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不是喜欢逃避之人,既发现了问题,他就要将一切挑明寻到答案。只是他没想到,答案远比自己想象的残酷。那时,皇太子依然是那副柔情似水万事都依着他的神情,说出的话却令人寒心,他说:“没关系,我正在收集你残留的黄泉之水,只要你想起前世记忆,自会忘记人的喜好,重新变成妖。”
这一刻,江蓠终于明白,其实他是不是洛兮转世根本不重要。决明看着的由始至终只有黄泉水妖,他求的是除掉江蓠,把曾经的洛兮换回来。在这个故事里,名为江蓠的人一直是多余的存在。
他在洞房那夜的恐惧没有错,即便外表再如何温和无害,太子决明终究是一只视人为敌的妖。
“在你集齐黄泉之水前,别再见我。”
既已明了,就不必再自欺欺人。他抽出被决明握着的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从此,江蓠碎了玉笛,将曾有过的天真想法全部埋葬,只给决明留下了一句话。
“太子决明,记住了,你娶的是洛兮。江蓠与你,只是陌路,从未相识。”
这是属于妖族和南方修士的交易,妖族皇太子需要太子妃洛兮,而江蓠只求保全幽水谷平安无忧,他们之间,只需保持这样的关系,不该再有其它。
江蓠已不可能返回故乡,他一点也不喜欢在妖族的生活,只要决明寻完黄泉之水,今世的江蓠便会消失,于他,这也是一种解脱。
这一次,决明再怎么在海面折腾,江蓠都不曾外出相见。他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只认真寻找黄泉之水,偶尔路过海岛时发出几声哀切的低鸣,没有强行打开江蓠的房门。
只是,没想到五日前江蓠醒来之时,整座岛屿都沉在了海底,决明精心复制的幽水谷全部损毁,只有他被鲲护在鳍下,身边浮着一粒崭新的避水珠。
也是这时,江蓠才知,原来妖族的避水珠,便是鲲的眼睛。
这便是江蓠所知的全部,为了避免师门战祸,他强忍着所有情绪,用平静的语气将一切对释英道出,最后只自嘲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救我,大概是不愿洛兮死吧。”
释英沉默着将这段纠缠了百年的恩怨听完,最后也不知该对眼前人说什么,只能秉着剑修职责回答:“既然太子死前正在寻找黄泉之水,他的死因或许也与此有关,我将前往阴阳交界处调查。”
江蓠已尽力协助,外界之事他再无法插手,闻言只淡淡请求:“你若找到那块三生石,能否将洛兮的名字划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洛兮转世,即便是,也不想再纠缠于此事之中。太子决明已死,他大概也无法从妖族安然脱身,只愿来世别再祸害彼此。
当人只望来世时,便是已放弃今生。释英见过许多剑修心存死志的眼神,可此时的江蓠和他们的无怨无悔不一样,只是一种对余生失去期待的心灰意冷。不知为何,和这样的眼神对视,释英竟想起了除魔之前与自己告别的顾余生。
这样的些许相似让释英心中莫名一动,虽是不爱管闲事的性子,依然承诺道:“我会尽快救你出去,你若要斩断尘缘,应自己动手。”
江蓠已做好准备成为人族的弃子,却没想剑修竟敢如此与妖族作对,虽并不对此抱有期待,依然诚恳地道了一声:“多谢。”
离开水牢的时候,释英看着自己在海水中摇曳的雪白头发,忽的想起了过去顾余生来到穿林峰时的模样。
那时,沈逢渊刚刚身亡,接任掌门之位的顾余生很是忙碌,纵是如此,一有空闲便要来到穿林峰。来了也不说话,只在他身边打坐,像是一株扎根于此的老铁树,沉默却令他无法忽视。
“掌门为何要来穿林峰?”
释英问出这句话时,顾余生方才轻轻看了他一眼,眸中是一闪而过的火花,然而,最终火光还是沉寂,只一如既往地用冰冷语气回:“这里清净。”
记忆中,掌门从来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唯一有些柔和的时候,便是出发除魔之前。那时,他问掌门为何多日不见踪影。顾余生凝视他许久,最后嘴角稍稍一动,勾出一个几乎没有的笑,对他轻声回:“俗务缠身,不愿扰了青囊长老清修。”
曾经,释英以为顾余生就是这样的,直到现在,才恍然发现,原来那个人的眼里也曾有过期待,只是不知何时,就成了千帆过尽的死寂,再寻不出初时的光芒。
原来,他以为不屑说谎的顾余生,不论过去现在,都瞒了他很多事。
作者有话要说: 顾余生·掌门:真正的剑修,就算拿着男主剧本也可以凭本事注孤生。
释英:这徒弟绝对不是萌新,我要扒他的马甲。
顾余生:我就不一样,我只想扒师父衣服。
释英:你想扒我的皮?
顾余生:不,我没有,我不是,我刚才被心魔盗号了!
第三十五章
释英返回时, 牧海灯与顾余生已联手将死去的鲲检查了一遍, 见他归来,牧海灯立刻道出所得结果:“师叔,我们已经检查过皇太子的尸身,背部和腹部都有擦伤, 虽多处受创却不严重, 应当是死后沉入海底时碰撞礁石所致。”
他经手的尸体虽多, 对鱼却没有多少了解,想了想, 又有些迟疑道:“不过, 有一点很奇怪, 我不太确定鲲的死亡时间要如何判断,若换做是人, 这伤痕的新旧程度似有差距。”
鲲的表皮与寻常鱼类大不相同, 触摸起来就如同岩石般坚硬,血液凝结规律更是无人知晓,牧海灯虽是剑阁一等一的验尸高手, 也无法肯定这番预测是否准确。释英闻言只问:“你认为有问题的伤痕在哪处?”
“就是顾师弟站的那处, 他好像也发现了问题。”
鲲的身躯当真庞大, 顾余生面前的伤口将近七尺,对这尸身而言却只是宛如砂砾的存在。此处远观还不觉有什么,一靠近释英才发现这些伤痕有深有浅,宛如沟壑般布于鲲的皮肤之上,有几处的颜色较其它伤痕略深, 瞧着的确不同寻常。
顾余生见师父安全归来,一直握紧拾花剑的手终于放下,此时只皱眉道出自己疑问:“师父,皇太子恢复原形后应当是腹部向下的姿势,然后才将所在岛屿压入了海底,即便沉没过程中碰撞礁石,又怎会腹背皆有伤痕?”
的确,以鲲的体型,再大的海浪也不可能让他翻过身,要造成这样的伤痕,除非是他自己在礁石之间翻滚。若是如此,妖族守卫怎会没听见半点动静?
释英对此也是颇为疑惑,蹲下细看伤处,忽的被数丛线团般的珊瑚虫遮住视线,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妖的躯体是修士炼制法器难得的材料,鲲鹏身躯更是每一处都蕴含九霄清气,晓梦一直都在盯着这两人,生怕他们趁机摸走皇太子尸身零件,闻言便解释道:“鲲死后的第三天尸骨就会石化,躯体也会渐渐长出珊瑚,皇太子死亡已有五日,自然要开始转化海岛了。”
也就是说,若不及时检验,这副尸身便会完全化成海岛,一切线索都将被掩盖。
意识到时间迫切,释英果断道:“把它们拔掉。”
顾余生自然也发现了这些珊瑚虫的存在,之所以没有动手,只因晓梦一直阻拦,果然此时她也怒道:“住手!太子圣体贵重,你们不可动他分毫!”
妖族不信修士也在释英意料之中,闻言只平淡道出事实,“太子决明为了保护洛兮连自己眼珠都挖了,只要能救他心爱之人,莫说几株珊瑚,就算被解剖,他也愿意。”
晓梦既是妖族将领,自然知道避水珠是何来历。幽水谷距离她的溢香岛不远,那夜也是她最先发现太子尸身。当她赶到时,巨大的鲲已在海底气绝身亡,可鱼鳍仍将那人死死捂着,没让一块碎石惊醒沉睡的江蓠。
自四年前开始,太子便一直被那个人拒之门外。他虽是被妖皇宠爱长大的单纯性子,却也不是真的傻。当发现和自己在一起江蓠很难受之后,便没再强行登岛,只是以原形徘徊于附近海域,时不时发出哀伤叫声,告诉那人自己在等他。
鲲在世上甚少遇到同类,因此,它们的叫声悠远绵长,就像是海浪为之传唱的亘古歌谣,若无人回应,便只有横跨整个海域的孤独。
这四年里,每当晓梦抱着释英给的忘情水准备黯然神伤时,刚酝酿起的相思之情就被悠悠叫声打断。待她成功让半夜乱叫的皇太子闭嘴,原本的情绪却是早已忘怀,哪还有伤情的兴致。于是,她只能忿忿地就寝,暗自决定明天再酝酿情绪大哭一场。
只可惜,皇太子孤枕难眠,每夜都准时蹲守在太子妃门前,她这场大哭终究是没酝酿成。后来,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一蝶一鱼也养成了默契,每当皇太子开始叫,晓梦就自发带着忘情水来到岸边,然后大家一起望着月亮黯然神伤。然而,纵使再怎么神伤,那瓶忘情水,还是谁也没有喝。
再过一年,晓梦发现忘情水又不能喝,抱着也没用,就随手将其一扔,换做了自己酿的群芳酒。果然,自从有酒共饮,太子嚎得极为润喉,她神伤起来也颇得气氛,甚至还想联手写一出感人肺腑的戏本子,就在明年妖皇诞辰演上一演。
最后一次见到皇太子的那一夜,晓梦仍是喝着酒抱怨那朵无情之花,而鲲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喷出水柱,只困惑道:“为什么洛兮还是不理我,他以前不会气这么久的?”
“你算好的了,我找了那么多年只看上了一朵花,结果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忘情水!”
这件事晓梦每日都要提起,只是不知为何,这几年就寻不回当初的伤心情绪了,就连愤怒其实也就那样,抱怨几句之后便能安然入睡,起床后还有心情再去物色新的花。她想,她可能也没那么喜欢释英,至少,和太子对太子妃的感情不一样。
仿佛是心灵感应般,决明张口就道:“我们不一样,你是单相思,我是两情相悦。”
晓梦不知道一只被关在门外的鲲哪来的自信声称两情相悦,但堂堂妖族将领单相思绝对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她立刻怒道:“你再戳我痛处,我就把忘情水送给太子妃!”
“别,我错了!你可千万别给,他现在和我生气,一定会喝的!”这个威胁历来对皇太子极为有效,果然他立刻就着急地拍起了海岸,凭的让整个溢香岛震了一震。
晓梦虽为相思病困了多年,到底也是妖族掌管实权的将军,她知道除了自己,其它将领对皇太子签下的和约皆是心怀不满。所以,当发现他和太子妃冷淡下来之后,众妖皆是喜闻乐见的态度。
她曾经也不看好皇太子与人的荒唐情缘,这几年和决明熟识之后,却有些期待他与洛兮和好的那一天。她想,如果其他将领真为此事闹起来,为了能看到故事最后的圆满结局,她会站在皇太子这一方。
念及此,她没再逗弄决明,只饮了酒随意安慰了一句,“急什么?就算喝了忘情水,只要你找齐黄泉之水,他又会记起过去的事。”
过去一提起黄泉之水,太子决明便会安定下来,不再去想如今的冷淡,只期待洛兮恢复记忆后的未来。然而那一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就陷入了沉默,良家方才问了一句:“晓梦,你说,人会爱上鱼吗?”
晓梦酒量并不好,那天已是微醺,甚至没去思考他这话很是奇怪,闻言便笑着回:“我只知道他们挺喜欢吃鱼,尤其是你这种一锅都炖不下的。”
那之后,她的记忆便很模糊,隐约记得皇太子望着月光下的幽水谷,很久没再说话,离去之前方才轻轻叹了一声,“如果他不是洛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自己可能是醉糊涂了,皇太子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本是准备第二日再好生询问,谁知再见时只有一具尸身。
而那人醒来之后,只是沉默地看着皇太子的尸体,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仿佛他们之间从无任何感情。她等了四年的故事,终究没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
晓梦其实已不记得那瓶忘情水被自己搁在了哪个角落,可她还是与同僚作对,答应了释英的交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想要剑修查清一切;又或许,仅仅是那个烦人的太子朋友一直在她耳边嗡嗡,叫她救救他死前也要护着的人。
晓梦接手守卫太子尸身任务时,剩下的三位将领对她殷殷叮嘱,人类修士贪婪不可信,断不能让他们随意接触皇太子。而且,皇太子已死,趁机结束那道和约,他们便能大举进攻南方,妖族未来会好过许多。
此时她与释英对视,内心犹豫不决,只喃喃道:“为了救洛兮他自然是肯的,只可惜,那个人见他死了,却连一丝哀伤神色都没有。”
然而,还不待释英回答,一直沉默检视伤痕的顾余生却是突然道:“我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语令晓梦微怒,立刻喝道:“你说什么?”
“若我注定会死,比起让重视之人因此沉浸于哀痛之中,倒宁可他只当我是路人,略为伤感之后就能继续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顾余生对太子决明并不熟悉,只是在发现鲲鹏残缺的右眼时,忽的有些明白了这位死者的心情。太子决明临死前为何不叫醒江蓠,释英或许不明白,可他能懂,这是不希望那人看见自己流血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他不幸战死,他会庆幸自己不曾将心中念头告知师父,那样,对释英而言只是死了一个徒弟,而徒弟,早晚还是可以再收的。
这一刻,他抬眼看着自己师父,嘴角却是一丝释然的笑意,“毕竟,就算我视他为天地间唯一的光芒,他也不欠我什么。”
顾余生明明是在解释太子决明的心态,可不知为何,释英却觉这是在对他说话。他和顾余生过去并不相识,把他当作光芒的只有风奕,果然,顾余生便是风奕的转世吗?
这个怀疑释英自御剑山庄归来后便已产生,只是一直不曾开口询问,如今却无法沉默下去了,终于问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风奕的?”
这个问题令顾余生沉默了片刻,然而,很快他就抬起了眼眸,坦然承认了自己和风奕的关系,“都是。”
释英没想到他会这样果断地承认此事,一时竟无言以对。若是如此,这些年何必对他遮掩?
不,不对,顾余生想要隐瞒的不是这件事,这个徒弟身上绝对还有不能告诉他的秘密。
这师徒二人突然不再说话,晓梦也是垂首沉思良久,最终,她还是收回了阻拦的术法,只闭眸叹了一声:“你们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损坏太子遗体。”
罢了,她过去既能为释英带兵进攻东灵剑阁,如今为皇太子阻挡妖族大业也不算意外。她从来不是个识大体的将军,比起妖族皇朝的千秋万代,还是更希望自己唯一的朋友能够真正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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