徒趁着山河动乱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也有许多平民日日颠沛流离,只为找寻战火烧不到的净土,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因而,孟亦行医的过程中,曾遭受围堵抢劫,也曾险些被人拉去当了压寨夫人,更有不计其数被救助过的人跟在他身后不愿意离开。
他似乎心怀天下,至徳至善,又冷漠疏远地令人敬畏,那些跟着他的人,大多逐渐离去,也有人,跟了许久不知疲倦。
那日,孟亦救了一身陷囹圄的少年,为他治好了伤病,便一如既往地漠然地背起药箱,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而去。
少年约莫是被尸髅遍野的战争所害,至亲逝去,家破人亡,失了言语的能力,终日里也不吭声,只一味地跟在孟亦身后,看他医治伤者、病者。
风雨无阻,翻山越岭。
孟亦既不赶他,也不刻意与他搭话。
一开始少年会试探,后来便开始弄着吃食,他会将吃食先给予孟亦,孟亦却未吃过,其他时间亦未曾进食。孟亦不吃不喝,依旧前行,不似凡人,少年也仿佛不曾在意,只时日多了之后,便只准备自己的吃食。
两人便如此沉默前行,走过荒凉北漠,亦行过江南小镇。
直到有一日,孟亦停下脚步,转身问他,是否要学医。
于是四处云游的医者,变成了两人。
那以后两年,少年忽然失了踪影,孟亦未曾在意,一人上路。
——————
这场朝局动荡整整持续了十三年。
天下分分合合,有人为了权势勾心斗角,有人为了忠诚慨然赴死,有人想做乱世枭雄却死于非命……最后天下终是和而为一,战乱停止,改朝换代。
新皇登基祭天那日,孟亦便隐去了面容,立身于百姓之中,抬头看着。
地上朝臣与百姓全都跪下,高台之上,新皇身着穿着繁琐尊贵的明黄色衣衫,承受所谓来自“上天”的旨意。他身上有明黄龙气,手上则沾满了战争中无数庶民与敌军的鲜血,如今擦净了,便用来爱护活下来的百姓。
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后十数年,新皇皆要为了重整破败江山,安抚天下百姓而费心费力。
新皇戴上冠带之事,孟亦转身离去。
那当初跟在他身后沉默学医的少年终成了天下之主。
江山稳固后,他昭告天下,要寻孟亦,却无果,于是便将所有精力倾注于此,仍旧一无所获。
直到头发花白,生命垂危之际,昏花的双眼忽然精神矍铄,颤抖着手指着眼前人。
孟亦不曾刻意令自己容颜随着时间流逝而衰老,那人也早知晓他并非凡人。他寻了他这些年,几十载后的弥留之际,他终于能抓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叫着:“孟医师,孟医师……”
最终逝去。
孟亦合上那人双眼,为他念一段往生经。
他看了无数种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知晓该救与不该救,知晓是非对错,知其意,却不通其情。
沿途风景与人情,看进了眼里,去不得心里。
他甚至连叹气,都已不会。
每逢这时,孟亦便会想起,他如今这般追寻大道,只是为与玄温一战。
初时有情有义,敬重是玄温,那年生死一线,失望是玄温,如今失了情感,一心想杀的仍是玄温。
思及此,孟亦背上药箱,离开此地,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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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链的定位只是一个大致位置,孟亦又常年隐了姓名四处游走,再加上战争动乱,消息难以传递的缘故,当灵芮找到孟亦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多年之后。
皇位上坐着的人已换了三个。
有前几位先帝政治清明的建设与整改,再加上当朝圣上清正廉明,启用贤臣,整顿的朝堂上一派正气,除了些无实权的皇亲国戚之后,甚少有尸餐素位之徒。
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是个人间所谓的盛事太平的光景。
一个朝代正当繁荣昌盛的时候,四海升平。恰逢春节过后,二月春闱,进京赶考的考生无数,一路上各种才子佳人的绝唱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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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客栈里,孟亦将药箱放在桌子上,点了一杯清茶,不喝,只聆听人间百态,却忽而听到一如铃清脆的声音叫道:“柏函哥哥!”
那声音悦耳动听,店内客人们循着声音看去,便见一倾城佳人站在门口,她眉如柳眸似星,朱唇粉颊,霎是娉婷婀娜。而被他所叫之人,却奇异地令人记不清容貌,明明在同一客栈之中,离的还如此之近。
孟亦未回头,如风般的秀美少女便已经扑上了他的肩头,环着他脖颈,语气惊喜中带有一丝哽咽:“柏函哥哥,芮儿可算找到你了。”
孟亦将她从自己肩头拉下来,让她端坐于对面椅子上,开口问道:“来此何事。”
灵芮闻此,展颜欢笑道:“来陪柏函哥哥看雨中芙蕖,听野寺鸣钟,黄昏宿在灯火客船之中,夤夜不归。”
来帮柏函哥哥寻求大道与彻悟。
第81章 终
盛世太平的年间,确实适合行走天下轻剑快马。
而近百年间, 孟亦也已经携药箱走过许多青山与河川, 也遍历过灵芮所说之事。看过早春的纸鸢, 盛夏的夜景, 晚秋的江舟渔火,冬日的银裹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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