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明明算来还是白昼,却成了他一个人黑夜,既然如此,颠倒黑白也不算什么,是理所应当。
卫燎又换过一次水,摸了摸傅希如的胸膛,他自己的手指冷得发僵,因此也只觉得傅希如滚烫,想了想,缩下来往他怀里钻,躺好之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傅希如仍旧下意识的好好揽住了他。
他要是这时候出了事,绝对算得上中道崩殂,可眼下也只能等待而已了。皇帝究竟是不是天子,气运所钟,只看这一回是谁先找到他,究竟有多早。
上天倘若怜爱他……就把傅希如也好好的送还回来吧。
他此生已经算不上幸运了。
草原上大雨滂沱,长安却只落了一场清霜。驸马走后,公主府照旧有许多人高谈阔论,只是心思和话头都难免往眼下的战局上引,自然也难免谈到太子。
不过毕竟是太幼小了,贤愚难辨,因此说起来也不过是说这储位立得太早。卫燎毕竟还很年轻,虽然掖庭也不充实,但孩子总不会一直都这么少,虽然是为了亲征铺路,可这事还是有不妥当的地方。
公主只是低头笑笑。她隐约猜得出为什么,一来是太子十分受宠,又是第一个孩子,其实就算之后多子多孙。卫燎的脾气也很难都如这个一样看待。二来是如今卫燎的烦心事不少,于公于私都是令人愁肠百结,没有心情临幸妃嫔。
三嘛,最不可言说。只要傅希如在他眼前一天,他就不得不纠缠于过去的事。这倒是不用人说,也不必发现什么端倪,只看他们二人共处一室的情状就能看得出来。公主是女人,在这些事上难免留心,又偏偏对这二人都能看透。不管在场的有多少人,只要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卫燎就难免神情不寻常一些,叫人怎么能不多想?
何况,太子幼年入储,不得不说是有大福气的人,只要能端端正正的长成,还怕坐不稳这个位子吗?卫燎是他的父亲,就是他最大的保障。
所以公主从未有对太子动手的想法。
她的目标始终是卫燎。
第八十四章 烤兔
一场暴雨过后,卫燎又等了半天才开门出去。这场雨下的时间其实不长,只有多半天,傅希如发热也是时好时坏,卫燎一时担忧焦虑,一时又觉得可以放下心来,等到重新见到外面的天地才觉得恍若新生,收拾弓箭往远处走了走,打了一只兔子,又找到了流落不远处的那匹马,抚慰半晌,也带了回来。
当时把马留在外面也是不得已的事,幸好这里有牧民给畜牲搭建的棚子,好歹避过暴雨,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了。卫燎松了一口气,回来找了枯枝,准备烤兔肉吃。
“隔壁的罐子里有盐巴和孜然。”
他正坐在地上摆弄火石,忽然听到背后的说话声。
是傅希如醒了。
卫燎手上一顿,手里提着的兔子正滴滴答答的滴血也顾不上,转身看他:“你……好了?”
那怎么可能,然而傅希如眼下甚至都能坐起来了,至少是不会死了。卫燎眼前一花,来不及长出一口气就感觉自己脚下一软,难言的复杂辛酸这才从心里泛上来。
他毕竟年轻,还不至于这样就真的当场倒下去,稳了稳心神,默不作声的看着傅希如揭开被子下床。他行动显然还很不方便,但走动是不难的,过来先是看了看他还在剥皮的兔子,转身去隔壁找东西。
卫燎越发觉得他对这里熟悉的不正常,然而要问又不知道从哪里问,索性都往脑后一抛,坐下来继续给兔子剥皮。
正是秋季,野兽都在贴秋膘,这只兔子掂量一番总有四五斤重,又肥又软绵,要不是他剥皮的手艺不行,这张皮子倒还挺值得留作纪念的。
傅希如翻了半天,找到盐巴和孜然,拿出来之后也在他身边坐下了,听喘息就知道费力。卫燎停下手,心里一团乱,先伸手在他脸上一探,又顺着摸了摸脖颈和胸口,一蹙眉。
烧果然还没退。
他想说两句什么,可是还没有张开嘴就先沉溺在对方的眼睛里了,忘了个干净,身子一软,小心的靠在他怀里了。
都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有什么仪容可以在意,两人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傅希如抬手很慢的摸一摸他的头发:“吓到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现在也不能说就彻底挣过命来了的人,语气却轻描淡写。
卫燎不说话,想往他怀里继续缩,也顾忌着伤口,不敢真的用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乱窜,等到心情逐渐平复才重新听见傅希如的心跳声。
他这一夜一天过得惊心动魄,心慌难安的时候就抱着傅希如在一片黑暗里等着自己恢复,对这个声音早就熟悉了,这时候听一听,也就逐渐认清了这种现实,傅希如确实苏醒了,确实没有死,确实一点也不怪他。
“是我的错。”
一时不察,他就没头没尾的认了个错。
非要说起来,卫燎做错的事何止这一桩,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认错,心里也清楚认错并没有什么用,于是说出来之后就后知后觉开始委屈,好像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从此就失去了某种资格。
是什么资格和权力?
傅希如的反应显然不如平时那么快,过了一会才回答他:“这都不要紧了。”
好像轻飘飘的一句就把过去的褶皱全部抚平。
卫燎毕竟和他相识这么多年,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对方明白他说的错是什么,顿了一顿,直起身和傅希如对视。
苍穹高远,刚被暴雨洗刷过,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蓝,阳光明净,泼洒在两个人身上,无端令人想起松香和琥珀,好像可以停留在此,时间不再流动,什么坏事都不会再发生。
而一个病弱的傅希如,简直是卫燎所不能想到的许多模样中他意外的喜欢的。一想到他这模样全是因为要救自己的命,卫燎就生出许多笃定和不知从何汹涌而来把他淹没的温暖,好像刚拿到手一样,还是滚烫的。
他一向是知道傅希如对自己的容忍和喜爱的,否则两人到不了今天。可或许正因为傅希如用情太深,所以才始终自持端正,不肯对他表露太多——他拿到太多的爱只会头晕脑胀,然后飘飘欲仙,失去理智。
这样子如此罕见,以至于卫燎前所未有的坦荡和舒展起来,又是得意,又是肯定,好像一头饥饿的猛兽终于饱餐一顿,亲昵的看着这个饲喂他的人,又好像一片度过料峭初春,终于舒展开全身的嫩叶,春风骀荡,飘拂过他的身心,从今之后是长到无极限的春日,还有郁郁葱葱的长夏,霜冻风雪全都遥不可及。
他有许多话想说,因为已经把他涨满了,可傅希如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软,又让他觉得毫无必要。
他全都能懂。
在这儿天高地阔,好像被天下遗弃,又好像被傅希如收藏起来,躲开了所有心事和蛰伏在阴影里的鬼魅,感想如此复杂,他也实在说不清楚。
傅希如也不说话。他倒不是困,而是虚弱和低烧而起的昏昏沉沉,反应自然慢上几拍,被卫燎盯着看了一会,才泛上来一点笑意,疲倦而温柔容忍。
卫燎被他这一点越来越明显的笑意弄得心里发酸,发软,又冒泡泡。正好四下无人,苍穹高阔,心头那点火苗被按一按,反而变本加厉了,卫燎又看了片刻,到底没忍住,一把抓住傅希如,扶着他往上贴。
自从傅希如来了之后,就接二连三的出事,他们没有什么机会缠绵,甚至连话也没能多说两句,就又是急行军,又是被伏击,又是受伤,又是暴雨,卫燎刚提心吊胆过,忍也忍不住。
傅希如反抗不及,也反应不及,被他小心翼翼的扶着,倒觉得自己好像就快要融化似的,干脆就任由他抓住自己,顺从的任由索取。
卫燎只是一时情动,显然还记着他身上有伤,又因为傅希如的顺从和柔软越发被激出体贴,反反复复的亲,怎么也不肯分开,却一点力气也不敢用,连伤口附近也不敢碰。
亲到两人都有点上不来气卫燎才松开,往后退一退:“等着吧,最多一天,他们就该找来了。”
这里说到底毕竟距离他们突围的地方不远,卫燎知道自己已经是能做的都做的,剩下的都寄望于明月关的反应是否及时,想到这里就有些沉重,转而继续给兔子剥皮去了。
他爱打猎,也学过简单的处理猎物的手法,让傅希如坐远一点,继续用刀尖分离兔皮。这活也没什么难的,无非是一点巧劲,学会了就再也忘不了了。剥好皮又豁开肚子掏出内脏,傅希如把小陶瓮往他面前一放:“里外都要抹上。”
为人臣子的坐着看陛下处理猎物,准备烤制总是有些奇怪的,不过现在傅希如连动一动都难,两人之间自然也就只能是卫燎来干活。好在他在和傅希如一起的时候向来不计较身份,抓了香料涂匀,生火架好兔肉慢慢烤,就出去洗手了。
正是秋日,浆果还是好找的,卫燎洗了几片大叶子包果子,摘了一捧进来和傅希如分着吃。
一个是饿过头,一个是身上难受,都没有多少食欲,与其说是在等着吃兔肉,不如说是正逐渐从巨变之中重回人间,不知不觉都在心里开始考量此次云横倒戈更大的影响,和后续该如何处置。
傅希如用一根枯枝拨了拨烤着兔肉的火堆,低声道:“杜预恐怕是凶多吉少。”
想也是的,杜预在云横手里,无论是否得到了他们传的消息,云横要动手头一件事就是杀他祭旗,白白放过的可能不大。
傅希如原本和杜预也不熟悉,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来找公主的那一次。他无意评价公主或者杜预,毕竟要说众生皆苦也不该是他来说。人世间谁不是一样,眼下想起也不过是觉得实在可惜,又担忧公主。
公主对杜预是否仍旧有情,傅希如也不很在意。他和公主相识,彼此交托部分信任,却从未谈过私情。他们倒是谈过他和卫燎,或者公主与她的侍卫,然而彼此之间要论私交也不过寥寥,还不曾谈到过这件事。
然而杜预事关重大,倘若真的死了,可以想见的就是将来的战局会更为艰难。
卫燎心情也沉重,嗯了一声,给兔子翻身,不大想说话。
室内一时静下来,两人都沉默着,直到外面突然响起孤零零的马蹄声。
卫燎近来尤其对此敏锐,倾耳一听就判断出应该只有一个人,当即一愣。傅希如也抬起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风里似乎有缥缈的银铃声,他听了一会,放松下来,示意卫燎扶自己起身。
外面传来少女的声音,说一口流利的回鹘话,人影一闪就弯腰进来了,看到他们二人惊呼一声:“呀!”
这女孩穿一身窄袖胡服,石榴红的细褶裙,发辫上装饰细碎宝石,发梢打着卷,高鼻深目,肤色如蜜,有一双栗色的眼睛,神情坦荡天真,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手里还提着马鞭子。
傅希如喘过一口气,对她点点头:“琉璃。”
蛮族女人倒有个汉名。
卫燎看出他们是认识的,在心里暗自嘀咕一声,并未放下警惕。
第八十五章 琉璃
这姑娘看出傅希如受了伤,又是叽里咕噜一串回鹘话,自然而然上来检查他的伤口,顺手就把他按在床上了。傅希如也不阻止,同样回以一串回鹘话。
他发音和这姑娘略有不同,卫燎却都听不懂,只见两人有来有往说了几句,那姑娘一转身又出去了。
傅希如这才解释:“她是回鹘人和栗特人生的孩子,先前跟着栗特人做生意,现在干脆买了一群牛羊在草原上放牧了,这几天原本要迁徙,还没来得及,正好碰上打仗,再走就不安全了……”
卫燎一听回鹘人三个字原本还有些紧张,后来听她是跟着栗特人的,显然并不以为自己是回鹘人,也就不担心她通风报信,或者对他们不利,不想听下面的,径直打断了:“你叫她琉璃?”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酸的厉害,然而忍是忍不下去的,不如刨根究底。
傅希如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他最在意的居然是这个,想了想,解释:“是我起的名字。当年采买土产往京中送礼的时候认识的她,她年纪还很小,不过人已经十足精明。栗特人往来经商,和西域诸国都有联络,每到一地就娶妻纳妾,帮助打理生意,生的孩子也多,她母亲是回鹘人,然而已经亡故,因备受宠爱,跟着父亲做生意,未料父亲得病死去,家中不容,就自己出来谋生……我不过帮过她几个忙而已。”
他和那姑娘说话的时候如此熟稔,甚至还学了一口回鹘话,卫燎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来往没有傅希如说的这么简单,然而这也说不好傅希如当时想的是什么。
和回鹘人对峙也不是一年两年,傅希如有这样的机会,绝不会放着不去利用。无论是这女孩对西域诸国丝绸之路的熟悉,还是她特殊的血统和语言,显然都很有利用的必要。
卫燎虽然还是觉得十分在意,却也缄口不言了。
室内一时很静,只有柴堆的毕剥声和兔子身上的油脂被烤出的吱吱声。卫燎在诱人的肉香里沉默片刻,终究忍不住:“你为什么叫她琉璃?”
傅希如抬头看他一眼,似乎被他逗笑了,又很快收敛了笑意:“怎么了?她并没有汉名,叫起来并不方便,所以就帮她取了一个,为这点事也值得生气?”
卫燎一时语塞。
值不值得他当然知道,然而感情上的在意是无法避免的。其实想也知道,那时候这姑娘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傅希如又不是禽兽,何况他那时候心事那么多,哪里顾得上风花雪月?生气未免太没有道理,可是傅希如对一个女孩这么好,这么熟稔,他就没法不介意。
傅希如看得好笑,却没有太多解释的力气,摇了摇头。卫燎知道他还虚弱,虽然猜测那姑娘应该是寻医找药去了,大概是能帮上忙的,但也不能就这么放心,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歇一会吧?你还发着热,别劳神。”
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就好像声音大点就能把傅希如震碎。这态度其实叫人很受用,何况卫燎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对谁这么体贴过,就是当年先帝病笃之时侍疾也因为还有朝政而不过是虚应故事,傅希如被他关爱,自然觉得熨帖,也就顺着他的意闭目养神。
昏沉太久,现在自然是睡不着了,但肉体劳累也并不轻松,就算只是躺着歇歇也是好的。
卫燎不敢离开他,于是在床头坐着,偶尔去翻一翻兔肉,一边漫无目的的想着不知道琉璃到底去了哪儿,是否安全,或者能否让她报信,一边惦记着傅希如。
他现在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这伤口有多令人目眩神迷,反而被吓得够呛。虽然只要想到这是为了他,心里也就涌起一阵暖流,然而终究十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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