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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近代现代)——秋千在时

时间:2018-11-01 10:01:01  作者:秋千在时
  小孩情绪不高,但并没妨碍他粘人。最终傅闻远颇费了一番功夫,把两张床并在了一起,云溪的眼睛追着他挪不开,上床以后,傅闻远被来回摸着小臂赞美肌肉的云溪弄的不知该做什么表情,鼻子不能捏,只好捏他耳朵:“闭眼睡觉。”
  云溪听话地闭上,但很快又睁开,话说不快,只能慢吞吞的:“不困,看看不行吗?”
  他像是患上了皮肤饥渴症,很想要傅闻远抱着他,还要把没扎针的那只手也握着。傅闻远就把他抱着,手也握住,“好了吗?”
  其实胸口闷闷的不太舒服,因为供血不足,胳膊跟腿都麻,鼻子也被氧气管弄得很凉。但云溪眯着眼睛笑,就看上去很开心,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云溪越凑越近,在傅闻远嘴唇上碰了碰,又拿手指划拉他下巴:“胡子。”
  傅闻远无奈又好笑,眼神却软和下来,低头将吻加重一些。
  吻过后,云溪暂时不睡,但也不再乱动了,他被傅闻远揽着后腰抱住,两腿蜷缩起来,两个人嵌合得相当合适,谁都没有不舒服。
  云溪住的是家私立医院,不知道怎么办的住院手续,总之医院的人看着都不认识傅闻远,主治大夫是个香港人,管他叫傅生,没听到有叫书记的了,也没什么领导总在病房门口徘徊。
  这样虽说挺好,可按道理应该跟阿姨住一个医院才比较方便,云溪问过,但傅闻远只说这边住着能舒服点。
  后来他才偶然知道,那一夜说凶险也凶险,如果不是傅闻远早回家,他再晕一会儿,估计有神仙也难回天,傅闻远生气前两天几次进出医院医生都没想到他心脏有问题,只给退烧的药。
  他这怪罪给的实在莫名,但云溪为医生们默念声冤枉的同时,一面又不可避免地冒起了粉红泡泡。
  一住就是十来天,傅闻远两边跑,还要处理市厅的事,分身乏术,等他回过神来,早过了云溪的返校时间。
  出院行李刚打包到一半,提起这事,云溪坐在床沿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的,当然记得应该哪天走,是看傅闻远忘了,他就也拖着不去提。
  云溪想傅闻远一定会训他,更狠的是不理他,但没有想到傅闻远只是轻叹了口气,拿手揉揉他后脑勺,道:“不去也要请假啊。”
  他的身体不适合再上学,还是继续静养比较好。住院后傅闻远本也没打算再送他出去,于是当晚回家便通知了那边办休学。
  先前躲着不愿去,现在突然被傅闻远板上钉钉说了不用去,云溪裹着被子,听傅闻远单手插兜站在窗前打电话交代他的事,心里又有些失落。
  因为这个病,他跟很多人是不一样的,连学都可以不想上就不上。
  傅闻远那边一通刚结束,手机又响,他接起,这次是公事。
  公事谈起来繁琐,云溪听见一句不听一句的,等到傅闻远挂电话,已经过去将近半小时,到了吃饭的点。
  家里来了新的阿姨,做饭的只管做饭,打扫卫生的只管打扫卫生。家里一下多了几个生人,但有傅闻远在,云溪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等坐到饭桌边了,拿起筷子的一瞬间,心酸才汹涌淹上心头,眼泪猝不及防就砸了下来。
  他同傅闻远也许可以做成彼此的爱人,但从此以后,恐怕不再会有人亦儿亦孙、亦朋亦友地待他。
  傅闻远默默坐在一边,等他啜泣渐止,才开口问:“医生说什么?”
  云溪抹掉眼泪:“不兴再哭鼻子的。”
  “嗯。”傅闻远指指他面前满满的一碗饭,“吃一半。”
  傅闻远这样淡淡的语气和神情才把云溪的伤心压住些,等吃完饭,两个人从后院出去遛弯,主要是傅闻远遛云溪,云溪遛狗。
  这一片住的大多是退休老干部,因此房子都有些年头了,最高的只有寥寥几栋三层小楼,一眼望出去视野开阔,干枯草木在干燥的寒风里摇摆,狗在绳子长度的距离里跑出去又折回来,乐此不疲,云溪的手被傅闻远握着揣在大衣兜里,天是晴的,原本这样走一走,深呼吸几次,身体和精神都会放松很多。
  “我在想。”云溪却突然说,“我想,有一天,我会死……”
  他没接下去,傅闻远也没立刻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傅闻远才说:“所以呢?每个人都会死,我也会。”
  云溪说:“但我可能会早很多,也许下个月,或者明年……”
  “胡说什么?”傅闻远严厉道,“你才几岁?”
  如果傅闻远表现得冷静理智,云溪不会难受,反而他露出这样难以接受不肯讨论的一面,云溪才感觉到一阵阵尖锐的痛。
  他们面对面停了下来,云溪的手还在傅闻远兜里,狗在脚边打转。
  “其实我这几天都在想这个……为什么以前不想呢?”云溪眼睛红了,被围巾遮住一半,只露出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哭起来也好看,招人心疼,“如果我不争气,活不了那么久,剩下先生一个人怎么办?”
  “总是生病,像那天晚上睡着就晕过去,如果还有一次呢?我想我总会死的,本来没什么关系,但到时候只剩下先生一个人怎么办?”
  “那你就努力争点气。”傅闻远拉起围巾把他脸全遮住了,然后才按着后脑勺把他抱在怀里,低道:“别哭,外面风大,我们先回去。”
  回到卧室,傅闻远帮他把羽绒服和围巾帽子都脱掉挂好——以前这些都是阿姨为他们两个做,云溪就自己过去坐在了傅闻远腿上,两只胳膊圈着傅闻远脖子,红着眼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你就是被阿姨的事吓坏了。”傅闻远语调温和许多,安慰着云溪,“但你们情况不一样,连医生都说,你好好注意的话不会有大事儿,是不是?”
  “我不知道……”
  “胡说。”
  “可是我很怕,傅闻远我好怕死……”云溪抱紧他,用手握着眼睛,又把手背贴在了他脖子上,哽咽着说。
  “不怕,有我。”
  “先生会一直在吗?”
  “会的。”
  云溪“嗯”了声,又问:“真的吗?”
  傅闻远道:“真的。”
  两人抱在一起喃喃絮语,分外缠绵亲昵。在医院的时候云溪一直没哭过,回家倒开始哭哭啼啼了。晚饭时一次,睡前还来一次。
  不过哭一哭也不算什么坏事,起码不用再憋在心里。傅闻远把他更紧地搂住,拿侧脸磨蹭他的耳朵:“净撒娇,嗯?”
  坏情绪发泄出来,云溪精神慢慢好了一些,软绵绵地挨着傅闻远,过了会儿,小声说:“就撒娇。”他转过脸亲亲傅闻远,“喜欢先生……”
  “不是说死啊活的时候了。”傅闻远喜欢他这样子,别扭的时候也奶气乖巧,却仍不理会这讨好,凉凉看他一眼。
  “对不起先生。”云溪还在央他,“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那双小鹿似的圆眼睛怯怯地看着人,谁又能真得生的起气呢。
  两人一起洗澡,都安安分分,谁都没招惹谁,只有最后洗完了,云溪仰着脸让傅闻远拿浴巾把他擦干包住。
  在安静的室内相拥,过了会儿,傅闻远微微前倾,同云溪碰着额头,深邃的眼眸看住他,低低叫了声:“云溪。”
  他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云溪嘴唇,从唇角勾勒到唇珠,再划回去,来回往复:“宝贝儿……”
  那三个字略微低沉、音调平平,但云溪却仍颤了一下。
  云溪没来由地探察到三个字后面的情意,来自傅闻远,也许摆出来看只算涓涓细流,但云溪明白,对傅闻远来说,那已经是他能在感情上给出最大的惊涛骇浪。
  如果云溪爱他,就会爱他不苟言笑的脸,会爱他短暂也沉默的陪伴。爱他缓流下的湍急,爱他平淡中的热烈,爱他难寻的盛大情意。
  云溪恰好非常爱他。
  “嗯?”云溪音调不稳地应了声。
  可傅闻远不着急,是云溪比较急,他抬头看傅闻远,急切地想要从那张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干什么?”
  半晌,傅闻远才从个什么东西,吊在手指上给云溪看,是一条项链。
  细细的银链子上串了个吊坠,云溪凑近了,看出是个骨头的样子,也是银质。
  他接过来:“这是什么?”
  傅闻远道:“新年礼物。”
  顿了顿,他淡淡道:“给小狗戴骨头,刚好。”
  云溪皱皱鼻尖,是个不满的表情,但又一伸脖子,叫傅闻远给他戴上。
  小金鱼被取了下来,云溪把它包在手心里,就好像把阿姨原本想替他用小金鱼压着的噩梦都摘了个干净。
  他一早就知道,小金鱼不是傅闻远买的、那段时间傅闻远没在他睡着的时候去看过他,小狗也是阿姨找来哄他开心。
  那时候傅闻远对他没什么感情,是事实。
  但爱情绝不是因为它绝对公平才迷人。
  甚至有时叫人着迷的,反而是头破血流但绝不回头的执着。冰山碰上火海,星空下有荒原,极端造就盛景,爱情亦有它千万种模样,绝非个个遵循公式计算原则。
  说白了,云溪比谁都清楚傅闻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那时候他的追逐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好像要被斩断,才感觉到绝望。所幸后面还有机会,傅闻远还肯给他机会,他还能抓住机会。
 
 
第四十六章 
  住院也才不到一个月时间,但发现就是晚期,阿姨的病情已经没法控制,癌细胞扩散太厉害,原本就没什么化疗的必要,两次化疗后她的身体确实完全受不了,转为保守治疗,实际就是拖时间
  出院后,云溪没什么事做,几乎每天都去医院陪她,早上跟着傅闻远上班的车去,中午接出去吃顿饭,下午傅闻远下班后接他回。
  他自己状况也不是很好,但云溪知道,傅闻远的煎熬不必任何人少,甚至要比他们都难熬,所以更加心疼傅闻远,不愿再给他增添负担,因此还肯坚强些,不像刚出院时那样沮丧。
  两人相处也前所未有地平静和谐,云溪愿意勇敢些,傅闻远愿意温和些,蒙在心头的阴云只有阿姨的病,但那避无可避。
  情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坏,阿姨醒得越来越少,但更不肯回C市,江越凌和江越臣便暂时在傅闻远这边住下,阿姨对傅闻远来说意义非常,连傅家老大傅泽远也来探过病。
  云溪记得,从前在C市的家里,阿姨对傅闻远是跟其他人一样的,从来不叫他名字,只叫先生,加上傅闻远话不多,两人相处乍看之下,尊重有余、亲近少些,到这时候,她对第一个带大的孩子的感情才无遮拦地流露出来,她依赖傅闻远,对长子特殊的爱都在傅闻远身上,在弥留之际,她不肯离开他。
  街上年味愈浓,阿姨也慢慢到了尽头,每个人都清楚,不剩几天了,可能是下礼拜,也可能就是明天或今晚。
  但灾祸突如其来,直到这种地步,所有人都还回不过神。
  某天下午傅闻远临时加班,云溪和江越臣为了等他,就在医院的食堂先吃晚饭。
  离开时阿姨睡着,回去倒是醒了,他们在病房守了一下午,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对上眼,阿姨脸上盖着氧气罩,说不了话,所以只是微微偏过脸看着他们。那眼神与从前的每一次都相同,温和又包容的,让人毫不怀疑,她会永远爱他、原谅他,云溪明白,没人会给他和傅闻远跟阿姨一样的爱了。
  阿姨在,就算傅闻远也是小孩,等阿姨走了,连云溪也要长大了。
  腊月二十三,雪初霁,天稍晴,北方过小年、祭灶神,除傅闻远外,其他几个人在家吃中饭,三点钟去了医院,云溪拎一桶玳瑁鲜鱼汤,喂阿姨喝了三四勺。
  往常阿姨说不动话,近五六天已经开始依赖呼吸机了,但这晚精神好像好很多,不仅能喝点汤,待了会儿,还跟江越凌说想吃酸枣粉。
  “不知道还有没有。”阿姨没什么力气,讲话慢慢的,轻轻的,要俯身把耳朵贴过去才听得见,“红色的袋子,写了个酸字,好多年没见了。还是怀你的时候,想吃酸,又哪个都不好后来你大哥找来这个,在学校小卖部买的,我连着吃了十几天还不腻……今天突然想起来。”
  江越凌应下便出了门,交代云溪和江越臣陪着她。
  可酸枣粉没找着,那天傅闻远也没能在住院部关门前下班,他们三个人被护士催着出了病房,江越凌被阿姨留下,单独说了几句话。
  傅闻远在车上接到江越凌的电话。
  “哥,我妈说,想拔管子。”
  傅闻远顿了顿,道:“你们守了一天,先回吧,我去看看。”然后他又道:“不用送云溪,就让他在那儿等我。”
  江越凌道:“好。”
  护士带傅闻远进病房时,里面没开灯,只有两边的仪器在闪着亮光。
  云溪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他走过去,脱下大衣给云溪盖上,回身在阿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阿姨像是知道他会来,听见动静,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了,轻声问:“先生?”
  傅闻远答应了一声,说:“阿姨,是我。”
  “你过来了。”阿姨说话很艰难,隔着氧气罩,要很认真才能听清,“越凌叫你过来的?”
  傅闻远说:“是。总有办法的。医生都在想办法,下周还不行,我们就联系转院。”傅闻远又说一遍:“总会有办法的。”
  阿姨很费劲地笑了一下,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行啦。”
  傅闻远低声说:“您还年轻,怎么就不行了?”
  “六十九啦,不行了。”适应了黑暗,傅闻远将阿姨的脸看的很清楚,她很温柔地笑着,跟平时一样,“我在傅家,过了一辈子好日子。所以,没老成那副吓人的样子,你就,忘了阿姨的岁数了。”
  傅闻远还要反驳,阿姨安抚地慢慢探手搭在他手背上,说:“阿姨,一辈子怕苦,怕痛,胆子还小。连鱼都不敢杀,不是叫你,就是,叫司机来。现在,阿姨这样,拖着不舒服,你知道的。而且……也没什么,好起来的办法。不如,叫阿姨这样去,算是,从头到尾,舒服了一辈子。一辈子……就这么长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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