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恩泽,不能拒绝只能谢恩。
比如天帝赏赐的伤药。
比如被禁锢在昆仑山几百年,以后还会有几千年几万年。
思忖间,又一只青色的锦囊落在了手上。
“也是殿下赏的?”逢殃忍不住问。
“昆仑苦寒之地,普通花草即使发芽也是无法生存的,但若是雪里开,或许上神可以试一试。”温无想起青帝宫里那个仙官说这话时,面上一片信誓旦旦。
温无点点头,听出他愕然的语气,无端生出几分烦躁,大步拐进屋里去了。
风吹散了他不耐烦的语句。
“丢脸之前想想你是谁的人。”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命,愿不愿意珍不珍惜没人愿意过问,但是我可不想哪日莫名受伤。”
“我不想再犯第二次错了。”
就是秉持着从不给温无增添无谓的麻烦这种心态,所以每当别人在戳着他脊梁骨,一脸鄙夷地谈论他和温无的关系的时候,逢殃从来都不曾反驳。
逢殃也一直告诉西岭,他和温无本就是个错误的相逢,错误的时机在错误的地点遇到错误的人。然而这句话从温无口中说出的时候,心里还是止不住一瞬的难过。
“是。”逢殃愣愣望着他的背影,低低地应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人听到了没有。
因为逢殃与温无共享命格的缘故,所以逢殃受到的伤害,温无都感同身受。那日温无决意杀了逢殃一了百了的时候,险些逼得自己灵体溃散。然而温无是三界第一神剑,他本就该所向披靡,不能存在任何弱点,因此天帝设下重重禁制,将温无的弱点禁锢在了昆仑山。
逢殃也有尽量保护自己不受伤,西岭曾叫嚣着要教他仙术防身,最后却因为自己资质有限,不太好教一些高深的术法。
有一次,西岭教了他一个简单的幻术,用稀薄的灵力能将水流凝成冰,再随心所欲地形成脑海里的文字。
逢殃第一次成功时,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盏金坛云雀奔进屋子里。逢殃只在私塾窗外偷听教书先生讲过几堂课,认识的字不多,但是那两个字他却是提笔练了好久的。他在那人床边案上试了一次又一次,描摹了一遍又一遍那两个早已刻脑海里的字。
四下无人,心头却如擂鼓,直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和他嘲讽的声音。
“连字都写不好还修习仙术,得了长生你还不满足?人果然都是贪得无厌的东西。”
根本不敢转身去看他赤色双目里鄙夷的神色。
后来西岭再怎么兴致盎然地要教,逢殃却也不敢学了。
也罢,天人之间本就隔着千山万水,逢殃只要安安静静地被禁锢在昆仑山,不言不语地被他们过度保护着,便是他们眼中最安分守已的凡人了。
逢殃打开锦囊,几枚小巧玲珑的深褐色种子映入眼帘。
也不知道这赏赐的花从发芽到开花能坚持多长时间呢。
忽然额前一痛,只觉得一阵寒意从那处弥漫开来,一抬头,是西岭扬了扬手中的雪球,冲着他笑得恣意。
“逢殃,还是你好啊。”消失了许久的西岭,叹了口气,“人间的人真多,热闹归热闹,但总是吵吵闹闹的,有些不习惯。”
“你也很好。”逢殃注视着他赤红色的眸子,道。
大大咧咧的男子一旦打开了话匣子,那是停不住的。西岭坐在石凳上,坐姿极其不雅,不住地讲着凡间的见闻。
逢殃面带微笑,细细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句,眼前都是他描绘出的尘世烟云。
末了,西岭从怀里掏出两支七彩斑斓的糖人,已经模糊得看不清面貌,献宝道:“我让闹市的小贩照着你和温无的模样,画了个糖人,倒有几分神似——咦?竟然压坏了……”
“没事的。”逢殃宽慰道,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如获至宝。
在西岭期待的目光下,逢殃张口尝了一下,清香四溢,却在放置许久以后变得如同薄荷茶般,微微泛着苦涩。
他笑了一下,道:“很甜。”
第6章 第 6 章
桌上摆着一个模样精致的锦盒,深红的盒面上雕刻着一幅鸳鸯戏水,里面盘装着几枚洁白绵密,细如龙须的龙须酥。
送礼的仙子脸色酡红,恰似一支开得灿烂的上好杜鹃花,呐呐道:“是我们公主亲自做的,还热乎着呢,希望温无上神好好品尝品尝。”
到底性子随主人,仙子也不避嫌,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家主子向来抚琴写字的手如何如何为讨人欢心洗手作羹汤,不知道做坏了多少份才能集得这一盒精致的。几天几夜整个宫中都飘逸着一股龙须酥的香甜气息,惊得来串门的大太子殿下都收回了迈进门口的脚步。
逢殃也不好拒绝,静静地听她说完,便俯首接了过来,微微笑道:“有劳公主了。”
“公主满腔情意都在于此,一定要让上神尝尝啊。”仙子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
听闻动静的温无从门外跨进一只脚,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丢了。”
逢殃打开盖子,霎时间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糕点香甜温热的气息。
“舒颜仙子一番心意,你要不要尝尝?”
空气中的呼吸声倏忽停滞了一瞬。“你想让我尝尝?”
“不敢。”逢殃垂下眼,做好了他大发雷霆的准备,然而眼帘内,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拈起一枚,带到唇边,咬了一小口,缓缓咀嚼了几下,蹙眉不悦道:“太甜了……”
“你留着——和西岭吃吧。”
西岭确实来者不拒,尤其偏爱甜食,是以一整盒的龙须酥大半都进了他的五脏庙。
他这厢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满地絮絮叨叨:“这糕点竟然叫龙须酥?要我说,这糕点该改名鱼须酥,我们龙须怎么会如此细?逢殃你别这副怀疑的神情,若是不信,我可以化龙让你看看。”
逢殃见他吃得香,想起以往食不果腹的日子,禁不住从锦盒里拈起一块,轻咬一口,酥软香甜,入口即化,蜂蜜、花生与芝麻的混合的香气在口内停留了许久。
邺城西街是小吃糕点小贩们的聚集地,豌豆黄和龙须酥的香味一路从西街口飘溢至西街脚,馋得一票小乞儿们口水都要掉下来。卖龙须酥和豌豆黄的两位婆婆笑起来非常和蔼,每当收摊之后,常用干净的油纸包着一些剩余的糕点,分给他们这些小孩子。人多的时候,往往只能分到一小口,但是一小口的香甜也足以回味好几天了。
天界没有这些东西,咋一看也算是令人新奇的吃食,能做出如此贴近凡间滋味的糕点,想必那位公主是下了极大功夫,要讨一个人欢心的。
逢殃叹了口气,活得久了,灵果灵酒吃得多了,这些滋味都遗忘了不少。
“为什么叹气?”西岭担忧地望着他,“我曾经趴在一个酒楼屋顶,听凡间的说书人讲过,每当有人叹气就代表他心里不开心。”一双赤红的眼睛就那么望了过来,全是不解“逢殃,你为什么不开心?”
“没什么,只是有些可怜那位公主。”爱上个没有心的人。
西岭闻言无奈地耸耸肩:“可不是吗?天庭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你再看看这锦盒、这点心、这鸳鸯,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她的心思了。”
“你看她那架势,连矜持二字都忘记怎么写了,就差没在温无脸上写上‘有主’二字了。”
“舒颜那丫头前几日便直接与天帝表明了心志,甚至想求得天帝指婚,若不是温无一直没有表态,这事早就成了。”
逢殃又咬了一口龙须酥,或许是吃得太多,甜得发腻,轻轻道:“……美人如玉剑如虹,他们俩——很般配。”
“谁知道呢?人各有命。”左右饮甘魇肥,无事可做,西岭讲起温无与舒颜的往事来。
温无是天帝的佩剑,随着天帝征战三界,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剑下亡魂不计其数,煞气也愈发浓烈。
谁也没想到几百年后,这把安放在紫薇宫的剑生了剑灵,更没想到的是,几百年后一个黑月噬日的早上,充满煞气的剑灵竟径自化了神。
作为天帝的最小的女儿,舒颜自出生来便受尽了宠爱。
神剑化形是件稀罕事情,化神更是堪称几千年一件的奇事。
年幼的舒颜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听说些什么,任凭一堆仙子天奴劝诫也要闯进紫薇宫目睹一眼三界第一神剑的真容,阻拦的宫人架不住这位最深得帝心的妙人,只得放她进去了。
温无刚化神的时候,因为灵力不济一直很虚弱,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那日被喧闹声吵醒,朦胧一睁开眼就见到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睁着一双明亮惊奇的眸子望着他。
舒颜也没有想到一打开门,一张冰冷俊秀的脸便猝不及防地闯入了眼帘。那人一头乌黑长发,缓缓睁开眼睛,一对黝黑的眸子就直直望进了她心里,像是遥远北洋里海贝孕育出可遇不可求的纯黑珍珠。
“一见倾心,也不失为一段良缘吧。”
西岭听旁边的男子如是说,没有看到逢殃脸上的苦涩。“不见得。”西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口齿间俱是龙须酥甜腻的香气,“温无没有心,你忘了?”
他没有心不代表没有情。
若是真对舒颜仙子没有情意,怎么会在天帝旁敲侧击,有意许配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似是默许般回了一句“三生有幸”呢?
到底是脆弱的凡人,禁不住神剑的一招。当年于破庙初见被他所伤后,逢殃在昆仑山休养了大半月才逐渐恢复。
自小也曾听说过各种神怪传说,逢殃有着所有凡人都存在的,发自心底地,对于神仙的好奇与憧憬。
然而存在于话本之上的神仙再见到他时,双目赤红,整个人就仿佛一柄出鞘的锋利长剑,散发着肃杀之意,让逢殃瞬间就忆起在破庙里差点被人一招致命的痛楚。他手执灵剑,冷冷道:“无妄之灾。”
一个是三生有幸,一个是无妄之灾。
这强烈的对比,如今想起来,也是十分可笑了。
第7章 第 7 章
“逢殃!发芽了!快来看,你上次种下的东西发芽了!”
西岭蹲着,在泥土中观察了好久,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喜出望外地冲着他们喊着。
距离上回温无给他的种子的那天,算算日子,确实也差不多。
逢殃的瞥了一眼在屋子前面舞剑的人,只见他恍若未闻,一招一式,出手迅如闪电,动如雷霆。“发芽容易,你看前段时间开得肆意的藤萝,不多时便枯萎了。这花草我也看不出什么品种,因而不知道这花花草草能活过多久的风雪。”
温无自然也听到了,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双赤红的眸子才慢慢抬起来,注意到了凑到西岭身边的那人怔怔地望着地里的嫩绿花芽的侧影,素白的衣衫,垂落到腰间的长发,面容模糊在漫天飞雪中,只有唇边的笑意似乎残留着淡淡的遗憾。有一瞬间的失神,温无不禁开口道:“冬时生根,雪里开花。”然后收了剑也收了目光,再不看他们,大步迈进屋子里去了,徒留下一个消瘦的背影。
过了好半天,屋外的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才缓过神来,一向冷漠无情的剑灵是在回答他们的话。
一片红得温柔的枫叶,一只绣着两朵并蒂莲花的香囊,一支名贵的白玉湖笔上面系着一枚描画着符文的浅蓝色穗子,还有一本总有些意味深长诗句的诗集。
舒颜仙子送来的东西,总是充满了溢出心间的绵绵情意。
西岭盯着送到温无手中的东西,啧啧称奇。
“温无,那丫头怕是疯魔了。”
“明面上不会有人在你们面前嚼舌根,但是天宫里的天奴们,可是天天聚在一块说她笑话呢。”
“你说她好歹一个堂堂的天界公主,怎生得就要如此不懂得矜持?”
而后西岭上下打量了温无片刻,不解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你浑身上下有什么讨人喜欢的……”
温无没理会他的调侃,若有所思的视线在那一堆东西中扫视了片刻,兀自拿了那支笔与诗集,泠声道:“其余的,丢了吧。”
“唉?那你留下了这笔和诗集?温无你这是收下了?!温无?温无!”
“温无,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逢殃方才下去泡完一壶金坛雀舌,想呈上来,刚听到了西岭的呼喊声,便险些与擦肩而过的温无撞个满怀。
“笨手笨脚的。”温无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差点亲吻大地的茶盏,皱着眉头,不悦地斥道。
逢殃不知怎么触了他霉头,平白无故受了一顿斥责,茫然地望着一脸惊愕的西岭。
然而让西岭更惊愕甚至惊恐的还在后头。
见到逢殃进来,温无心底不知怎么就一顿烦躁,迎着眼前人茫然的双眼,不管不顾把手头的东西丢进他怀里,不虞道:“拿去练字。”
午睡后闲暇无事,逢殃随手翻了翻诗集,尽是些欲说还休的句子。
他挑了句似曾相识的句子,提笔随意临摹了几遍。
“逢殃。”
有人唤他的名字。
一抬眼,只见思绪中那人迎面走来,白衣黑发,双目赤红,踏着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千山万壑。
“在练字?”他微微垂下眼,停驻在案边,细细地打量了他写在宣纸上的字迹,“唔……念君如三日,昨日今日明日……”
逢殃恍然之间,才想起这正是先前舒颜仙子所送来的那句情诗。他放下笔,望了望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又思及舒颜仙子那清秀的字迹。
高下立判。
逢殃直直望着他赤红的眸子,不由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他忽然开口,抿着唇,有些不自然。“你这字写得比原来好多了——”
逢殃有种去揪着他耳朵,揉乱他头发的冲动,看他的目光就仿佛看着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眼神晦暗不明道:“西岭,你没事扮做温无的模样做什么?”
呼吸之间,眼前人早已恢复原本面貌,一身青衣,额前的漆黑龙纹栩栩如生,一双同样赤红的眸子里满是委屈:“我就是听了天宫里的天奴说的话,有些好奇罢了——究竟温无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迷得舒颜那丫头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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