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风雪中站的稳而挺拔,将两只手套塞进大衣口袋,双手在空中虚虚下压,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等提问的记者陆续闭上了嘴,他才慢而清晰地说:“市政厅已经连夜把备用方案细化了出来,正在有效实施的过程中,之前预备的一些措施,也都有良好稳定的进展。所以,还请大家稍安勿躁,注意雪天人身安全,在清除道路积雪之前,尽量待在家中,减少出门。要相信,政府有能力,也一定会全力保证市民的安全,尽快消除大雪带来的影响。”
讲话时,他面色虽然严肃,但却显得温和。云溪不由得想起上次看到傅闻远上电视,脸色还很严厉,自己有些害怕。
可是现在的傅闻远,叫人看了之后只觉得安全。理所当然相信他说的话,相信他,能保护好所有人。
云溪坐在沙发上,小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先生。”
记者却还不满足只是这样,傅闻远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跟着追问赈灾拨款和伤亡人数等相关细节问题。
一个云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挤出来,挡着话筒不住说谢谢、谢谢,傅闻远被保安一路护着,才上车走了。
画面里没了傅闻远,只剩下穿着厚厚面包羽绒服的女记者在总结那原本就极简短的几句发言,云溪就低头,盯着自己脚上厚厚的羊毛袜子开始出神。
云溪觉得,自己就是市民一员,那么先生理所当然就也是在为他忙碌,在保护他了。
想到这里,云溪的心跳就突然快的不正常,却没有以往伴随而来的疼。
等到下午,别墅的暖气和电突然停了。客厅的空气在短时间内变温、变凉,温度下降极快,好在外面是满世界的白雪,映的屋里还亮堂堂的。
阿姨很发愁,她上楼去看了一眼,几个房间的温度比客厅都低,她就只敢让云溪在客厅待着,又拿了厚毯子下来,两个人一人一床毯子,手里捧一杯热水啜着慢慢喝,包起来在沙发上等暖和电。
大概过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李唯就打了电话回来,问是不是停了电和暖。阿姨说是,他就让不要害怕,只是暂时的,施工队在抢修,估计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好。
他听起来很忙,语速很快,旁边还不住有人过来问话,交代完之后,阿姨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傅闻远,就结束了通话。
不过果然再等了十几分钟,首先是中央空调响起一阵音乐开始工作,然后顶灯和电视也紧跟着开了。
这时候虽然开始有了好消息,但掺杂中间的坏消息也跟着更坏了。
伤亡人数还在上升,最严重的事故发生在一所没有按照指示及时停课的乡下小学。
大雪压塌了一间教室的屋顶,四十二个孩子,死2伤36。一名24岁的支教女教师当场死亡,被救援队挖出来的时候,她怀里护着一个被吓坏了不会跑的男孩儿。
医生检查过,男孩儿各项身体指征都正常,只有胳膊上有些擦伤。
记者给了他很多镜头,云溪看着他失神的双眼,心头一阵猛跳。
“阿姨。”他松开裹在身上的毯子,进厨房去找开始做晚饭的阿姨,“先生现在会在哪呢?”
阿姨正在切土豆,说:“阿姨不知道呀,你不是说,在新闻上看见了,坐车离开办公室了吗?”
就是这样,云溪才害怕。
他的几根手指捏在流理台上,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近处的院子和远处的山峰,无处不是一片亮白,带来隐隐的压抑感觉。
云溪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先生会去农村吗?就是……就是那些房子塌了的地方。”
阿姨说:“这都说不准,要看他们怎么安排。”
云溪的眼眶红了,酸酸的马上就要掉出眼泪来。他的嘴唇微微打颤,下巴也跟着一抖一抖。
阿姨无意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不对劲,“溪溪,怎么啦?”
云溪眨了眨眼,声音难过地低下去,“房子塌了,会压坏人的……先生……”
“哎呦!”阿姨着急忙慌地拿抹布把手擦干净,小跑两步到他跟前,用力抚了两把云溪的背,“别哭别哭。这个担心不来的呀,要是需要他,再危险也得去,要是不需要,你不是白哭了?”
云溪吸了两下鼻子,倒是没有一直哭,但垂着头,像只被抛弃的还没断奶的小狗。
阿姨想了想,说:“我看,现在市里都是这样的情况,先生不一定就会离开这儿。你想想,市里人有多少呀?停两个小时电就要大乱了,没准先生还非得在这儿坐阵,想走都走不了呢。”
“真的吗?”云溪转过头,脸上还有没干的湿痕。
阿姨说:“当然是真的。”
“对了,刚才小李不是打电话回来?他一直跟在先生身边的,还有信号打电话,那肯定没去雪封了的农村。”
云溪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阿姨也是瞎猜,但这样的说辞还是给了云溪一点安全感,让他不再那么提心吊胆。
这一天的晚饭有些压抑,阿姨不像以往那样话多,时不时无意识地叹口气。
时间随着石英钟的指针慢腾腾地往前走,仿佛也被雪压住了,挪不动步子。
云溪提不起精神,吃完饭就上了楼,路过傅闻远房间时,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他没多犹豫,就推开门走了进去。才发现傅闻远的被子还乱着,应该是晚上走的太急,没顾得上铺好。衣柜门也开着,地上停留一条暗格纹领带。
云溪把领带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去,又走到床边把被子也铺好,俯身将脸埋进了傅闻远的枕头里。
十七岁的第一次心动来的猝不及防,云溪觉得自己的喜欢似乎带着些苦味,但余韵很甜。
原本他对傅闻远抱着的期待,是想要他做一个跟想象中的模板一样的父亲,有坚实的肩膀跟宽阔的胸膛。但傅闻远却并没有朝那个方向走,他散发着男性成熟的荷尔蒙,在云溪性意识还模糊的时候,就叫他陷入了年轻的爱情。
第十一章
云溪一个人在二楼傅闻远的房间待了很久,楼下传来哐当一声关门声,才把他从遐思中拽回来。
他从床上蹿起来就往外跑,在二楼的栏杆处看见阿姨拉着一个人进来,高高瘦瘦,身上穿着件黑色的特警服,满身是雪,头发被吹成了鸟窝——不是傅闻远。
“回家还鬼鬼祟祟!你是警察还是小偷?都多长时间没见你人影了?回回打电话都说忙,忙得不可开交!却大半夜翻墙回自己家!”
阿姨听起来很气愤,边絮絮叨叨数落个不停,两个人边往里走。
到了客厅,看见站在栏杆后面的云溪,那大男孩儿就抬眼笑着看他,打了声招呼:“你是傅云溪?你好。”
云溪先看看阿姨,又看看他,说:“你好。”
阿姨走过来用力推了他的头一把,“别嬉皮笑脸的。”
她仰头招呼云溪:“牛奶好了,溪溪下来喝。”
云溪乖乖地点头,然后下了楼梯。
阿姨进厨房去了,那男孩儿很自来熟地往沙发上一坐,还招手叫云溪:“别站着,过来坐。”
他看上去刚二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特警服,脸却有些嫩,带着与警服不相匹配的软顺和漂亮。稍微有点长的刘海稍住些眼睛,再一笑,就看着格外惹人亲近。
云溪感觉到他身上与阿姨那股很相近的温和的气质,心里就不怎么害怕,过去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他看云溪,云溪就也看他。
“我叫江越臣,你阿姨的二儿子,老来宝。”江越臣笑着,全然没有被阿姨拎着耳朵一通骂的丧气,脸上还满是神气,“不过你……你叔叔平白压了我和大哥一头,我就成老三了,你得叫我小叔。”
云溪点点头:“小叔。”
江越臣眼里的笑意更多,歪着头打量云溪,说:“嘿,还挺内向。大哥怎么说你话挺多?”
云溪的心揪了一下,跳动快的不正常。
没说两句,阿姨就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两杯牛奶,一杯递到云溪手里,另外一杯啪的一声放在桌上,说:“喝。”
江越臣笑着探身端起来两口喝了,才眯着眼长舒了口气。
车到一半就没法开了,他徒步走了半截盘山路,整个人都要被冻僵掉。
云溪一口口喝的慢,阿姨温柔地看看他,就又去跟江越臣算账。
“你讲讲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弄成这个样子?见没见你大哥?”
下了这么大的雪,她出门去看树上的鸟窝还在不在,就见隔壁江越臣一个不稳从矮墙上翻了下去。
雪层太厚,那么大个人掉进去,连声儿都没出来。
刚才被她揪着耳朵往屋里拖的时候,又看见他衣领里也钻进去一堆雪,握牛奶杯的手同样冻得又红又肿。
阿姨嘴上埋怨他,却早就心疼的不得了了。
江越臣放下杯子,拿手拨拉了两把头发,语气满不在意,“手机丢了,钱包和钥匙忘了带出来,半路上才想起来。大哥……听说下午在富县,晚上应该回不来,得明后天。”
他被冻的脸整个发白,坐了这么一会儿,头上和身上的雪才化了。雪水浸湿了衣服渗进皮肤上,又在皮质沙发上留下了一滩湿痕。
他俩说着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云溪上楼去拿了个暖宝宝下来,递给了江越臣。
暖宝宝是个粉色的小猪,江越臣拿在手里翻了个来回,弯着眼睛冲云溪笑:“小猪佩奇?”
云溪摇头,说:“是佩奇的弟弟,乔治。”
江越臣哈哈笑了两声,把暖宝宝往肚子里塞,说:“谢谢啦,小家伙。”
云溪往阿姨跟前退,眼见的不乐意。
阿姨就摸摸他的头,跟着说:“不小,咱们云溪过年就十八了。”
云溪看着江越臣:“阿姨,我上去睡觉了。”
“去吧。”她说完又去呵斥江越臣:“你也上楼去,赶快把衣服换下来,什么样子!老天爷呀,这明天要感冒的呀,快去快去……”
云溪走在前面,听见后头阿姨的话还没说完,江越臣就超过他上了三楼,站在楼梯转角回身冲他说:“我房间在楼上第二间,没事可以上来找我玩儿。”
云溪说:“暖宝宝要还给我的。”
江越臣愣了一下,紧接着笑起来,连连点头说:“还你还你。”
云溪又问:“富县……远吗?”
江越臣说:“平时不远,就在城南边儿,走高速四十分钟就到。但今天估计悬点儿,他们中午出发,晚上能到就谢天谢地了。”
云溪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那边危险吗?”
江越臣说:“不危险,别担心,多少人跟着他一个呢。”
他身上凉的不行,跟云溪说了两句,就再忍不住,几个大跨步上了三楼。
云溪揣着心事洗好澡睡下之后,阿姨来放烘干的衣服。
整理好衣柜,阿姨又按惯例帮他掖了掖被角,拿粗糙的掌心摸摸云溪的额头:“快睡,明天也不上课,可以多睡会儿。”
她关掉了云溪的闹钟,却没急着走,站在床前,又对云溪说:“刚才回来的,是我的二儿子,叫江越臣。只比你大五岁,马上二十三了,你叫三叔、小叔,都行。他没个正经,但是当警察呢,不会欺负人,又住三楼,不在你跟前,溪溪不要怕。”
云溪的下巴戳进被子里,说:“阿姨,我没怕,您也早点睡吧。”
阿姨走了,云溪想起刚才江越臣说起的“大哥”,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他嘴里压了他一头的傅闻远。
云溪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嘴巴,很羞窘地想……我话真的太多了吗?
重新供上的暖来势很足,他精神本来就不是很好,胡思乱想没多一会儿,就在夜灯微弱的粉色光线里睡沉了。
第二天早饭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云溪下楼的时候,阿姨正要去叫他。
云溪又要去厨房跟阿姨一起端东西,阿姨说:“不用,溪溪去院子里叫你小叔进来吃饭。”
云溪答应了一声,出了门。
江越臣没在他们的院子里,而是在隔壁,拿把很大的刷子在清车上的积雪。外面冷的吓人,他身上只穿一件白毛衣,嘴里往外呵的全是白气,却出了一额头的汗。
云溪叫他一声:“小叔,阿姨叫吃早饭。”
江越臣闻言就把刷子往车前盖上一丢,翻过矮墙跳进了这边的院子,搭着云溪的肩往里走。
云溪想躲,没躲开,相当于被江越臣押进了餐厅。
阿姨已经摆好了碗,江越臣喝了口粥,说:“妈,您怎么也不管管我那俩车啊。”
“那是你的车啊?”阿姨说:“放那儿几个月没人动,谁知道是你的?”
江越臣吧唧了下嘴,唉了一声,见云溪看着他,对云溪道:“我妈平时对你也这么狠得下心?真惨。”
云溪说:“小叔,我的暖宝宝。”
江越臣挑眉,又嗨了一声,闷头吃饭,边说:“待会儿就给你!”
吃完饭,云溪又提醒了江越臣一遍要暖宝宝,江越臣看他妈不在跟前,就存心想逗云溪,“给了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吗?”
云溪说:“我借给你暂时用用……”
江越臣说:“一个暖宝宝还借?不直接就送了?”
“还给我吧。”
江越臣说:“不还你怎么办?”
云溪踟蹰一会儿,低着头,发旋上翘着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小声说:“我告诉先生。”
江越臣反应了一下这个“先生”是谁,脸上带着笑往云溪跟前迈了一步,低头跟云溪挨得很近,故意吓唬他:“不告你阿姨啊?大哥才不管这些小事儿,要是烦了,把咱俩一人抽一顿,你还拿不回你的东西。这事儿啊,你得告我妈才管用。”
云溪不再跟他辩驳,退后一步说了句:“小叔,我去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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