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离鸦的口气十分平常,像是在和她讨论钗环水粉这些日常琐物,“这木头大概也是浸过尸水的槐木吧。”
烧到一半,这木人突然活了一般开始挥舞手脚,吓得旁观的林连翘倒退一步,险些撞到薛止。
这木人的嘴是画上去的,根本就无法张开,于是那一声声尖锐的哭嚎是从腹部的地方发出来,听着无比瘆人。
薛止踏出一步,穆离鸦朝他摇摇头,再度将注意力放在这邪物上,“跟我求饶?就你也配?”
“啊?”林连翘还没反应过来。
“它背后那个人在跟我求饶呢。”穆离鸦掐住它的脖子,这不安分的偶人霎时安静下来,“求我放过他。”
“他……会怎么样?”
“自然是会死。”
“死?”
穆离鸦瞥了她一眼,眼神冷如寒冰。
“不是很公平么?他要害你姐妹的命,现在被发现了,死的人就轮到他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厌胜之术是真的存在的,不过做了点改动
后半夜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的薄荷突然发起了高烧,林连翘一会煎药一会提水,忙得脚不沾地。
她端着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只能狠狠心掰开了薄荷的下巴,嘴对嘴地喂进去。喂了药以后,她又拿沾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薄荷的身体,想要能够多带走一些热度。
可不论她怎么做,薄荷的状况都没有好转分毫,甚至越来越严重。眼见薄烧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就快要不行了,她突然想起那时穆离鸦和自己说过的东西。
他说薄荷的病很有可能不是普通的病,是有人想要害她们姐妹施展的巫术。
“穆公子,救救我妹妹,我给你做牛做马,只要你能救救我妹妹。”
烧掉了那偶人以后他们就回了房,她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向后院的客房奔跑着。她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只要能救薄荷,她能够做任何事。
“做牛做马就不必了。”
穆离鸦过去给她开了门,听着她词不达意地说完自己的请求,“林姑娘,我能再去一趟你的房间吗?我怀疑你和令妹的贴身衣物里混进了些不好的东西。”
听到他的请求,林连翘愣了下,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血色。按理来说,像她这样的未婚少女是不应该和年轻男子如此靠近的,更不要提让对方检查自己的私物。但是只要想到病得奄奄一息的薄荷,她心头最后一丝犹豫也没有了,“没问题,随便公子处置。”
穆离鸦摸了摸她的头顶。
这感觉就像父兄一般,她心头的惶惑少了两分,渐渐地安下心来。
“阿止,你跟林姑娘去,看着两位姑娘,我去去就回来。”
薛止没太靠近,可他一进到大堂内,先前还手脚不断抽动的薄荷顿时安静下来,就像是纠缠着她的邪祟对某样东西感到了本能的畏惧一般。
穆离鸦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再回来时手中多了样东西。
“就是这个。”他将那东西随便丢在桌上,“我在柜子的最里边找到的。”
借着油灯的灯光,林连翘能看清是个随手扎成的白布娃娃。
“是凶丧时用过的孝布做的,邪得很。”
一般人家在葬礼之后会烧掉所有使用过的孝布,死者死得越惨,孝布就越不吉利,是用来下咒的绝佳材料。
穆离鸦三下两下就把布娃娃拆开成一块白布,摊在桌子上,露出上头写着的字来。
是林薄荷的名字和她的生辰八字。他没再多说,顺手将这块孝布放到了灯前点燃,然后扔到了地砖上。
柔软的织物很快就被火苗吞噬,跃起的火焰中间却凭空多了几分青绿色。等到孝布完全被烧掉,昏迷的薄荷身子颤动了一下,发出了今夜第一声颤巍巍的啼哭。
“有救了。”林连翘连忙扑到她身边,探了下她的额头,喃喃自语道,“不……不烧了,居然不烧了,有救了,我妹妹有救了,有救了啊。”
不知是不是消耗过度的缘故,穆离鸦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也沁出些细密汗水。
“已经伤到了根本,如果不想留下病根的话,接下来几年都要好好调理。”
林连翘连连点头,就差没跪在地上谢他救命了。
“到底是谁这么恨我们家?”她不敢想,如果昨天下午穆离鸦没有上门求医的话此刻她和薄荷又将落得何种下场。
“你不知道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
林家医馆生意虽不算多好,可在这邻里街坊之间还算颇有口碑,怎么都不至于得罪人得罪到这个地步。
穆离鸦靠着薛止的肩膀,闭上眼睛,“那就等等吧,等等你就知道了。”
……
他们几人一直在大堂内待到了外边的天翻起鱼肚白。
“你们饿了吗?我……我去做早点。”
看薄荷的病情稳定下来,忙活了一晚上的林连翘肚子一连叫了好几声,她赧然一笑,像只轻快的小鹿奔向了灶房。
到了灶房前,她习惯性地先探头进去看了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心里觉得奇怪,转头就看到跟来的穆离鸦他们。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哑伯不在。”
按照她的说法,一般这个点哑伯应该已经在灶房里劈柴生火了,今天却空无一人,实在是不应该。
“哑伯?”穆离鸦想起昨天见过的那黑壮老者,“是你家的亲戚吗?”
林连翘思索了一阵才回答他的问题,“嗯,不是的,他是两年前我爹娘还在的时候,在外边捡到的流浪汉。那时他断了条腿在路边讨饭,我爹娘看他又聋又哑,又没有亲人朋友,就收留了他,给他治了腿伤,等他伤好了就在医馆里做事打杂换一口饭吃。因为他不识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们就都叫他哑伯。”
“是这样啊。”
因为担心哑伯生病了或是被昨夜的事情影响,林连翘坚持要过去查看,穆离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持要跟着一起去看。
哑伯独居在后院偏僻角落的破屋里,他们走了没一会就能看到那扇紧闭的破柴门。林连翘要推门,手伸到一半,肩膀上就搭了只手,回头看到穆离鸦含笑的脸。
“这种事还是让某来吧。”他说得温和,动作却无比强硬,将林连翘拉到了一旁。
他撞了两下没撞开门,薛止就递剑过来。
料理好门闩,门推开的一瞬间,腐浊的气息便迎面而来。穆离鸦将林连翘拦在门外,自己和薛止走进去查看。
这屋子不大,摆了一张破床板和一副柜子后空地也就勉强能容纳他和薛止两个成年男子。至于他们要找的人躺在床上,死死地揪住胸口,眼珠暴凸,对屋子内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没有半点反应。
“已经死了。”穆离鸦过去摸了摸就知道这人断气已久。
不仅死了,尸体都已经硬了。他的表情无比扭曲狰狞,仿佛在死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一般。
“怎么会……?”林连翘捂住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见到的景象。
“哑伯怎么会死?”她停下脚步,问是不是要害她们的那个人害死了哑伯。
穆离鸦被她逗笑,讥诮地说:“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厌胜之术就是你死我活,既然你和你妹妹活了,藏在暗处的那个人就非死不可了。”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哑伯就是使用厌胜之术害人的那个人。因为他烧掉了那尊偶人,作为施术之人的哑伯遭到反噬,自然是活不成的。
“怎么可能?!”林连翘失声尖叫。她不相信哑伯会是害她全家的那个人。
穆离鸦根本不把她的反应放在眼里。不管怎么样这哑伯已经死了,问题是他究竟怎么死的,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找找看就知道了。”
他和薛止分头翻找起哑伯不多的私物。
这哑伯生活起居无比简单,柜子里只有两三套破旧的衣衫,枕头底下压着他在林家医馆做事这么多年攒下的工钱,共计十五两银子,算得上一笔巨款。他们找了半天都没有收获,穆离鸦顺手掀开尸体上盖着的薄被,发现哑伯尸体底下像是压着什么东西,为了看清楚就给尸身翻了个身。
是被裁掉了一大半的孝布。如果那娃娃没有烧掉的话,还能比着对一下是不是出自同一块。
“林姑娘,来看看这个。”
人赃并获,林连翘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被迫接受是一直照顾她和薄荷的哑伯要害她林家的事实。
“这……这是什么?”林连翘眼珠一转,指着哑伯的腰叫出声。
哑伯的上衣并不合身,比他的上半身短了一大截,因为穆离鸦先前翻动了尸身的缘故,使得衣摆又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了腰侧的那东西。
“这是……”
穆离鸦挑起他的衣衫,又将尸体换了个角度。
在哑伯腰侧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块陈旧的圆形伤疤,像是曾经被烫掉了一块皮。因为形状无比规整的缘故,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烙铁留下的烙伤。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都快要看不出中间原本勾勒出的图案。
他抬起头,发现薛止正朝这边走来。
“阿止,不要看!”
但是这哪里来得及,比他更加敏锐,薛止已经看清了这烙印的形状,脸色登时变了,“……莲花。”
薛止捂着头,像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手指尖因为用力,指甲没有半点血色。
“阿止……”
“是莲花。”他的眼珠上再度浮起了浓重的血光,像是久久不肯干涸的鲜血,又像是地狱深处烧来的业火。
他再度回到了六岁那一年。
他的人生就是从这里被斩断,之前是怎样都无法再回忆起的幸福时光,后面就是穆家的十多年苦修和那个少年。
漫无边际的血和火,杀了父亲和母亲的人朝他走来,他的眼睛被血糊住,视线摇晃而模糊,怎么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倒是有点资质。”那个人一只手就能将他拎起来。
他喘着气,努力睁开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就被对方手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好奇这个吗?”那个人无所谓地摸了摸手背的圆形伤疤,笑道,“告诉你也没关系,这是……”
所有的东西都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那圆形伤疤的中心,赫然是一朵绽放的莲花。
薛止还记得,六岁那年他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醒来的。
他已经醒了,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躺着。
当时的穆家当家也就是穆离鸦的父亲,穆弈煊坐在他的床边,早已看穿了他的小把戏。
“我知道你今天会醒,既然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他茫然而顺从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位年轻而俊秀的黑衣公子,神态冷若冰霜,看起来最多只有弱冠年纪。
黑衣滚了层红边,衬得他的皮肤愈发冷白,就像一整块通透的玉石,十多年间这位穆家当家人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半点都没有衰老过。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同,穆弈煊说出的话语是温柔平和的。
他想说话,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光是发出点气声都能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微热的药茶被一点点送进了他喉咙,穆弈煊托着他的后脑,再度缓慢地将他放平在枕头上。
“慢慢想,知道就点头,不知道就摇头,我不会逼迫你。”
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知怎的,他就是跟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较起劲来。
兴许是勾动了某些情绪,他的呼吸变得十分粗糙,手指无意识地抽动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意识到自己可能找不到,他的心中涌现出狂暴的愤怒——
“静心。”
穆弈煊的手指很冰,冰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塞了过来,他摸到它的一瞬间心中所有的杂念陡然沉淀下来。
长大了一些他才知道,这是因为他身体不属于他的那些魂魄在呼唤自己的半身。有时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这样还能不能算是人。
穆弈煊看他的眼神带着点说不出的怜悯与悲哀,清凌凌的,如碎掉的一池浮冰,“你姓薛,单名一个止字,是我一位旧友的儿子。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吧,过些时我让人把药给你送来。”
他又睡了一整个夏天和大半个秋天才慢慢能够下床。
“你的父母都被人杀了,我去的时候只救到了你,你就在这里生活吧。”
穆弈煊常年住在山上的剑庐,一个季度最多回来一到两次,可不论他在或是不在,穆家其他人都不曾苛待他。
他混混沌沌地长大,按照穆弈煊的要求整日抄写经书,说是这样对他有益。
有关他过去的所有记忆都随着那一魂一魄而消失了。他记不得父亲母亲的长相,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更记不得曾经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就连这块莲花伤疤也是后来受了刺激才勉强回想起来的。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还会不会这样不人不鬼?模糊的恨和痛苦撕扯着他本就不完整的魂魄。
“停下来。”
听到有人说话,很熟悉的声音,是他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听过的。
他艰难地看了眼。是穆离鸦。他长得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因为神态气质截然不同的缘故绝不可能被错认。
穆离鸦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原来他的手指已经深深地嵌入到血肉里,指尖血迹斑斑。
“它想要控制你,你不应该屈服。”
但他的手很冷,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
“如果你想要我们那么多人的努力都白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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