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左手指缝到掌心都因为严重湿疹溃烂,第一次快好了结果刚收口又复发,换了两次药加上打针现在慢慢好起来,应该吧。断更这么久抱歉。
薛止清楚地感受到,这震耳欲聋天雷仿佛是贴着耳朵边炸开,仿佛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劈成齑粉。
那些用铁链当骨骼上头就覆了层浮土的小岛自然受不住这样一击,当即火星四溅,从正中央崩塌开来,再被怒号的浪涛卷走。
“本来就是逆天道而行的东西,被发现了以后招来天谴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在薛止沉思之际,穆离鸦靠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轻声说,“天道就是这样,残酷又无情,只要什么东西让它觉得厌烦了,它就会想方设法将其毁灭,连一丁点痕迹都不留。”
微弱的气声擦着薛止的耳廓,若非内容这样要人胆战心惊,都像是情人间的私语。
“是吗?”薛止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都是在天道的冷酷抉择中艰难求生的小人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
“是啊,生不能幸免。”
穆离鸦说着竟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声又细又碎,跟夏天冰块陡然碰到薄胎瓷似的。
“我本无大愿,只想一辈子当个闲散公子哥儿,打铁铸剑,一辈子不问世事,可上天注定不肯让我如愿。”
虽说他的体温一直都不怎么高,但从未像这样冰冷。薛止犹豫片刻,还是将他细瘦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里,希望能够借着自己让它们暖和起来。
因为从小就在剑庐里忙碌的缘故,穆离鸦的手指并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那样柔软,指节有些许突出,而指腹掌心都是粗糙的茧子。薛止并不在意这些,相反,他还有些喜欢这样的触感。慢慢地,冰冷的手指有了点温度,薛止低下头就对上他有些迷离的眼睛。
他平时不是这样子的。薛止从未清晰地意识到,穆离鸦此刻状态不对。平时的他总是那副冷淡又冷醒的模样,哪怕是和自己亲近都像是隔着一点东西,像是哀伤又像是迟疑,哪有像现在这样,赤裸直白的亲近和依赖,所有的情绪都不加一丁点掩饰。
“阿止。”他整个人都靠在薛止身上,“我……我总觉得自己要死了,又不想这样轻易地去死。”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就像他逐渐流失的生命。
薛止看得心惊肉跳,“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我就算用尽一切都会救你。他想这样说,可怎样都没有底气说出口。
身为凡人,手中有剑的他只能够不断地杀戮,却连怎么救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都做不到。
“不是你的错。”看穿了他内心所想的穆离鸦靠在他的肩膀上,“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你来江底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怎么能这样就满足呢?薛止想到,他怎么能为这么一点事就感到满足?
这还是过去那个娇纵又挑剔的穆家大少爷吗?
“不够的。”薛止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只觉得整副不完整的心魂都吊在了上面,“那妖僧最后说的法子……”
“他想要我舍弃身为凡人的这部分。”穆离鸦哂笑,笑声轻飘飘地落在薛止心头上,有几分痒,“我偏不如他的愿。怎么能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随时都像是要晕倒,可偏偏又靠心头那口气吊着。
除了他们站立的这一方土地,天雷汹涌而下,待到最后一方江中小渚都被殛雷击穿沉没,头顶厮杀纠缠的那两条东西也该分出个胜负了。
“胜负已分。”穆离鸦呼出一口气,勉强抬头看了眼天空,“你瞧,和我说得一样,真龙哪怕只是一截尾巴脱困,幻身也够将那冒牌货给诛杀了。”
他话音刚路之际,黑色的长虺从半空垂落,激起半人高的浪花,淋了薛止他们一头一脸。
这丑恶的东西即使战败也要垂死挣扎,江中扑腾不停,闹得他二人脚下本就根基不稳的小岛一直晃荡。
薛止提着剑护住穆离鸦,可还不等他再给江中垂死的长虫补上一剑,这场缠斗的另一主角,那条青龙就从九天之中直直地扎入江中。
半晌功夫后,江水渐渐泛起浓厚的红色泡沫,猛烈的腥气呛得人几欲作呕。
穆离鸦靠着薛止站定身子,看到的是长虺毫无生机翻着肚皮的尸体再从江中浮起却不再动弹,不知为何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薛止知道,他是在为伏龙县这么多年的遭遇而惋惜。
他们惧怕罗刹,为了维护自己生长的这方土地而忍辱负重献上活牲,这难题本来就该是朝廷帮助他们解决的,可这么多年折子一封封递上去,每一封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渐渐地所有人都绝望了,再想不到要如何是好,只能麻痹一点点向那神鬼之事屈服。
过去他在山中做他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哪里又会知道世上还要这般无可奈何的事情?
穆离鸦终止沉思,抬起头对上硕大的龙头。
青龙半截身子沉在水中,只撑起个上半身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似有无限悲悯。
“江州穆氏后人见过真龙。”
穆离鸦报以回视,但因为他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薛止身上。
“再离我近一些。”
难以分别性别的嗓音陡然出现在穆离鸦的脑海里,他转头看向薛止,发现薛止眼中也写着同样的东西。
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搭在青龙的头颅上,而青龙斗大的黄色眼珠中慢慢地蒙上一层雾气,然后凝结成泪珠缓缓滑落。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掌心,随后泛起微弱且柔和的白光,慢慢地包裹住他的身躯。
待到白光消散,穆离鸦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嘴唇都不再像那时一般红得发紫。
琅雪说得没错,这毒就是没有解药,除非他肯放弃身为人的部分,但青龙方才所做的替他延缓了毒性的蔓延,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还是要做出抉择。”
青龙这样说道,“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可能一生都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你不要不满,这就是你的命,我看得到,你的命途十分忐忑,却并非毫无希望。”
它说出的话令穆离鸦联想到许多年前的惟济大师。他们都说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却从未和他说过要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
穆离鸦低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薛止听到青龙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唳,“这处快要塌了,我这幻身维持不了多久,你二人到我背上来,我送你们回岸上。”
“就当是为了报恩。”
不同于来时的风雨飘摇,回程乘着青龙,穆离鸦和薛止没多一会就看到了那晨光中的渡口。
青龙幻身落地就消散在半空之中,穆离鸦被薛止扶着刚站定没一会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这边来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尤县令和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还站在渡口等他们。
“你们……”尤县令看到真的是他们,嘴巴张大,“你们回来了?”
他思前想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蠢话。
而少年捕快则是别过脸去,“我……”他一句话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来,穆离鸦也不耐烦听。
他即非这少年的父母也非兄长,懒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没心胸宽广到原谅一个曾对自己举刀相向的人。
“江中罗刹真身乃一条长虺,已被你们先前看见的那条青龙诛杀。”
每日清晨时分,薛止的魂魄最为不稳定,便极少开口说话,所以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担子就再度落到了穆离鸦身上。
看薛止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穆离鸦安抚性地在他的手心划了下。
“也就是说……”
先前一虫一龙在空中缠斗时掀起的风浪应当也波及到了岸边渡口,空气中处处泛着潮气,冻得尤县令这穷书生面色发青。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不敢相信这纠缠了伏龙县十数年的噩梦真的消散了。
“也就是说,伏龙县……?”
“你没有听错,伏龙县不再受所谓的罗刹鬼控制了。”
穆离鸦的声音不大,可带着击玉敲金的力道,迅速传遍了整个渡口。
这罗刹渡口是整个伏龙县人心头的毒瘤,他今天就拿着刀,将腐烂的血肉连同脓水一同挖掉。
“恩公。”
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然后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直到汇聚成汪洋。
没想到所有的船夫都离开船到渡口来,在听完穆离鸦说了什么后,不需要任何人言语,就这样自发性地跪了下去。
“我伏龙县所有船家谢过恩公高义。”
他们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直到额头被粗糙的泥地硌出血都不肯停下。
作为在江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惧怕那罗刹鬼传闻,在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后,他们差一点真的就要彻底认命了。
好在老天有眼,派了这样两位恩公前来拯救他们。
在人群当中,穆离鸦看到了那在许多年前长虺作乱中失去了独子,勉强开着馄饨铺子营生的胡老汉。
“我那昭儿的仇报了?”他走得极慢,拄着拐杖,就像一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藤蔓,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枯萎死去,“我昭儿的仇报了吗?”
他年纪大又耳背,说话只得扯着嗓门嚷嚷,但在场都曾因为长虺失去亲朋挚友的船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笑,都只是擦着通红的眼眶。
最后是个大胆子的船家过去扶住他,“胡老汉,报了,你家阿昭的仇报了。”
“你说什么?”
“我说胡老汉,你家阿昭的仇报啦!”
半盏茶的功夫后,这脾气古怪的胡老汉猛地爆发出一阵凄厉苍凉地哭嚎,这哭声久久萦绕在包括父母官尤县令在内每一个人心中。
“我那苦命的儿啊!”
被胡老汉的悲恸带动,诸多清江船家都禁不住红了眼眶,扯着乌黑的袖口擦泪。
这一片呜咽里,无人不为之所动,连最冷淡的薛止都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过了好久,终于有个看他们面熟的船家壮着胆子过来问他二人要不要渡江。
“不了,某还有些事要找尤县令解决。”穆离鸦认出这是昨天早晨赶他回去的那船家,“若是再要渡江便麻烦先生了。”
“哪里的事。”船家得了他承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吴三便是为公子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
好不容易劝这些聚在一块的船家散去,穆离鸦有些晕眩地按住额角,“尤县令,叫你的人把车拉过来,某不方便走过去。”
被穆离鸦点名有事要找的尤县令连忙指使阿询过去备车,“快,把车拉过来,带二位大人回府。”
少年捕快面上的不忿淡了些,在经过穆离鸦和薛止二人时,用压得低低的音量轻声说,“谢了。”
但穆离鸦并未搭理他,继续和尤县令寒暄,“尤县令,你上任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吧。”尤县令看他对着含糊答案不甚满意地样子,连忙补了句,“十二年,因为我记得我是永年末年得的调令,到这里路上又花了几个月,差不多就到除夕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说伏龙县的事情你很熟了?”穆离鸦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十多年前的也记得?”
尤县令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是满意,“差不多吧,除了些鸡毛蒜皮的我不记得,别的应该都有点印象……反正再大点事都有文书记载,就放在后院那边,您要是有兴趣我就带您去看看?”
穆离鸦略微倦怠地挑了挑嘴角,并未直说自己究竟要查哪一桩陈年旧事,“嗯,那就这样定了。”
没一会阿询把车赶过来,尤县令等他们先上车,自己才吭哧吭哧地爬上去,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薄薄雾霭中的清江。
赤红的旭日大半离了江面,浪涛中映出满江瑟瑟的红。十多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清江为自己带来的除了恐怖还有这般壮阔的美丽,而这所有的东西都得归功于身边这两个年轻人。
他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可酝酿了许久都没有一分泪意。他只是觉得很累,又有一些厌憎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己。
“清江罗刹……哈,罗刹鬼,什么罗刹鬼,都是别人哄骗你的,只有你傻乎乎地信了,还搭上了这么多条命。”
一路上穆离鸦都是那副没骨头的模样,靠着薛止的肩膀闭目养神,惹得赶车的少年捕快阿询频频侧目,像是在问这人究竟怎么了。
“看什么看,怕不是在江里着了凉。”尤县令本来还觉得都能对付江中罗刹鬼了,着凉这说法着实可笑,可看着他二人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尤其是穆离鸦那惨白如纸的脸色,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说话底气也足了几分,“回去给人家熬点姜汤,再叫仁安胡同的老大夫过来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到了没有?别给我甩脸子,好好答话。”
“听到了。”
车行得颠簸,加之马车做工粗糙,缺乏减震,一路上好几次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个位置。看似睡着了实际还醒着的穆离鸦稍稍睁开了一点眼皮,可很快就被人按住。
其实薛止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可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眼睑上,替他遮挡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那点日光。
感受着薛止掌心微热的温度,穆离鸦有些轻微挣扎了两下,但最终还是屈服了这难得的安逸。
过去他不想做功课或是被穆弈煊责骂了以后,都会跑到偏院,而偏院里稍稍年长他一些的那男孩不论表现得多么不乐意,最后还是会收留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小憩。
“睡吧,我守着你。”在快要睡着以前,穆离鸦总是会听到有人这样说。明明这个人比任何人都要匮乏情感,却还是把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对自己双手奉上,他难道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吗?
假使一切按照他曾经的设想发展该有多好。为什么要有后来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呢?
31/92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