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宽恕我们。”
“我怎么会恨你们?”
薛止握住他冰冷的手。他的皮肤就像一层蜡,半点不见幼时体会过的温热有力,这一认知使得他的心头泛起一点酸涩。
在他的记忆里,惟济大师是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和尚,有一双粗糙却让人暖到心里的手,哪里像是眼前这个风声鹤唳、病入膏肓的老人?
紧接着他就想起,凡人百岁算高寿,惟济大师今年已有九十高龄,哪怕不经历这些事情,他也快要到自己的时限。
“如果为了这一些小事就对人心怀怨恨,岂不是辜负了您和穆先生的教导。”
“您不恨我们吗?”惟济大师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
薛止放轻了声音,过去他只这样和穆离鸦一个人说过话,“我明白你们的顾虑,过去的我也想过差不多的事情。”
重病使得惟济大师许久后才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什么,“您……我们没有信错人,只有您才能救这天下了。”
“好了,请说吧,老衲还能活多久?”
薛止盯着他看了许久。
“老衲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老衲再清楚不过。”枯瘦的指尖指着自己的胸口,老和尚很有些吃力地说,“这里……已经空了。”
“为了……”惟济大师的嘴唇动了两下,薛止凑过去才听到他在说什么,“老衲已经活不长了。”
先前替惟济大师医治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惟济大师的寿数已经耗空了,跟当年穆离鸦的祖母素璎一样。
想到了穆离鸦手中的那把以持剑人寿数为火种的剑,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百味陈杂。他一点都不希望这个人布上他祖母的后尘,可他到底能说什么?
惟济大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有些疲倦地呼出口浊气,“说吧,老衲能够接受。像老衲这样半截入土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稳住心神,对上惟济大师苍老的面庞轻声说,“最多到明年春天,坏一些的话……可能撑不到除夕。”
……
庭院里,宣武将军盯着穆离鸦看,像是在寻找他身上究竟有哪些非人的地方。
“是她和你说了什么吗?”最后他这样问道,“是她恨我吗?”
“没什么,是我冒犯了。”
其实穆离鸦在问完以后就有些后悔了。
小时候他觉得阿香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人会因为她是妖怪这件事就不要她,在他的认知里,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男人不要也罢。
后来长大以后,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东西,比方说很多时候就算是两情相悦的人,也会出于这样那样的愿意而离心,所以那些谎言不过是为了延续过去的心动。
为什么他要把这样的事实戳穿呢?连她自己都知道,他那时爱她、想要保护她的心是真挚的,他为什么要在这个人面前戳穿她苦苦掩饰的真相呢?
“这是我的错,是我当初不该说那样的话。我一直都想要取得她的原谅,但是我再没见过她了。”
宣武将军的答案令他有些震惊,接着就是更加深的悲伤和痛苦。
为什么要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听到这句话?
“其实后来我又到山里去找了几次,都没有看到她。我想到那夜里,我半睡半醒间听到的话,江州穆氏,我抱着穆家可能会知道些什么的心情一直打听江州穆氏的消息,可惜很快上头就下来了调令,到我被调走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我自己也想到了,她应该不是普通女子。普通女孩子哪里有她那么好看,那么神秘……”他抹了把脸,苦笑着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做一个正直的盖世英雄,对妖鬼邪说一直不太瞧得上,但是这么多年了,她送我的那把枪我差不多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我想要见到她的心情胜过了一切,别说她是妖怪了,只要能够见到她,什么都好。”
“你知道她在哪吗?”
穆离鸦难以正视他眼中那炽烈的爱意和希冀,“……她死了。三年前的一个夜里,我父亲的仇人带人潜入了我家,除了我和阿止,所有人都死了,她也在里面。”
本以为能够再见心上人的宣武将军久久没有声音。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等到他终于找回了声音,他缓慢地说,“我想过很多种再见的情景,她嫌弃我太老,或者已经不再对我有情,我都能够接受,毕竟当初是我做得不对,伤了她的心。假如我没有……但是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甚至在你最初说她是妖怪的时候我还庆幸,庆幸妖怪应该比人长寿。”
他的眼眶通红,好几次穆离鸦都怀疑他要落泪,“究竟是谁害了她?”
穆离鸦沉默了许久,“有很多人。”
“有多少?”
宣武将军的指节攥得发白,嗓音嘶哑,“我想要为她报仇。”
“如果想要报仇,你最近的仇人大概就是深宫中的那位。”
她与泽天君勾结,谋害承天君,他父亲要不是一直与他们作对也不至于招来灭顶之灾。
宣武将军的眼神明了又黯,内心中仿佛在做天人之战,“你说你们来京城是为了扳倒太后娘娘,我信了……就算不为她报仇,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江山社稷不能落在她的手上。”可他就是狠不下心。
“那么现在呢?”
“如果真的是她做的,我会让她付出代价。”宣武将军盯着他,“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将军,您考虑过扳倒了那个女人后要做什么吗?”
“什么?”
“您也看出来了吧,当今天子不是治国的料。”穆离鸦平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所想。
就他对那位的了解,他这一生唯一称得上功绩的事情大概就是拔除了前皇后的娘家,但紧接着他就将权利对那个女人双手奉上。
“可是……”
穆离鸦没有催促他快些做出答复,只是静静地将自己这一路所有见闻说给了宣武将军听。
“今年夏天,惠州大水,听说那些官吏为了不让难民逃往自己的地盘传播疫病,就故意在城郊搭起草棚,骗他们说在这里提供粥饭,最后趁天黑一把火烧个干净。”
“雍朝知府俸禄不过数十辆银子,那为什么知府能够一掷千金,庭院里栽种着番邦莲花……作为赈灾银两的必经之路,那千万两银子又去了什么地方?”
宣武将军听完他的讲述,问了他一个看似与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为什么是我呢?”
“您指什么?”
“穆公子,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选中了我呢?”
穆离鸦看了他很久,“宣将军,您信命吗?”
宣武将军摇摇头,又点点头,“以前一直是不信的,但是最近又有些信了,我也不好说我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听过他的答案,穆离鸦转开视线,望着那轮泛着黯淡血色的月亮,“我如果说这是您的命,您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宣武将军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人生数十载,一大半的时间他都是在刀口舔血的战场上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天命一词对他来说太过虚无缥缈,哪怕眼前的人有恩于他但要他完全相信这套说辞还是太过困难。比起那谁也不知会如何轮转的命数他更相信自己当下的判断。
“您暂时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穆离鸦没有太过紧逼。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能够立刻说服眼前的男人,只要留下了反抗的种子,在这样君主无德的世道里,总有一天会自己生根发芽。
“差不多是后半夜了,将军您早些回去休息,经历过这些事情您也一定累了。”
他想要委婉地结束掉二人间的谈话,但另一个人却不那么配合。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宣武将军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时隔多年,与当初恋人音讯一同到来的还有她的死讯,得知她死于非命,他哪里能够咽下这口气?
穆离鸦笑了下,笑容并没有进到眼睛里,“她是我家侍女,被卷入一场持续了很久的斗争之中,因此丢了性命。”
“再说清楚一些,到底什么斗争?”
“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更何况这件事牵扯之深,不告诉您也是为了您好。但是我可以向您起誓,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是吗?”
“你早就知道深宫中的那位不是普通人了吧?”穆离鸦叹息道,“再往上只会更加复杂。”
“我姑且当做你说的是真的。”宣武将军看出他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有一件事,我身上的咒你有办法吗?”
听李武等人说,他的副将宣子嶂代替他落在了那女人手中,对此他无法置之不顾。
“改天我会为您想想办法的。毕竟您要是长久受制于那女人,我也会很难办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暂时没有。”穆离鸦最后又叮嘱了他一句,“过会我会去您房里布下结界,让那女人晚点感知到您的气息。这几天里您尽可能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
“我知道了。”
送走了宣武将军,穆离鸦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跟一尊雕塑似的动也不动。
夜已经很深了,细小的流霜从半空簌簌飘落,庭院里有风,吹得不远处的枯枝呼呼作响。
“小和尚,你还打算在那偷看我多久?”他突然开口说话,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踢翻。
穆离鸦等了一会没等到人,只得放缓了语调催促,“快出来,躲在那里做什么?”
见瞒不住了,躲在那里的小和尚慧弥才不情愿地从一堆杂物的缝隙中钻出来。
“从什么时候发现我躲在那里的?”他的样子还颇有些不服气,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破绽,“我明明躲得很好。”
穆离鸦被他那灰扑扑跟花猫似的样子逗乐了,“你一来我就发现了,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跟我说?说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得了这样的保证,慧弥深呼吸一次,扭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你……你那个朋友真的能救我师父?”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睛还一直往那边瞟。
“你就是担心这个吗?”
“我不是怀疑他,我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不太好,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只是太担心了。”穆离鸦替他补完了那句话,蹲下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小和尚亦步亦趋地走到他跟前,眼中盛满了迷茫,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知道承天君吗?”
“……不知道。”他迷茫地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好奇怪的名字。”
“没什么。假如承天君不能救,那么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够救你师父了。多相信他一些,他现在很需要别人的信愿。”
虽说这么点信愿只是杯水车薪,但穆离鸦希望能有更多人相信他的阿止。
慧弥思考了很久,他隐约记得眼前的人叫那黑衣人是“阿止”而非“承天君”,“你不是那样叫他的,你叫他……”
穆离鸦没想到这孩子会在这种小事上这样敏锐,“那是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噢。”慧弥点点头,心中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有些天真地说,“真的吗?只要师父能没睡,我就不信佛改信承天君。”
他是师父从外面捡来的弃婴,被师父一手抚养长大,好多次师父都说过,若是他不想再修佛,随时都可以还俗下山。
“随你喜欢。”察觉到小和尚的目光,穆离鸦反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给我的感觉……和太后有一点点像。”说起这个,连慧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看到眼前人的一瞬间他就觉得有几分熟悉,苦苦思索一整晚后,他得出的答案竟然尊贵又恐怖的红衣女人。
多年前,还很年幼的他曾无意中在寺里撞见过她一次,那可怕的感觉多年来一直萦绕于心,让他每每想起都要做噩梦。
“是吗?哪里像?”
慧弥被问住了。这相像并非说是容貌上的,而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的东西。
“大概是感觉。”
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了,穆离鸦并没有太过讶异,“那你不怕我?”
小和尚思考了很久,犹豫地吐出两个字,“不怕。”虽然说有些像,可是他身上没有那一位那种浓厚的血腥气。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一件事吧。”穆离鸦没有跟他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慧弥很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说了。”穆离鸦肯定不会对这样的小孩子发火,“劳烦小师父你带我去看看那口井,我对里边关着的东西有点兴趣。”
早在慧弥带他们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口诡异的水井。
不论是手臂粗的重重锁链还是那一层层鳞次栉比的黄符,都让人清楚地知晓底下关着的绝非善类。
“你要去看那个?”慧弥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现在还不能……”他的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不能帮我们解决那东西吗?”
穆离鸦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说暂时不能解决掉那东西,可是我总该了解下情况,不是吗?要是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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