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啊,太难养,从前父王宫中三千佳丽,整天斗得你死我活的。你们都知道,我心最软,要是一群女人围着我哭哭闹闹,我还怎么办事?怕是整日都不得安生了,所以还是一个都不娶的好。”周祭也笑道。
“哈哈!原来太子殿下惧内!”
大伙儿笑着笑着,醉倒在一堆,横七竖八地乱躺着,笑声渐渐被响亮的呼噜声代替。
不眠人,唯有他。
所有人,都可以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是他,若是越国覆灭,何能苟活于世?
还是那句话:“不荡除战乱,不称霸中原,绝不称王,凡失一寸国土,死后主不附庙,埋尸荒野,告慰列祖列宗。”
他看着众人香甜的睡颜,鼻尖一酸,隐隐地,下了决断。
这一夜,暂且相安无事。
翌日,士兵集合完毕,“太子殿下,何时开战?”
“打开城门。”周祭平淡地道。
“是。”
“你们都不许跟出来。”他再次下命令。
“啊?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啊!如今你要是出去,这可是送羊入虎口啊!你万一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就是失了顶梁柱啊!到时候还如何与他们抗衡?”
“违抗军令者,立斩不饶。”
“……是!”
周祭纵马而出,手握属镂剑,身后无一人跟随,到达阵前,遥看对面纛旗滚滚,战甲森森,他坦然一笑,滚鞍下马,“越国太子周祭,求见陈王。”
“你想干什么?素闻周祭诡计多端,表面清风高谊,实则工于算计,你今日要见我王,到底做的是什么打算?”一将拨马阵前,熟视周祭。
“祭愿一死,望陈王宽恕城中将士、百姓。”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震撼人。
“什么?!你竟然愿意自刭阵前?仗还没打,你就要死要活的,你莫不是打败仗打怕了吧?”
绣旗影里,一人飞出,“你当真要愿意一死?”
“惟愿区区贱命,能换得越国子民安泰。”周祭温和地笑道,眉心是隐隐的悲天悯人。
“……好。”从牙缝里,崔恪蹦出这几个字,如果周祭活着,以他的心机手段,即使暂时失败,实力仍然是不可小觑。
如今他自愿赴死,崔恪何乐而不为?
“空口无凭,我要你当着三军将士,当着全天下的面,发下重誓!”
崔恪翻身下马,举起长戟,重重击在地上,“我崔恪对天立誓,若伤越国一草一木,一兵一卒,必见弃天下,不得好死!”
城上越国士兵大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可啊!”
周祭回身看他们,高声道:“我有今日,本是天意,家国不幸,疆土幅裂,我乃王室中人,自当承担责任。如今大局已定,何必做无谓的挣扎?凡我越国子民,不得动报复之心,否则我死不瞑目,永坠阎罗!”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第10章 第十章
周祭死了!
死了!
了!
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划过脖颈,速度极其快,快到人们错过他此刻的面部表情,待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阖目躺在了地上。
他手中的属镂剑“咣咣”压着他的乌发躺地,锃亮的光于电光石火间,刺痛了众人的眼。
万里风沙,千里秋风,呼啸着,错杂着,奏出哀感顽艳的乐声,不止越国将士,连陈国将士,也深深受到了触动。
都说战争残酷,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此刻,却是一将殒身万人哭。
“噗通!”城楼上的越国士兵齐刷刷地跪下,哭得面容扭曲,声嘶力竭,接着不知是谁起头唱起了越国小调,幽幽切切,呜呜咽咽,催人泪下,人们跟着哼唱,连不通越语的陈人也摸索着唱了起来。
“夕阳红,山九重,满汀芳草不成归。”
“草惊风,夜引弓,何须埋骨葬青山。”
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
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
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一片哀声,江山褪色。
滚滚的鲜血流到了崔恪的长靴边,他蹲下身子,拿出指腹轻沾了沾,其人虽死,其血尚温。
早霞红晕,流霜掠面,无限凄寒,入骨入髓。
他赢了战争,可……赢不了人心。
崔恪耳际泄落的一抹乌丝,遮住了他焦灼凄惶的视线,看着城门轧轧推开,掀起的黄沙,霎时间淹没整座城池。
他怅然看天,无声苦笑,在众人的疑惑目光中跨上青骢马,狠狠夹住马腹,转身离去,声音消散在越国小调中,“撤军!”
这不是我要的结局。
一彪人马,绣旗招飐,虽然战胜,却丢盔卸甲般仓皇而去,死周祭吓走退崔恪,不为胜负,却为道义。
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回到陈国的宫殿中,崔恪一直未出一言,立在巍峨轩峻的九章台上,他手抚玉栏杆,细看龙凤柱,这一刻,称霸天下的雄心壮志让他觉得无限疲惫。
他堂堂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何会因为周祭之死到如此田地?
他到底在干什么?称霸不就是靠武力兵器么?难道只凭借着一腔孤勇,就能干成什么大事情?道义又值几两银子?
他错就错在不该让周祭死,他应该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和他较量一番,这样的话,他胜败都将无愧于心,不至于现在心内惶惶不安!况且今日,他本就必胜无疑!
门外有人未经通报,便私自走入,“王上。”
是李歇。
偌大陈宫中,能有此特权的,唯有太宰大人李歇一人罢了。
“你来做什么?”崔恪这样道,可心底却分明在说:“你为何才来?你可知寡人多希望你能来?”
李歇看着他的背影,烈烈披风上还带着浴血的痕迹,虽明知不是他的血,李歇亦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崔恪侧着头,原本光滑的下巴上生出了青色的胡茬,让他整个人看来独具一种魅力。
李歇道:“越国如今已经是江河日下,早不复往日的雄风,想当初群英朝贺,万国来朝,到如今也不过是支离破碎,积弱积贫。周祭死后,举国再无难当大任之人,王上今日撤军,是为仁义之道,将来再次攻占越国,必定轻而易举,如拾地芥。”
“寡人食言了。”崔恪握掌成拳,声音透着沧桑与疲乏。
“什么?”李歇未听清楚,扬声问道。
“寡人答应要为你打下越国江山,要你替寡人掌管国库,可是越国近在咫尺,寡人却退缩了,寡人对你不住。”崔恪突然转过身来,头盔砸落在地,满头如瀑长发倾泻而下,魅惑得不可言说,他心口猛然一窒,定定看着李歇。
李歇本来想笑,可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上一恸,拉平微微翘起的嘴角,反问道:“难道在王上眼中,臣便是如此贪恋财物之辈么?”
“……太宰大人爱钱,难道这不是举国公认的事实么?”
李歇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清秀的脸上隐匿了往常随处可见的玩世不恭,正经得让人意外,他缓缓开口道:“若王上要攻克天下,臣便为你充实国库,让你再无后顾之忧。若王上没有争霸之心,甘愿逍遥尘世外,臣又要这千千万万珠宝钱财何用?”
崔恪微微眯起眼,“太宰这是在引诱寡人么?”
“臣绝无此意。”李歇后悔不迭,忙退后几步,连连摇头,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
“看来是寡人多想了,太宰大人风流成性,花间知己多不胜数,怎么会对寡人动了心思?是寡人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可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崔恪垂下头,委屈巴巴地说道。
李歇欲哭无泪,自己捅下来的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啊。
“也不全是一厢情愿。”李歇有意无意间说道。
崔恪抬起头,骤然笑了起来,十分的嚣张,十分的心满意足,即使是攻克下百十座城池,也不曾见他如此大笑不止,连狭长的凤眸里都带着笑,好看的不可方物。
“你你你你!”殿中传来李歇恼羞成怒的声音。
“哈哈哈哈!”接着是崔恪豪迈不羁、张狂至极的笑声。
门外侍卫:“……”
他们乖觉聪明地拉上了门,相顾摊手一笑,捂紧了耳朵,退到一丈之外的地方去了。
得了天下又如何,不得天下又如何?
有你在,坐拥天下是锦上添花;你不在,登临九五不过是跗骨刑枷。
周祭死后,越国国内战火连天,无休无止,诸位公子本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大肆清除政敌,展开兼并侵吞战争,使得生灵涂炭,百姓如断梗浮萍,苦不堪言。虽无外敌入侵,国内已是一片混乱,难复往日中原霸主的威名。
每当这时,人们都会想起,当初周祭是如何在三军阵前自刭而死,舍小我,换大我,结果换来了如今的分裂割据!
不值得啊!实在是不值得啊!
只是值不值得又怎样?是非成败总要盖棺论定,然而那时当事人已经长埋地下,成为黄土一抔,褒扬或是贬低,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多少古今风流事,不过尽付于笑谈中啊。
笑谈啊。
笑谈呵。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很像结局,但肯定不是结局啊,前面悲壮一些,后面轻松一些。
第11章 第十一章
“血是红的,尸骨是白的,血是红的,尸骨是白的……”床榻上的少年不住地低喃着,蜷缩着身子,背贴着白墙,可任凭他怎么呓语,照样是没有半分要醒过来的迹象。
“主上,现在该怎么办?越国的太子在我们管辖的地域受伤不省人事,怕是越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一男子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头。
另一人两手一摔,赶着道:“虽然说这太子祭不受宠,但好歹也是越王的骨肉,越王这个人最是护犊子,让他知道了还了得?主上你得赶紧想好应对之策啊!”
立在阶矶上的男子,白衣如霜,风姿出尘,如踏在浮云上,袍子襟摆上镀了茶白的月晕,缥缈得非凡俗之人可以亲近。他徐徐转过身来,容貌竟是美得惊心动魄,不可名状: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君子之美,物不足以饰之。
他低垂眼睑,浓密如蒲扇的眼睫在眼下投射淡淡的阴影,声音如玉簪头敲打琥珀杯,很是好听,“待他伤好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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