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桓横遭不测,营中上下都大惊失色,顾桓的军师苏靖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封锁内外消息,然后连同顾桓的副将姜越,找到姬蘅,请他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定军心。
姬蘅在顾桓床头守了一个日夜,整个人有些麻木恍惚,对姜越的话全然地左耳进右耳出,忘了带魂儿出门似的。
苏靖和姜越都是这里为数不多知道姬蘅身份的人之一,苏靖平时深居简出,穿着一身旧袍子,神态间显出些阴郁漠然,轻易不能劳动他张开尊口,同姬蘅这种泼皮猴儿自然没什么交集。
但姜越不一样,他一直跟在顾桓左右,很烦这个跟没出窝的小鸡崽一样的太子。这种厌恶有点生理上的因素,一直以来有功高震主的说法,但这话最初不知道是谁说出来的,多少带点儿偏见的意思,好像说人没事给闲的,有人给自己庞大的家底添点儿彩头还浑身难受似的。
若说上头有猜忌,下面也未必就没有二心。
别说顾桓自己就不是那种善避锋芒的主,对姬允的处处挑衅,即便顾桓果真像个纯臣,也还有一帮子会察言观色,善于为主子鸣不平的奴才。像是姜越这种,看自家大将军隔了大概有黄河那么浑的一层滤镜,一直觉得自家大将军功勋赫赫,是撑起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朝的柱国之才,却平白无故受了姬允的猜忌,让顾桓不得不躲到谯州这个破地方受憋屈,心中早憋了一缸子的抱怨和不满。平日里有顾桓按着,他还勉强能消停,现在顾桓出事,还是因为姬蘅,对姬蘅的仇视简直要把他点着了。
姜越要请他出面,却带了一圈的侍卫围着他,神色狠戾咄咄逼人,饶是姬蘅三魂去了六魄,也能觉出这个态度有点不大对劲。
他还没有像他的父皇那样,经历过什么是被逼迫的感觉,但天家中人仿佛天生对此敏感似的,他心下咯噔一跳,下意识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微妙。
他是太子又怎么样,在这三十万人的军营里,这帮人是只认顾桓的,顾桓肯罩着他,他即便没那层光辉荣耀的头衔,别人也照样不敢轻侮他,但一旦顾桓罩不住他了,他就算是天子又如何,照样能被逼到角落里,成为一只缩头的鹌鹑。
而顾桓如今生死不明,朝廷肯定要见缝插针找人来代顾桓的位置,但这些顾桓旧部也都不是软茬子,怎么可能坐等被收拾?
现在他们尚且还不肯撕破脸皮地“请”自己出面,是因为自己太子的身份能给他们做挡箭牌,若是自己不能起到这个作用……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攀上去,姬蘅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指尖。
姬蘅左看看阴郁的苏靖,右看看恨不得拿刀抵上他脖子的姜越。
他眼珠颤动,仿佛故作稳定,却忍不住惊慌似的,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本宫自然该出来主持大局的。”
姜越看他那怂样儿,很是敷衍地拱了拱手,出了帐子才不屑地嗤了声。
雪花般的书信送进京城,京内京外掀起如何高的风浪暂且不提,顾桓仍是气息微弱,陷在半昏迷中。军医换了几拨,最后连附近的有名的江湖郎中都请过来,但都只是摇头,说只能看人醒不醒得过来。
说是这么说,但顾桓已经不年轻了,别说心脉受创这样的伤连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未必经得住,顾桓曾经还遭过那么多伤和病,那些潜伏已久的后患在这场大难中一起显出了厉害,像是奉了死神的旨意,定要将他带走似的。
但姬蘅仿佛天生缺心少肺,他似乎看不出来顾桓人如将灭的灯烛,仍是每日守在床前,不肯离开顾桓半步,除了诊病开药,几乎将医官的活计一力承担下来。
他仿佛没想过顾桓也会有油尽灯枯的那一日,连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没事就在顾桓耳边碎碎念叨。
“你放得下心吗?”他有点委屈似的,“你舍得抛下我吗?”
“你都不知道,你的手下太坏了,还想要欺负我。”
嚯,就这样了还不忘记要告小状。
“我以后不再拖累你为我受伤了,”姬蘅又小声地,像是试探地,“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护着我呢?”
床上的人面如金纸,眼皮紧闭,除了脸色太差,就跟睡着了一样。
姬蘅呆呆地望着对方那张脸,仿佛中了魔似的,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指尖,碰了碰对方干裂起皮的嘴唇。
说不上什么触感,但姬蘅仿佛被电到了一点,很快缩了回去,分明一个人没看见,他也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脸微微地红了。
而后他眼睛心虚地乱转一圈,仿佛沉下心似的,他弯下腰,慢慢靠近对方的脸。
姬蘅听到自己咕咚咕咚,仿佛要破胸出来一样的心脏跳动声。
然后他伸出自己湿润的柔软的舌尖,舔上了对方的干裂的嘴唇,那上面起的皮渐渐被舔得软化了。
却仍然感到不满足地,舌尖偷偷摸摸地顶开了唇瓣,探了进去。
对方嘴唇里是因为缺水高热而十分干燥灼烫的气息,姬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腔的心疼让他瞎几把地就着嘴唇给对方渡了好几口口水,也不管顾桓知道后会不会嫌弃地抽死他。
姬蘅自己也明白,也就是趁着顾桓这会儿没有意识,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胡作非为。
他这会儿色 欲熏心,胆大包天,甚至有些无赖地想着有本事你现在睁眼,不然我还能更过份。
他轻薄人家轻薄得很投入,竟没有注意顾桓眼皮底下微微地颤动,随后对方那被自己纠缠住的舌头,仿佛有了意识一般,轻微地蠕动起来。
仿佛渴极似的,下意识地吮 吸起流入口中的津液。
直到舌尖被抵住吮了几下,姬蘅才意识了过来,他饱受惊吓地缩回舌头,仿佛自己被轻薄了似的往后一跳。
随后他看着顾桓半睁开眼皮,涣散的目光勉强地对准了他。
姬蘅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对方。
便听到对方沙哑的,仿佛情人间呢哝细语一般,唤了他一声:“……凤郎……”
第57章
顾桓还是出事了。
姬允被这个消息困住,已经连着几日没有上朝了,他每日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焦灼地来回走动。
他努力了,他让姬蘅学习练兵练武,也想方设法拦着姬蘅去找他舅舅。
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像上一世那样。
姬允抠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眼角一跳一跳的,看着隐隐地有些神经质,宫里的内侍们都格外小心翼翼,走个路都怕露出丝声响,然后惹来姬允阴沉不定的目光。
顾桓出事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至今还有御史台的人不知死活地上书姬允如何惫懒怠政,要他尽快登朝。
这些姬允都可以不理,但不巧当时白宸也在场,所以白宸也是知情人之一。
自那日之后白宸就一直在殿外候着,但姬允不肯见他。
他知道自己这样对人不公平,简直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但前世的阴影笼住了他,他一时没法从自动延伸开的联想里脱身出来。
但即便他自己再想逃避,事情总在那里,不会因为他视而不见就跟没有发生似的,还是得解决。
顾桓出事之后,微服入军营的太子姬蘅便亮出身份,出来主持大局,当然对外只说是太子前来犒军了。
姬允当然不觉得是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突然有了这么强的号召力,就像上一世那样,姬蘅这显然是被顾桓的人给扣住了,为了从他这里赢得更大的主动权和筹码。
姬允自己坐立不安地焦虑了几日,到最后还是接见了白宸——他现在也只有这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可以用,总不能真的因为自己那莫须有的疑虑就不见人了。
白宸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眼下一圈青影,眉间不自觉地皱在一起,短短几日,脸上竟显出一种叫人心惊的沧桑沉郁来,看起来竟丝毫不像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了。
饶是一头乱麻的姬允,看到这样的他也不由一惊,脱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白宸勉强地扯一扯嘴角,道:“大将军遭此不测,微臣不免思虑过多。”
这理由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顾桓这么一出事,后梁那边,藩王那边,姬允接下来的好多动作都会受阻。
他与顾桓渐渐生隙,成了彼此的绊脚石不肯相让,但真正这种时候,姬允仍然不得不依赖他,没了他便如同失去臂膀,刀都拿不了。
姬允被他激起隐忧,不由得叹了口气:“顾桓出事的消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谯州那边顾桓不能主事,姬蘅想必也被拿捏住,一乱起来恐怕难以收场。”
本来顾桓手下那帮牲口就不好伺候,现在又把姬蘅扣住,姬允随便想派个什么人过去接手,都怕激得那帮子野蛮人一个不高兴,把来使给剁了。
“臣连日求见陛下,为的也正是这个。”
白宸拱手在他身前跪下,道:“臣请赴谯州,望陛下恩准。”
姬允其实不是没料到白宸来找自己的目的,正这个当口,以白宸品性,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只是不提白宸如今资历能否弹压得住那帮牲口,便是姬允自己,出于不能对人言的原因,已经先有两分犹豫了。
脱口便想否道:“不行,你去不合适。”
话却没来得及出口,白宸已快速道:“陛下,如今情势紧急,大将军那边尚且没有确切消息,若是醒过来也还罢了,若是醒不过来,陛下要放任太子殿下落到群狼口中,以此威胁陛下吗?如今谯州群龙无首,陛下若不及时派人过去,等他们从一团乱麻里理清头绪,陛下也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而放眼满朝文武,陛下即便派谁过去,也比不上大将军的地位,都不会令他们满意。若是去了个位高权重的,他们恐怕以为陛下要缴他们的权,反而要起了逆反之心。”白宸道,“如今内忧外患不止,大将军三十万大军是我们的利刃,万不可轻忽对待。而臣既无大功绩,也无派系所累,自然也就不足以令人忌惮。”
条条利害分明,姬允一时不能言语。
白宸见他沉默不语,顿了顿,又道:“且臣此去,乃是为了辅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为国之储君,虽还年轻,但既然已身处波涛之中,如今也正该是成长起来的时候了。”
姬允眉心微一动,不知道对方是有意无意,将姬蘅单独拎了出来,巧妙地撇清了自己并不别有用心。
心中那点时隐时现的疑虑被奇异地安抚住了,他瞧着对方那略有些憔悴的清隽眉眼,一时有些软绵绵的,甚至感到歉疚了起来:那些同他有什么干系呢,凭什么要连带着受猜忌呢?
他想起自己重生之后,分明说是要补偿这个人,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如今却因为一点风吹的动静而悚然惊栗,不由觉得自己有些虚伪可笑起来。
他按了按眉毛,口中却仍道:“朕再考虑考虑。”
白宸点点头,分外谅解地道:“臣不着急,左右这几日便是婚期,臣也要先完婚才走的。”
“……”
姬允想现在下旨,让他快点滚算了。
姬允看着眼前的人,后者眉目微垂,脸上含了很淡的笑意。
那的确是喜事将近时,该有的神情。
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个人的婚期就要到了。
若当初尚且觉得是戏言,如今从春到夏,秋日已至,沉淀了这么久之后,姬允也能看出对方不是在同他赌气了。
白宸向来比他清醒有决断,当断则断及时止损,的确像是他的作风。
姬允放下手中茶盏,一时无话可以说,但又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甚至不肯露出片刻怔忪,还要扯出一点笑来,否则就显得自己弱势了似的。
他无意义地“唔”了声,才想出该说什么比较合适。
他笑了笑,道:“自然不会拦着你的终身大事。”
数日之后,姬允下旨,令白宸为督军,半月后赴谯州大营。
没人对时间正好卡在白宸大婚的第二日提出什么疑义,知情的都恨不得白宸别娶媳妇了,赶紧过去整顿大局,不知情的,除了那些心碎满地的少女,也根本没有人在乎白宸娶不娶妻。
自然也就没人想到要揣测姬允是否含了什么私心。
而由于通信遥远之故,顾桓已经醒来的消息同姬蘅的请罪书,一起递到姬允手上的时候,已又过去了小半月。
他前脚听完来人汇报说白宸的迎亲队伍,已绕着城内走了一圈,正在往女方家去。
后脚便看到了顾桓脱险,已经苏醒的消息。
姬允盯着那张小纸,仿佛是不识字似的,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将那寥寥几个字抠了好几遍。
顾桓……他没死?
一瞬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上来。
姬允攥着那张小纸条,几乎对之前战战兢兢,瞻前顾后的自己感到了不可理喻:他到底要被那些莫须有的,天知道究竟会不会发生的,那些前世的未来困扰到什么时候?
而为了那些连捕风捉影都不是的可能,为了其实只是不想再遭一次背叛的所谓弥补,他亲手将人从自己身边推开,故作大方地任那人去娶妻。
心里难道不会不甘吗?
上一世他蒙蔽眼耳口鼻心,也要将人困在自己身边。这一世他明明都已经得到了对方的爱意,凭什么还要把人送给旁人?
他是傻了吗?
侧帽巷最尾的那处小院,难得像今日这样地热闹起来。
迎新娘的烟花爆竹已经点过了几轮,从巷口到巷尾,落了满地的红屑。
白宸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手中牵着红绸的一头,另一头则牵在另一双柔软白 皙的手中。
他们正在一拜天地。
锣鼓喧天,喜庆非常。
第58章
天子使者到小院的时候,新人礼已经快要进行到了最后。
满堂宾客,座无虚席。起哄声里也都带着对新人的祝福。
“夫妻对——”
“——且慢!”
使者紧赶慢赶,好歹在礼成之前赶上了,难为那把尖利的嗓音穿透了层层的喧闹之声,直达堂中。
白宸弯到一半的腰仿佛是僵住了,一动不动,而后听到使者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圣人有旨,传白宸即刻入宫觐见!”
后来关于今日,稗官野史中大概传出了七七四十九种版本,但其中争议最凶,流传最广的,也不过其中两种:有人言之凿凿,说大婚之日被强召入宫,夜不归宿,由此尽可看出白宸脔宠佞幸之姿。也有人义正严辞,道此后大盛朝内外动荡,风雨飘摇,多亏了白宸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而陛下在人大婚之时急急宣人入进,即便是罔顾人情了一些,毕竟事态紧急,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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