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沉默里,姝越发觉得手脚发凉,心中慌张起来。
他忍不住抬起头,急急道:“陛下,姝真的不知他们……”
姬允却抬一抬手,止住了他。
他面上看着是很平静,仿佛无喜无怒,道:“你想说,你虽然将我带去河岸,却不知道他们想要行刺,是吗?”
姝张着嘴,原本要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心脏骤然发紧,随即无底洞似的,往下摇摇沉去。
他在狱中为自己想了很多种解释,他的确背后另有主人,但他从未想过害姬允,他做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偶尔递些不那么紧要的日常消息出去。
那人虽是要他带陛下过去,但他绝没料到会有刺客!那人竟然敢,竟然敢……他就不怕万一,万一弄巧成拙呢,万一那箭再低一寸呢?
然而就是他的没料到,他自以为的不可能,他的无意为之,让陛下陷入险境。
他保持着张开的嘴型,顷刻之间眼中聚满了泪水。
姬允心中是愿意相信他的,愿意相信他不会凉薄至此,狠心到能置自己于死地。
甚至看见对方红了的眼眶,沾湿的眼睫,他就已经感到心软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
“孤不敢再信你了。”
他低低地叹息,似也感到了伤心,声音低下去,几乎有种沙哑了,“……你走罢。”
啪嗒一声,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姝怔怔地看着他,眼睫上还沾着泪意,仿佛不能明白他说的话。
却又突然醒过神来,他爬到姬允脚下,拽住他的裤脚,泣道:“陛下……”
姬允任他拉着哭求,听那哭声由大至小,哀求由强渐弱,才以两指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道:“你到底服侍过孤一场,这辆马车还有赠你的盘缠,且去吧。”
姝再想紧紧揪住他,但那衣料滑不沾手,姬允一抽,便抽回去了。
姝只能握住空空的手心,睁着湿润发红的眼睛看他,声音极轻:“陛下你曾经说过,不会赶我走的。”
姬允微微一顿,想起来,他的确是说过那样的话。
他还记得那时姝垂着眼睫,耳朵红透的模样。
他闭闭眼,道:“忘了罢。”
到下个路口,姬允先下了车。
马车哒哒,送着那里边儿的人,一路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从此大约是再无相见了。
而他原本是以为,至少姝是能够一直陪着他的。
姬允独自步行,走一走着,便觉得太累。他走不动了,只能停下来。
回头一看,却发现原来只走出了很短的一段,马车留下的辙痕仍然蜿蜒着过去。
他心里一瞬浮起很多的念头,他想,此刻着人去追,想必还能追得回来。
那念头如滚涨的沸水,激烈地冒起泡。他感到身体僵硬,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操控他,想要将他从原地扯起来。
然而他的双足却始终如钉进石桩的钉子般,稳稳当当,丝毫不动。
他终于继续往前走了。
李承年忙忙从身后跟上来,他也终于反应过来,姬允亲自来,竟是要将姝赶走。
一时又震惊,又觉得太便宜了姝,但总归是去了一桩心病,又得意欢喜起来。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姬允心中沉郁,信步乱走,不觉便上了玉带桥。
李承年有心想要陛下展颜,开心一些,便顺口讨好:“圣人可要去见白小郎君么?”
姬允却全不同往日那样,每回出宫私会小白郎,面上倒是装得沉稳矜持,却连腰间玉穗都是经过了三挑四拣的。
他只偏头睨李承年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又往前走了一段。
突然开口道:“白宸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他?”
他这话问得不轻不重,好似平时一样兴起啐他两句的语气。
但姬允才遭手足派人行刺,又是被身边宠爱之人所背叛,李承年一时拿不住姬允的态度,只提起了小心,谨慎赔笑道:“圣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呢,老奴心中只记挂着圣人安危,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姬允神情不冷不淡,似嗤笑似不屑地,李承年心中越发惴惴,又稍稍地透了点缝:“不过因着圣人格外看重那位小郎,老奴才多加留意一些。”
姬允微微地冷笑,也不再多说。
行至白府小院门口,李承年知趣地上前,正要叩门。
一枚信鸽从院顶上方掠过。
姬允眼中掠过一丝阴翳。
经了行刺一事,现在暗卫时时隐在姬允左右,不敢再稍微疏忽,此时反应出奇敏捷,已跟着飞掠上去。
那只鸽子大约是被养得太肥了些,竟不及振翅飞高,就被徒手抓住。
取出信鸽脚上系着的小纸筒,姬允展卷一览:勿使姝再入宫。
字迹清隽雅致。曾经在京中,一字可抵万金。
白宸没料到姬允会此时过来,匆匆出来迎他,脸上是全然的惊喜,眼里都溢出了喜意。
迎面却触及姬允的面无表情。
以及李承年手里揪着的,一只怂着小圆脑袋,仿佛委屈,见了他,还咕咕细叫一声的肥鸽。
白宸顿了顿,却始终神色自若,微笑着仿佛还有些不解。
姬允见他神色,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小郎君府上的鸽子喂得这么好,作什么浪费来送信呢,不如烧来吃了。”
肥鸽凄惨地又咕了一声。
白宸颜色这才变了——当然不是因为心疼一只不合格的信使。
白宸看着面无表情的姬允,那一瞬的慌乱之后,竟很快镇定下来,甚至很大方地承认了,说:“你知道了。”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方矮几,旁边坐着尊小火炉。
姬允来之前,白宸正在烹茶。
上一世白宸经常煮茶,姬允虽不受他待见,一碗茶还是能喝上的。白宸的茶一向煮得很好,除开火候、茶饼、水源颇为讲究,调料也很合他的口味。
姬允来得很巧,正好能吃上第一碗,茶香甘醇浓厚,谓作隽永。
白宸将茶碗递给他,那个动作极眼熟,姬允略微恍惚,接过茶碗,吃了一口。
味蕾泛起久违的记忆,仿佛回到上一世,他与那人对坐吃茶。只是眼前水烟氤氲,他竟一时辨不清对方神色,是冷如霜雪,或是含着腼腆的笑意。
“他从未招惹你,也绝不可能挡你的路,你这么处心积虑地要除掉他,”他道,“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要什么,凤郎岂不知么?”白宸放下侍茶的长柄,抬眼看他,道,“他待在凤郎身边,就已经碍了我的眼。”
不知如何,他说此话的时候,脸上竟全无昔日姬允所见的腼腆纯真,他神色冷淡,却又咬住牙齿似的,使得脸上略微扭曲。
这种神情姬允并不陌生,上一世每回他强迫白宸,或者惹了白宸不高兴,白宸便是这种强自忍耐,又不甘心的神情。
甚至在最后自己被捅那一刀之前,也对他露出这样神色。
姬允感到自己心中有粒小小的黑点,在看到这样的白宸之后,迅速地氤氲扩大起来。
他道:“所以你就收买李承年,联合起来将姝排挤走。甚至在上元那日,刻意给姝创造和我独处的机会。你说的不如试一试,就是这样试的,是么?”
所以那日,白宸才能这样快地赶到他们身边,简直像是一直尾随着他,然后为他拦下那两箭。
“那你可猜到他是带了刺客候着我么,还是说那刺客原本就是你的人呢?”仿佛在做一个合理的推测,姬允逻辑清晰地捋道,“既能够于我有救命之恩,又能彻底将姝挤掉,还聪明地栽赃给姬准。”
他微微笑着,不禁要赞叹对方了:“白宸,如今你年纪虽小,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心机。”
足可窥见白宸后来所为,都有其先兆。
可叹上一世他竟丝毫未有看出来,而至后来,分明白宸已露端倪,而他宁愿装作不知,不肯深究,终至身死沦亡。
痴蠢使人死。
不知是因为被他说中感到了心虚,还是如何,白宸面色发白,嘴唇微颤,道:“凤郎,你竟是这样想我的吗?我在凤郎心中,原来是一个用尽心机,不择手段,将凤郎安危视若等闲的人吗?”
他声音有些尖刻起来:“不错,我是生了妒心,入了魔障。我每每想起他竟能够总是待在凤郎身边,心中就如虫蚁啃噬,想要发狂。我的确收买了李承年,我不愿看见他,我想让他消失,有谁比同样嫉恨姝,又是凤郎身边人的李承年更合适呢?”
“而姝,他从来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可能主动求凤郎带他去看上元花车。我心中起疑,才将计就计,果然远远地见他带着凤郎往偏僻处走,立刻赶了过去。凤郎却因此怀疑人是我派的,”他仿佛受尽委屈,眼眶鼻尖都微微发红起来,“我怎么可能让凤郎受丁点的伤害,我怎么可能让凤郎有一丝一毫置于险地的可能性,哪怕只是作戏也不可能。”
他的告白听来偏执而诚恳,姬允不是不心动,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明白,白宸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搞这样的把戏。
他只是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每个人都说爱他,怕他敬他,最后都背弃他。
仿佛他姬允的真心便是铁打的,磕着碰着从来不会受损。
他受了刺激,任谁都能联想出两分动机,口中控制不住,也想要伤别人的心。
他也不敢相信,无法理解,白宸为何能对他展现出如此激烈的情意。
分明他们不过认识数月,在此之前毫无相交。
于是他道:“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在追求欲 望的时候,没人能保持姿态,会露出渴望的嘴脸,会急不可耐,会丢人现眼。
人因为有所求,才会失态。
白宸静了片刻,而后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道:“我想要凤郎,我想要你只有我一个。”
他的神色笃定而坦然,几乎显出一种理所应当。显然心中已经这样想过无数遍,甚至为此做好了准备,等着他的兴师问罪。
狂妄至极。
姬允一时只觉得不真实,几乎要忍不住嗤笑出来:“白宸,你在发梦吗?”
“先别说你我同为男子,你以后难道不成家不娶妻?”对方显然有话想说,姬允止住他,“你娶妻或者不娶妻,孤自然是无从置喙。但你这意思,却是要孤散尽后宫与宠幸,与你独好?”
白宸抿抿唇,竟反问了一句:“难道不可以吗?”
“我待凤郎便是如此,除了凤郎,我谁也不要。”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因而近乎有种诚恳到天真的意味。
饶是此刻,姬允也不由觉得心神微微一荡。
他总是不能抗拒来自这个人的告白,仿佛漂浮起来,又要失去自控力。
但他已接连受挫,虽不至十年怕井绳,此时竟也勉强能扛住,道:“孤从前只以为你年纪轻,又自小高人一头,难免任性些。同孤在一起,吃醋受委屈是免不了的,你发发脾气,也都由着你去。不曾想你竟有这么大的野心,恐怕再得意的佞幸,也不敢如你一般了。”
“孤不可能答应你,别说孤的皇后,孤的三宫六院,不可能因你一人废置。便是你自己,又能长情几时?”他道,“姝已经被送走,不必你再费心竭力地谋划,也算了了你一根刺,但也仅此而已了。白宸,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不是一个被孤养在身边的一个讨好小玩意儿。”
“孤不可能与你这样纠缠一辈子。你若是觉得不公平,受屈辱,”
姬允一顿,那话沉在心中如有千钧,吐出来却又轻而易举。
他道:“不如趁早散了吧。”
第42章 (上卷完)
“你仔细考虑。”
姬允要将人从自己身边推开,却又不能忍受这么快得到回答,只能落下这么仓皇一句,落荒而逃。
他出了侧帽巷,脑子里空得很,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方才同白宸都说了什么——仿佛想不起来,就可以当作自己不曾说过那些撇清关系,伤人的话。
但始终有一股污浊气盘桓于内,令他心胸抑闷,甚至感到一种抽搐的痛感。
原来他胸里那颗跳动着的东西,这样地喜欢那个人啊。
他咬紧牙齿,竟尝到喉咙里弥漫出的一股血腥气。
大将军府里血腥气又要更浓一些,姬允来时,医师正在给顾桓换药。
顾桓是个不听话的,医师嘱他至少躺个三月才能行动,不到一月他便爬起来,还去院中练了套拳,回来就伤口恶化。
老医师急忙赶来,气个眉毛胡子一齐乱抖,又慑于大将军威严,不敢多教训,只能在重新换药裹纱布的时候,暗搓搓地下手格外狠一些。
饶是顾桓一贯很能忍得病痛,在老医生销魂蚀骨的手段下,也不由龇牙咧嘴,发出阵阵嘶声。
但见姬允跨门而入,又迅即整顿神色,咬牙蹙眉,忍住不叫唤了。
姬允听闻顾桓伤口恶化,匆匆赶来探望。得知情由,不由发怒:“伤得这么厉害,不好好养着,作什么死呢?”
老医师乐得有人教训这不听话的病号,手下动作越发慢腾腾,想趁机多听些壁角。
顾桓察破这老儿心机,心中不悦,便要让其退下,姬允眼一瞪,更怒道:“大将军有伤不治,难道还要讳疾忌医了不成?”
姬允少与顾桓疾言厉色,总是仰仗他的时候更多些。乍然被这样一通斥骂,顾桓倒也不见怒色,只有些无奈似的,道:“是,臣领陛下心意就是了。”
只是又道:“臣也并非想要作死。只是扶风王所在封地谯州,与后梁毗邻。扶风王意图谋逆,自然该当伏诛,只谯州失了藩王坐镇,后梁恐怕以为有机可乘,非要生事不可。后梁那起贼子,可不会礼貌等臣伤愈之后才兴兵进犯。”
姬允一默。
他自然也明白顾桓的这层忧虑。上一世他才登极位,顾桓便谏他姬准心有不臣,宜早除之。他对幼弟尚有手足之情,不忍加害,便是以藩屏保障的理由,把姬准封到了偏远谯州,以抗后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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