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何来?”沈约轻声问道。
面前的男子却良久无言,沈约偷偷抬起头,望了龙君一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龙君穿着颇为隆重,似是盛装出行,就连往日素雅的纯蓝长衫,也绣上了什么水鸟鸳鸯。
不过也可能是他目光短浅,看不出是什么神鸟。
他的衣袖蕴了几丝金边,而一头如瀑流一般的长发,平日颇为随意地用一条玉带梳着,这回则取了三两支雕工精美的玉簪,束了起来,盘了个颇为端庄的发髻。
今日的龙君,真是殊为貌美。
沈约在心里悠悠地合计道。
只是,面前的男子久不说话,让他没来由地一阵阵的发怵,他刚想开口再问,又想到往日龙君的态度来。
不由得又将话咽回了嘴里。
“赠你水光原石,你为何不用,直到如今?”面前温润的声音悠悠传来。
水光原石?沈约想了想,才想起说的应当是那一枚被杂在一堆礼物之中,极为不稀奇的卵石吧?
只是,他如何知道,这石头还有这等妙用?
沈约暗暗发苦,但还是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子,干笑着试图岔开话题,道:“师父,那本就是我的东西,哪来的送,顶多是物归原主吧?”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却不想,龙君望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说道:“你送我的,便是我的,哪来物归原主之说。”
沈约脸上一抽,竟是不知如何回应龙君的爽直了,他满以为,往日里谦逊恭敬著称的他,说起男扮女装之事时,应当还有三分顾忌,哪里想得到,
龙君早已打定了主意,他是杀伐果决的天之骄子,于情于爱,也向来分明。
他远在尘世之外,更是不必在乎世人言语。
沈约到底是失了策,只得又悄咪咪地看了龙君一眼,却看到男子原本一成不变,譬如冰山的脸庞上,罕见地掠过一道红晕。
这道飞霞,自他的面容,蔓延到了他白皙的颈项。
“水光原石……”沈约挠了挠脑门,将目光移向别处。
龙君却抬手捏着一块小小的宝石,看着他说道:“我曾于学堂之中,讲过世间宝石,其一便名曰‘水光’,盛产于大荒云雨之乡,偶尔散布于名山大川。”
他走上前来,靠近正低眉顺眼的小徒弟,随后轻声说道:“可是偏生有个懈怠子,当时除了与龙四调笑,便是睡得呼呼作响,好似一头小猪,气得本君只得将他罚去走道面壁。”
他说着说着,语气渐软:“谁成想,他对着走廊仍是乱涂乱画了起来,画的乃是个老学究,生了一对龙角,满口的之乎者也。”
沈约脸上一红,他只觉得面前的男子吐气甜腻,是如兰似麝般的香气。
传闻神龙天生便生就龙涎香。
他不由得暗搓搓地看了一眼男子轻薄的嘴唇,没来由地,竟是在脑海里翻出了四个字。
“唇红齿白”。
他这才正正经经地回忆起那时玉树下少女的身姿来。
那时,他也是如此,躺在她的膝头,而后微微扬起脑袋,瞧着她那一双唇齿。
如今瞧来,如出一辙。
只是当时身在庐山,不识其貌。
“徒儿一介凡人,连世间寻常美玉都不曾见过几块,更休提什么世间宝石了。”他嘴角嗫嚅,语气之中,也有点哆嗦。
龙君附在他耳旁,好似唯恐被别人听去了一般。
轻声说道:“你要识得,认得,理得,以后水府龙宫的秘藏,天界送来的礼品,各地河伯水神的朝贡,都得你当家做主,拿个主意。”
这声音如梦似幻,实在太过轻微,就连沈约都不知道,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他只觉得一愣神的功夫,挡在身上的那一片阴影,已是缓缓消失,面前的男人直起了身子,又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沈约怔怔地想到:今日的龙君,笑得有些多了。
似是对沈约的反应颇为满意,只是不多时,他将笑容一收,似是又恢复到了往日里冷峻的水府龙君的样子。
“是否有什么麻烦事。”龙君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只是瞥了一眼周围,却是瞧见了几个怪模怪样的人偶。
他眉头一皱,长袖一挥,那几个人偶已是寸寸碎裂,最后化作了一阵风沙,消弭于无形。
“雕虫小技,如此多年,也不长进。”他轻声说道。
沈约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龙君跟前,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了去。
龙君反倒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是否在想那个李鹿到底是何人?阵眼所在,乃在何处?”
沈约连连点头,脸上还露出了期待的眼神,似是觉得万能的龙君,定然能解答他的困惑。
龙君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神色,随后说道:
“我也不知。”
沈约好似是被噎了一下,只是怯怯地又不敢多说什么。
龙君望向窗外,继续说道:“我虽是不知此人底细,只是自有人知道。”
沈约的眼底又似是燃起了希望,沈约试探着问道:“那师父知道此处是何地吗?”
龙君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此地乃是曾经的五仙祠,蛙君曾于我提过一次,只是北地我已有三百年未曾前来,此地干燥,实非好去处,
这座神祠,于七十年前,忽然荒废,信徒不兴,道门大起,自此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龙君还是喜水嘛,沈约似是为了得到个了不得的信息而暗暗窃喜了起来。
一面,他接过话茬:“那,是不是李鹿与五仙有什么关系?”
龙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只不过,此人身上却有五仙之外的气息,你得小心。”
沈约看着龙君又恢复到了往日颇为果决的模样,一时之间,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似是刚才还在耳根的呢喃,都成了镜花水月一般。
而龙君说完了此事,也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合着双眸,似是想着别的事情。
沈约没来由地想起过往来,
要知,十年之前,那时候,他尚在水宫上着私学,孤身一人。
那日,龙君也难得准了所有人一日假期,许是这些七八百岁的神袛之后,仍是一副孩童心性,各自呼朋引伴,乘坐家用的宝驹香车一并出游而去。
那一日,骏台与龙四双双不在。
偌大的水府之中,一时之间,又冷清了下来,唯独留下他一个。
他那日百无聊赖,便去逗了逗水府之中的虾兵蟹将,不过经历了多日相处,这些龙宫护卫都怕了这个小小的混世魔王,
打又打不得,骂又不敢骂,只得躲在屋内,不敢出来。
他又跑去水府庭院,与那些个仙娥美婢调笑几句,只是那些个女仙尽皆嫌他,还未等他靠近,便纷纷退走。
避之不及的,言谈之中,也无趣了起来。
他到底是少年心性,觉得索然无味,便跑去了玉珠宫。
他正趴在玉花苑之中,捉着那些个星星点点,闪着光斑的奇妙虫子。
只是,每当他把这些虫子捉在手里,他们统统便化作了一块块卵石,从他的指缝又溜了出去。随后,在草丛里一滚一抖,又化作了飞虫模样。
他觉得气恼,索性一屁股坐在石台面前,趴着小憩了起来。
没多久,他便听得前方玉珠宫里,传来了似有似无的琴声,委实那时,他还不识什么字,只见得玉珠宫的门楹上贴了两张纸,上头写着十来个字。
他也不管不顾,只是蹑手蹑脚地靠在门楣上,他偷偷从窗外往内探看。
偌大的玉珠宫,反倒是显得有些空旷。
他看到一个欣长的背影,他的双手在古琴上抚弄。童子看不分明,又绕去了另一边,他踮起脚尖,看向门内。
龙君也是如此这般,微微暝着双目,只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来。
他总不知道,龙君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想内陆湖川的政事;还是在想,水府那么几个兄弟姐妹的家长里短;亦或是在想,学堂里的那班刺头?
这其中有没有想到我?
沈约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弄了个机灵,他双手绞在一处,就如童子时期一般无二。
琴声不止,响了多久,他也在那儿看了多久。
直到琴声渐止,龙君将一双手轻巧地按在琴弦之上,而后悠悠地睁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之时。
小沈约才不甘不愿地一缩脑袋,随后鬼鬼祟祟地从玉珠宫里溜了出去。
这也算是成了小沈约偶尔会午夜梦回之时的场景。
从那时起,他便想要自己洒然风流,做个如同龙君一般的如玉公子。
可实在是天性顽劣好斗,他终究成不了一个谦谦君子,反倒是成了个仗剑疏义的道门剑客。
且不知为何,他那时起总有点憧憬那时弹琴作歌的龙君。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自水府远游,回到甘州城之中,遇到那个丧子的琴师,他才会动了学琴的心思,也才会在入了道门之后,背着那柄早已古拙斑斑的焦尾琴。
甚至在草莽之中,得了一个“剑琴双绝”的雅号。
就连出入云梦,都被喜好风雅的云梦城主引为上宾。
如今,始作俑者便在面前。
他却不知如何言语。当年便是他这般模样,惊了少年一瞥,也在他的流年刻下了不可遗忘的瞬间。
“你用的焦尾已经毁去,怕是有三年未动琴弦了罢。”不知是看穿了少年的心思,还是如何,龙君睁看眼,静静地看着他。
沈约不知如何作答。
“我所用的琴,乃是千年之前,天界琴神雷家所制,名曰‘泠太古’,你曾见过。”龙君淡淡地说道。
沈约心中一颤,刚想说什么狡辩一番,但又觉得无论如何说,都是破绽百出,索性闭了嘴,只是脸却越发红了。
“十年之前,我曾受友人邀约,独上箜篌苑,彼时,琴神亦在,一时兴起,便又订了一张琴,算来时候也将到了,晚些我便去取来。你初通音韵,这张琴虽是一般,但正可你用。”
他说起这话来,徐徐言之,却又有不可动摇的情愫,直说得沈约不敢领受。
自古,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更有神人之隔,更有师徒之名。
他一想到这儿来,不知为何又扭捏了起来。
沈约喉头动了动,最后有些生涩地说道:“师父好意,徒儿心领了,只是琴神制琴,如何贵重,徒儿不能收。”
龙君却不顾他说什么,只是说道:“我给你,你且拿着,莫要多言了。”
少年道人半晌无言,他轻声说道:“师父,徒儿有要事要办。”
龙君看了他一眼:“天下人之事是大事,为师的事,便不是大事了吗?”
他说完,似是有些许气恼,继续说道:“我且先帮你办了这件事。”
说着,他的形体,竟是缓缓消散了起来。
而龙君似是浑然不觉,仍是在屋内走动,
沈约目瞪口呆地望着龙君,一边捂着嘴说道:“师父你……”
“水光原石所可以施展的,乃是千里水月之术,凭空传递的,并非实体,只不过是一缕幻象,时间到了,自然而然,便消散了。”
他说话之间,语气平淡,好似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约一想到分别之时,业已到来,忽然一阵莫名的离别苦楚,涌上了心头,他要在北地待上多久?
还有多久才能与他相见?
一切种种,如同隔着重重迷雾,看不分明。
沈约抬起头,忽然对着面前已是越发稀薄的人影,说道:“师父,此来北地,虽是不过几日,徒儿甚是想你。”
41/83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