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几点了,哪里叫得到护工?”
何二想了想:“你们院里这时候有不少护工在陪床吧,找一个呗,袁少爷不缺钱,能出十倍的价格。”
赵冰笑道:“那我来吧,十倍的价格太让人心动了。”
袁彦咳得惊天动地,站在走廊上都听得见。
何二拍拍赵冰肩膀:“行了,别管他死活。”
深冬腊月的夜晚气温零下,何二出了医院,缩着脖子往路边走。他打开车窗透风,没立刻钻进车里,想把里头的血腥味吹散。没几分钟就觉得嘴里没味,想抽烟,于是去旁边的24h便利店买了一包,靠在后备箱的位置吞云吐雾。
路灯下便有层层白雾升腾起。
深夜叫外卖的寥寥无几,二十分钟就见有外卖员来送餐。何二丢了烟,半道截胡:“赵冰的外卖吗?”
“是啊。”外卖员说。
“给我吧,我带进去。”何二说。
院里来了两个车祸的病人,赵冰火急火燎的要去手术室:“人手不够,连我这种新来的都召唤过去了。咦,你怎么回来了?”
“在外头抽根烟,正好碰上送外卖的。”何二看四周焦急的医护人员,“饺子怎么办?没时间吃了?”
“你吃吧,我估计得天亮才能抽出空来了。”赵冰跑远了,在远处冲他摆了摆手。
何二耸肩,没办法,自己拎着盒子进了病房,袁彦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她。
“你要的饺子。”何二把盒子撂在桌上,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大爷似的。
“没走?”袁彦声音嘶哑。
“走什么?”何二撩起嘴角笑,打量起了病号,“你这样子挺有意思,我得多看会儿。”
袁彦皱眉,被揍成猪头的一张脸更加惨不忍睹。
何二忍不住讥笑:“够丑的。要不要拿个镜子让你自己看看?”
袁彦冷笑,牵动了嘴角的伤,身体抽了抽:“笑屁,你上次进来时比我好多少?”又吩咐道,“把饺子拿过来。”
何二八风不动,掏出根烟慢悠悠抽着:“要吃不会自己动手?”
袁彦朝他伸出两只手,一条胳膊骨折了,一只在打点滴。
何二瞧了两眼,觉着没劲,在床上支了张桌子,把饺子扔过去。
袁彦慢腾腾的解开盖子,鼻子灵得很:“不是牛肉馅的。”
“有的吃就不错了。”何二没好气。
“茴香猪肉。”袁彦闻出来了,一把推开,“真难吃。”
“摆什么谱。”何二靠在椅子里,双脚搭在床架上,“以前不是吃的挺欢吗?”
袁彦反驳:“什么时候吃的挺欢了?”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病房外面暴雨如注,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和那时候一样。
第12章
冤家也有过平静相处的时刻。
那得是好几年前了,何二当时跟兄弟们支了张桌子在巷口打牌,打到兴头上倾盆暴雨倒下来,夏天的骤雨来得毫无缘由,何二叫人赶紧收拾东西。拿塑料板凳顶在头上要跑回屋子里。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何二瞥到路上有个行人。旁人遇上暴雨跑得跑、躲得躲,他偏偏走得缓慢,被急匆匆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也不动怒——要搁平时肯定吊起眼梢就骂人了。
今天到稀奇了。何二也不急着进屋子了,他那帮小弟一个个要走,喊道:“二哥,桌椅都给你收拾进屋里了,我们先走了。”
“你们不进我家里多会儿雨?”何二站在门檐下问。
“不进去了,我们去游戏厅玩儿,你去吗?”
“我不去。”何二摆手,其他人作鸟兽散。
他就站在门檐下看着不远处路边的那小孩儿,兴致勃勃地喊道:“哟,玩儿忧郁呢袁少爷。”
袁彦被雨冲刷的睁不开眼,却能听出来声音。
“何肖肖。”
“滚,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这名。”
袁彦笑了笑,巷口有辆车急行而过,他也不躲。反是何二吓了一跳,冲出屋檐拽了人一把。
“操你妈怎么走路的?想被撞死讹我啊?”车主赶紧急刹车,开口便骂。
何二怼回去:“操你大爷,这儿是车道吗?你那狗眼没看见外头写着车不能开进巷子里?”
车主见这小子挺虎的,骂骂咧咧的声音低下去,一脚油门跑了。
何二对着汽车尾气啐了声,放开袁彦的胳膊,说:“你是瞎了吗?看见车不躲?还害得我淋了一身雨。”
袁彦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结果没走两步就倒下去了。
何二不爱多管姓袁的闲事,但人倒在了自己面前不能不救。他把袁彦拖回家,湿淋淋一身水,找扔进了浴室。
袁彦尚且清醒,就是身体提不上力气,软绵绵的。何二不惯着他,把电热水器烧热,扔了块毛巾要他自己洗澡。
袁彦在洗手间里头待了快一个钟头才出来,没穿衣服,裹着块大浴巾,上半身赤裸着,少年人身体单薄,跟块排骨似的,没什么看点。
何二嗤了一声,袁彦拖着身体坐到了桌边。
“有东西吃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没什么力气。
“没有,滚回家保姆给你做鲍鱼吃去。”何二好人做到头了,要赶他走。
袁彦屁股黏在凳子上,说话轻飘飘的,有气无力:“什么都行,我三天没吃饭了。”
“袁行生虐待你啊?不至于吧,你妈不管管?”
“我妈死了。”
“……”
何二没想到自己踩爆了雷,心想,也难怪这几天袁彦没来找茬,闹得他想揍人都没出揍。嘿,揍揍袁彦这孙子快成惯性使然了,一天不揍闲得慌。
“你妈死了?没听说啊。”何二说。
小城市里一点儿风言风语都能传的家喻户晓,没道理袁家女主人死了却无人知。
袁彦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眼角吊起来,显得极为嘲讽不屑:“自杀死的,不光彩,袁行生压了消息。”
何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只是同为没有母亲的人,他有点能感同身受,难得好心安慰了句:“节哀。”
袁彦嘴角扯出个笑,却没笑出来,轻声念叨了句:“死了才好。”
“什么?”正好一声雷响,何二没听清。
“饿了,有吃的没?”袁彦说。
何二秉着大家同是没妈的小白菜心理,给人煮了顿饺子。
袁彦吃一口就吐了出来,说:“什么怪味道?”
“茴香猪肉馅。”何二说,“隔壁奶奶送的。”
“你现在是邻居靠接济生活?”
“比不上你们少爷家锦衣玉食。”
袁彦没再说什么,低头吃饺子。明明嫌弃味道怪异,却在吃完一碗后又要一碗。
“滚,自己盛。”何二没搭理他递过来的碗。
袁彦有了点力气,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去了厨房。
结果好半天没出来,何二电视剧都看了半集了。
“你干嘛呢?不会在里面把锅都吃了吧?”何二奇怪道,走向厨房,“吃了你得赔……”
话音断了。
以往被揍得鼻血横流的袁彦从不哭过,今天却哭了。他看何二来了,赶紧抬擦眼泪,恶声恶气道:“滚!”
何二这才意识到,袁彦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想了想,转身回了客厅没打扰他。
袁彦再出来时眼睛通红,应该是哭了挺久。不理人,进洗手间套上湿衣服就要走。
何二说:“外面还在下雨,你不拿把伞,还是让你家司机来接?”
袁彦脚步一顿:“我不回家。”
“那你去哪?”
“网吧。”
“干嘛啊?”
“要你管。”
何二不动怒,不跟刚刚死了妈的熊孩子动气,好声好气道:“你去网吧过夜?干嘛不回家?”
袁彦沉默了很久,背脊顶着衣服,像波澜起伏的小山丘,良久后用着不属于少年该有的深沉口气说:“你不懂。”
啧。
何二服气,说:“要不回家,你就在我这儿凑合一晚?”
他说完就后悔了,心想自己这么好心干嘛,又一想,其实他跟袁彦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留人住一晚没什么大不了。
男子汉度量宽嘛。
袁彦想了想,留了下来。
家里有两个房间,何二的,还有妈妈的。但他妈死后就被何二原封不动的锁了起来,谁都不许进去碰。
“你睡沙发上。”何二给人拿了床被子。
袁彦这次倒不挑,手脚利落的爬上沙发躺了下来。
何二关了灯也回房睡觉。睡不着,打了几盘网络游戏。游戏时间过得快,打完都十二点多了。他尿急,出房门上厕所。
结果大半夜的看见双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好半晌才回味过来今天家里有人。
袁彦也没睡着,在那张破旧的小沙发上睁着眼睛出神。
“还不睡?”何二说。
“睡不着。”袁彦过了会儿才出声,瓮声瓮气的,“何肖肖,你妈死的时候你晚上能睡得着吗?我总感觉她就在我面前,一直看着我。”
我操。何二怒了,心想你大半夜的不睡,还跟我讲起鬼故事来了。可又不能骂人,毕竟这事儿一细想,又很难过。
第13章
袁彦把茴香猪肉馅饺子吃了一半,用清水漱口。
何二掏烟要抽,他伸手:“给我一根。”
“病号就悠着点吧。”何二没搭理,自顾自点着了根烟。
袁彦冷笑:“顾忌我这个病号点,你也别让我吸二手烟。”
何二吐了个烟圈,忽然问道:“你妈忌日是不是就这两天?”
袁彦嘴角的笑容一下子湮灭了,脸色变得很臭,忽而又笑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记得了。”
剩下的半盒饺子渐渐冷却,病房外雨声淅淅沥沥。袁彦记得他妈就是在这样的雨天死的,但具体是哪天他刻意忘了。
何二抖了抖烟灰,说:“真够白眼狼的,你妈忌日都能忘。”
袁彦讥讽笑道:“当谁都像你,恋母情结晚期。”
何二一愣,继而拿脚踢了下病房的床柱,警告他:“讲话注意点。”
袁彦靠在枕头上,皮笑肉不笑的望着他:“我说错了?杜玲都跟我抱怨过,说你把你妈看的比她还重要。”
何二沉默不语,烟头火光跳动在他漆黑的眼睛里。
年纪小一点时,他确实觉得自己是有点恋母情结。张书颜作为母亲,好合格的。所以何二对女性总有种天然的包容。
杜玲大学毕业后他们的关系就开始发生变化了,社会不比象牙塔,攀比、虚荣、纸醉金迷,都是散发致命吸引力无底洞。何二负担不起高昂的奢饰品,承受不起杜玲的不满足。分手几乎是注定的结局。
只是没料到结局的导火索是如此不堪。可何二无法怪罪杜玲,哪怕她爬上了袁彦的床。
何二按灭了烟,站起来:“我回去了。”
袁彦嘴角挂着笑:“提了句杜玲你就要回去了?”
“我不想跟你谈她。”何二冷声道,朝门口走去。
袁彦盯着面前的饺子,丁点儿热气都没了,摊在盒子里黏糊糊粘在一起。
就像那时候,那一晚他在何二家的沙发睡不着,执拗地问对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告诉何二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了,闭上眼睛就感觉黑暗里有双眼睛牢牢的盯着他。
袁彦了解何二,何二看上去吊儿郎当,实则容易心软。
他说冷,睡不着。何二先是不理他,去厕所撒完了尿,走回房间前又轻声说了句:“要不你睡卧室?”
袁彦抱着毯子就霸占了人家的床。何二本来是要睡沙发,可半夜被冻醒,又溜回开了空调的卧室。
他一脚踹上躺尸的袁彦,牙齿打颤:“让点地方。”
要搁以往袁彦肯定不答应跟他睡一起,但当时他却只是沉默地挪动了下身体,让出半张床。
何二裹着被子躺下来,含着浓浓困意问:“你怎么还不睡?”
袁彦没回答。何二先睡了过去。黑夜里呼吸声被放大,呼气——吸气——,袁彦在何二的呼吸声里闭上了眼睛。
终于,那被人在黑暗中死死盯着的幻觉消失了。他一瞬间几乎要欣慰地哭出来,鼻头酸得不像话。
他没告诉过何二,那个一直在盯着他的人有张可怖的脸。
他没告诉过任何人,他妈妈上吊自杀时他其实看见了,当时那个女人还呼吸尚存,吊着脖子,双腿胡乱的蹬,眼睛跳出眼眶,模样可怖地死死盯着门外的他。
袁彦不知她是想呼救还是要他别救她。袁彦呼吸停滞,本能让他抖着手把门又关上了。
女人的脸被隔绝。他的妈妈死了,死于他的见死不救。
袁彦整晚做噩梦,不敢闭眼睛。只有在何二家里那个夜晚,他才误打误撞的难得安然入眠了。耳畔的呼吸声那么沉稳、规律,袁彦感到心跳也跟随这个呼吸声缓慢跳动起来。
“何肖肖。”袁彦躺在病床上忽然开口叫住了何二。
何二要开门的手一顿,没回头,只道:“说了多少次,别叫这个名。”
袁彦短促地笑了声,开口却骇人:“我给你六十万,你跟我睡一次。干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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