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匹焕一边跑路一边骂娘,不时还要被身后的追兵拖住打一场,一路且逃且跑,伤亡也很不少,等进到扶山之后才算摆脱了身后那帮子阴魂不散的追兵。
白宸将人赶进山里之后,便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只在山脚布好了防守人员,便拔军返营。
而姬蘅连同他带去的三千人也回来了 ,一回来便受到了白宸的表扬:“殿下这回做得很好。”
姬蘅睁圆了眼,惊喜地 :“真的吗?”
白宸点点头,难得露出一个颇为温和的笑容:“嗯,多亏了殿下拿下大营,还绑来了俘虏,否则段匹焕不至于这样就战意全无,只顾着跑了。”
姬蘅视线左右漂移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他小声说:“其实没有……我没有拿下大营,我溜去大营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他们防备其实很严密,我带的人太少了,不敢冒险,根本连大营都没靠近……”
“哦?”白宸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姬蘅见他没有想取笑自己的意思,底气足了一点,道:“这回我过去不是还带了一帮要讨赎金的贵族俘虏吗,其中有两个的父兄就在营中,我就要他们亲自来接人,然后就把他们捆起来了。”
说到后面,姬蘅又像是觉得自己行事不够磊落,而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白宸却微笑了一下,道:“殿下做得很好。”
姬蘅眨眨眼,拿不准对方是否真心实意地在夸自己,只听得白宸又问:“我只给了殿下三千人,但看到河对岸整片树林满满都是人,殿下如何做到的?”
“哦那个,”姬蘅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似的,都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我是从书上看到的,以假乱真嘛。沇水对岸正好是一片山林,拿来做障眼法最合适不过的了,留一部分人砍下树枝之后点燃插回去,然后我和那真正的两千多人守在河岸边上,看着自然就漫山遍野都是人了。怎么样,是不是骗到他们了?”
白宸看他那洋洋自得的小表情,实在有那人的风范,不由笑着点点头:“骗到了。”
不止骗到了,恐怕还骗得很深。段匹焕可能要从山里出来之后,才能知道自己忌惮的数万大军,其实只是一把干树枝罢了,而且大营也是毫发无损——不过这对段匹焕来说倒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而段匹焕即便知道了自己被骗,经此一役也是元气大损,而且还要和朝中交代,暂时应该是不敢再有动作了。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就不是信中该有的了。
白宸一顿,落了笔,片刻后又捡起来。
他在末尾添了一句:别卿数月,日夜思归。
信从谯州飞使京城,再回来时 ,信中只有短短两个字:回来。
白宸看着那两个字,仿佛看见那人就在眼前,微微蹙眉,像是拿捏不好该如何待他,最后只好不甘不愿,发脾气似的说了一声:回来。
只是这样稍微想一想,想要见到那人的心思就更迫切了。
白宸似乎对这样的自己无可奈何,他微微撑住了额头,但最终控制不住自己,他无声地笑起来。
第77章
谯州大胜,段匹焕遣人求和的消息传入京城,举国震动,还未入夜,漫天烟花已迫不及待升入空中,大街小巷里涌出人来,欢声雷动。
远远地,姬允在宫中也能听到连绵不断的烟花爆竹之声。
他坐在椅中,底下的人还在向他汇报谯州战绩,说到白宸神机妙算,谋而后动,将后梁大军逼进扶山,斩敌数万,这场仗可以说赢得很漂亮。
姬允撑着下巴,听完了战报里对白宸天花乱坠的吹嘘,却是微微皱着眉头,只问:“白宸他现在如何了?”
那传报员也是一脸的喜庆:“白将军挺好的啊!白将军这回可算是为我朝立了大功了!”
又是一番真情实感的赞美,末了,才小心翼翼看向面无表情的姬允。
姬允的神情看起来倒不是不耐烦,仿佛是很想再问些什么,但是最终他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殿内无人了,姬允才按了按皱得有些紧的眉峰。
这回白宸总算是……平安无事了。
那一瞬间分明是松了口气的,但紧接着,一种说不上是疑虑,还是不安的情绪却如阴影笼罩上来,在他的胸口盘桓不去。
这段时间里他总是做梦,大多时候他一醒来,就再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什么,但也有很偶尔的时候,梦里的残影在他清醒时也缠绕着他。
他梦到白宸提着剑刺向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恨意。
也梦到白宸脸色苍白,身上还带着伤,他站在门口,不知为何,脸上显出一种大概可以称作是伤心的颜色。
更可怪的是,他甚至梦到自己隔着窗,看见白宸分明还是一张年轻的脸,两鬓却都已经斑白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白宸,简直要怀疑这人究竟是谁了 。他想再走近看看对方,对方也向着他走来,只是脚步踉跄,看着甚至是有些仓皇了,他似乎是想要开窗,但一阵风吹过,这没头没尾的梦就结束了。
姬允从腹内出了口气,才按下有些起伏的心绪。
案上堆了很多信件,最上头的一封是同他方才听到那封一起到的,是白宸自己写的战报,他还没来得及看。
姬允将信拆开,白宸自己提笔,当然是不会把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了,他甚至觉得,白宸有些过于谨慎地谦虚了,几乎把功劳都让到了姬蘅头上。
姬允摇摇头,完全想象不出自家傻儿子英明神武的形象来,他继续往下看,猝不及防看到最后一句:别卿数月,日夜思归。
白宸公私分得很清楚,平时绝不会在公文上说私事,两人联系都是走的私人信使通道,比起加急的官报,慢是要慢一些的。
只是有时心情急切,等不及再多一刻迁延。
他提起笔,心中其实有万语千言,但犹豫再三,最后只落下两个字:回来。
有时候人对很多事未必没有预料,但是抵不过心头欲念,总想着或许能有侥幸。
真相大白之前,总想多蒙蔽自己片刻,就能争得多拥有那个人一些时候。
白宸从谯州出发,不过半月,已到了京畿一带。
一路顺利,却在入京之前出了事。
这两年战乱频繁,流寇盗匪便有趁风起势的意思,偏偏朝内忙于打仗,也无暇分心去管这些小打小闹,是以匪寇情形更烈。
白宸就是被一帮路匪劫了道。
对方人数不少,看着竟也不全然像是扯开大旗张牙舞爪的无赖混混,中间有几个显然是练家子,手手杀招,说是路匪都有些贬低了他们。
偏偏白宸思归心切,大军行程又慢,他就只带了数人先行急赴回京。
这下赶巧是撞上了。
在护卫的掩护下,白宸好险脱出重围,还是受了伤,左肩膀被砍了一刀,暂时只能躲在离京不远的一座小县城里养伤。
姬允得知消息之后,大为震怒。而后拨兵三千,亲自出城去接人,顺道围剿匪寇。
不剿不知道,原来天子脚下都已经这样猖狂。光是出了城,去邻县的一路上,姬允就割韭菜似的剿了好几茬。其中大部分是由成日游荡,无所事事,索性落草为寇的浪荡子组成的,然后吸纳了附近村庄或者缺田少地,无田可耕,或者收成不好,走投无路的农户,渐渐壮大起来。只是即便如此,这样以村为分界线的匪寇,规模也大不到哪里去,还比不上江充那回锦绣街的暴动,人家至少还有个破烂大炮呢。
只是左一榔头右一棒子地为祸乡里,抓又不好抓,实在让人生气。
姬允也不明白这个王朝传到他手里,怎么就烂成了这样,于是更加地生气了。
而除了这大部分浑水摸鱼充数的,还有个别的狠角色,占山为王划地成寨,专行奸淫掳掠,而其残暴狠毒,简直耸人听闻。
姬允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与姝重逢的 。
其实姬允一开始没认出来是他,毕竟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那个差得太多了。
披头散发,赤身裸体,手脚皆戴着镣铐,身上布满形形色色的伤痕。
他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官兵从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拖出来,大约洞穴里四肢不能伸展,个个都是蜷缩成一团的姿势,好像笼圈里的猪狗,也不敢见光。
其中有男有女,有些看着都不知道有没有十岁大,个个身上都带着伤,有被打出来的,也有一看就是带了情色痕迹的,其中一个女人手脚枯柴一样,肚皮却滚圆,竟然还是怀了孕的。
眼见这一幕,谁都忍不住露出咬牙切齿的愤恨之色,更有人拔出剑,往已经死透的人身上再捅了几个窟窿。
姬允这时才走进来,他环顾一圈,脸色如阴云将要滴水,片刻,才咬着牙齿,沉声道:“把这寨子给朕烧了,一具尸体都别想留!”
再难以忍受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第二眼,他脸色难看地转身,便要离开。
“……陛下……”
而身后这一把仿佛久未再开过口,嘶哑如破锣的微弱声音,却让姬允顿时驻足,再也走不动路了。
他回过头,看见姝蓬头垢面,满身是伤地跪在那群人里,他上身僵直地微微前倾,五指如鸡爪一样扭曲嶙峋,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当年的清冷傲气,双目里只有一片昏暗灰败的痕迹,而那飘满死灰的瞳孔里,映出姬允那张不敢置信的脸,仿佛带起了一丝极压抑,极胆怯的渴望与期冀。
他又喊了一声:“……陛下。“
第78章
时值仲夏,小院外蝉鸣阵阵,浓荫蔽日,叶片绿得发亮,枝头沉甸甸地垂下来一串饱满多汁的桃。
春生花,夏结实。
白宸伤养得差不多,看着树上累累桃枝,有些意动起来。
此前未能送出的桃花,如今已经结出了果实。
每日摘一个,那么等到那人来时,仍可送出最鲜嫩饱满的给他。
该要摘第八个的时候,姬允带着亲兵抵达小院了。
院墙砌得不高,外边的人打马经过,墙内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的脸。
姬允隔墙与他对视,他仿佛是将自己当成了前来偷香窃玉的郎君,眉梢眼角俱是风流笑意,还顺手从身旁冒出的枝头摘下一个桃子,张嘴就是一口。
然后拿着桃子的那只手朝他伸出,白宸看见他的口型,他在说:“出来,我来接你了。”
白宸推门出去之前,还在想:这怎么办呢,本来是要送给他的桃子,先被他自己摘来吃了。
心头是一种温柔而甜蜜的苦恼,觉得自己的小花招又无处可用了。
他好像总是落后一些,无论是开窍,动心,或是告白,他们中间总是差了一步的距离,这人总是比他先一步。
而他拼了命地,用尽全力了,还是赶不上那一步。
白宸推开门,姬允也刚好从马上跃下来,他将那颗桃塞给旁边的姝,眉梢眼角仍是天生含情,对谁都是一样温柔地笑着。
他对那人说:“这桃挺甜的,你尝尝。”
姬允实在闹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见到自己就生起了气。
自己不辞辛苦亲自带人来接他,却落得个热脸贴了冷屁股,一时也觉得怪没意思。
白宸伤还没好全,不宜多动,姬允让人给他另牵了辆马车来,里边儿靠背软枕一应俱全,还配了俩伶俐的小丫鬟,姬允自己则带着姝坐了另一辆车。
一路车马未停,两人也一路都没说话。
到夜里要落脚休息了,才在栈子里打了个照面。
大约路程颠簸,白宸本来又带着伤,这下看着脸色就不是很好,他站在门口,姬允刚好看过去,与他目光相对。
对方的神色让姬允微微地一怔。
“陛下,床已经铺好了。”
姝的声音在旁轻轻地响起,姬允回过神来,笑着对姝嗯了一声。
再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去,白宸的目光早已别开了。
对方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面色苍白而冷漠,下巴微微紧绷着抬高,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冷淡来。
那点好似伤心的痕迹,仿佛只是他一岔眼的错觉。
夜已渐深,姝也在外间睡下了。
姬允躺在床上,他有些睡不着,但又不太敢翻身,姝现在的睡眠很浅,他一动,恐怕就要把姝惊醒了。
他没有问姝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想想也该知道,一个过分美丽的人,除了美丽一无所长,又无依仗,独身在世上行走,如何保证不落入狼窝虎穴呢?
是他放弃了庇护这朵会行走的花,使花坠落尘泥,遭人践踏凌辱。
他曾经想要改变姝的命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所做的都是徒劳,他甚至说不好这一世的姝,是不是比上一世还要更惨烈一些。
自己重生以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又真正地改变过什么?
每个人的结局都曾经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一度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他能够改变这一切,但是在他看不见的每个人背后,仿佛还有一条各自的线,他们互相连接,纠缠不清,他动了这一处,另一处也跟着一起挪动,最终他们还是被拖入那被称作是命运的轮盘里。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他睁着眼睛,瞪着头顶漆黑的床帐。
心脏在静静的黑暗里,一阵一阵的皱缩,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快要呼吸不畅了。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隔壁传过来,大概房间隔音不好,床又是都挨着墙,隔壁有什么动静,这边就能听得很清楚。
姬允思索了片刻隔壁住的是谁。
这下更睡不着了。
他静静听了一阵,想起方才在门口看到那人,脸色实在称不上好。
是伤病复发了吗?
偏偏那人逞能,走的时候甚至医师也不肯带。
若是恶化了怎么办?
无意识地翻了几个身,然后屋内暖融融地亮起灯来,姝果然被他惊醒,掌着灯过来了 。
“陛下,怎么了?”姝小声地问,“可是睡不安稳吗?”
他动作和声音都十分小心,怕灯油滴到床上来,一手还谨慎地护住灯。两块热油溅到他的手心里,他却毫不觉痛一般。
姬允记得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怕他冻伤了手,不肯让他给自己捂冰,久而久之姝也真的被他宠得娇贵起来,平时连粗点的物件都不碰,一双手被养得白嫩细腻,滑如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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