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锐格视线上移,看到他妈妈那张即使年过五旬依然漂亮明艳的脸如今泛着浮肿,下巴上一道擦伤因为上了药的关系,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格外显眼。
而从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隐隐约约的,能看到肩上包扎的纱布。
就算是打过止痛针,乔夫人看上去依然睡得不够踏实,细眉轻蹙,是一张怀着不安和恐惧的睡颜。
乔锐格静静地看了一阵儿,就退了出去。
他顺着走廊走到尽头的窗边,掏出根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别墅区的夜晚静谧安然。路灯在繁茂的绿化树间每隔一段距离亮起一盏,灯下一团明亮,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亦越发黑暗。
乔锐格对着黑沉沉的夜幕吐出一口烟,灰白的烟雾在窗外凝了一瞬,就被微凉的夜风吹散了。
回想起昨天接到乔夫人受伤的消息那一刻,乔锐格心口还是会有凝滞般的钝痛。
乔夫人回乔家老宅看望乔老爷子,临走的时候,乔信达牵着两条据说他新购的罗威纳犬也正好进门。
就是那么巧,这边乔夫人下楼梯,那边两条罗威纳犬的狗绳松脱,冲上去将乔夫人扑倒了狠狠撕咬,一双美腿立时就不能看了。
而乔夫人惊慌之下摔下楼梯,扭伤了脚踝,还撞到头造成轻微脑震荡。
乔夫人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乔老爷子马上封锁消息不准向外界透露半个字。
乔锐格赶到医院,却得知惹出祸事的乔信达在把乔夫人送到医院后,竟然不等乔先生和他到场,随便交代给护士自己就赶回公司开什么紧急会议。
压着心头的火气等着处理好乔夫人的伤势,乔锐格立马去了乔氏集团总部,冲进会议室二话不说把乔信达揍了一顿。
没想到居然有人报警。
尽管生在豪门,打小见惯了各种光怪陆离,乔锐格依然感到荒谬。
纵犬伤人的被摁下不让外传,他为妈妈出口气,马上就上了新闻。
后来想想也不奇怪,前一件是乔明山的指令,后一件定然是有乔信达的授意。
乔锐格被拉去警局倒也没受什么罪,在某主任的办公室里坐了两个小时,直到乔信达派的人来“保释”他。
对外间怎么传播这件事乔锐格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知道,乔信达等不及了。
他不过才刚刚完成一个收购案,乔信达就动了手。
乔锐格悠悠地又喷了口烟,面沉如水,目光冰冷。
对他怎么样他都无所谓,可乔信达不该动乔夫人。
不知道乔信达有没有听懂他说的那句话。
“哥,可要记得我的话啊。”
乔信达苦笑的表情,似乎是误会他在说让他被狗咬三分钟的事。
而乔锐格自己清楚,他想让乔信达记住的是什么。
这才刚开场呢。
茶楼的服务员领着江淼和骆遇川往预订的包厢走。
前天,江淼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端一个听上去显得温吞的男人声音跟他说:“是江淼吗?我……是你舅舅。”
虽然已经有了包艳琳的提醒,亲耳听到“我是你舅舅”这句话,还是让江淼愣怔了好一会儿没能作出回应。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和这位自称叫“张勉”的人约好了地点见面。
张勉说不是本地人,地方不熟,江淼便在和王俪见面那次的茶楼订了包厢。
骆遇川不放心他单独一个人来,也请了假陪着。
打开包厢门,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已经有人了。
正对门口的红木椅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干瘦老太太,背脊微微佝偻,右手边放着一根拐杖。
江淼正疑心服务员带错了,老太太那略些混沌的双眼却亮了起来:“是江淼吗?”
江淼惊讶,看看骆遇川,又狐疑地打量老太太:“我是。”
老太太看上去有些激动,但举止还算镇定,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坐吧,孩子。”
江淼又看了看骆遇川,骆遇川微微点了点头,两人走进门,在老太太对面的座椅上坐下。
等服务员上好茶关上门出去,包厢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包厢里是常见的中式装修,墙上挂着山水画,房间一角立着一扇屏风,可能是焚过香的缘故,房间里有股若隐若现的沉香味。
没有人急着说话。
老太太一直盯着江淼看,脸上带着惊喜又悲酸的神情,过了好久,才开口道:“我叫陈云清,是你的外婆。”
江淼一愣,就听陈云清又说:“不过你叫不叫我都没关系。”
她颤着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放在茶桌上,用指尖抵着往江淼面前推了推。
江淼没动,身体有些僵硬。
骆遇川看了看他,起身一手将那张照片拿过来放到江淼面前,一手在江淼背上轻轻拍了拍。
江淼似乎回了神,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照片上是位和江淼五官近似的年轻姑娘。
江淼大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心口发堵,有点喘不上气。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照片上,手指微动,在照片上极轻极轻地摩挲。
陈云清看着他,眼光中透着疼惜:“你妈妈叫慧慧,起这个名儿,本来是想取个聪明聪慧的意头,可惜,她只是个傻孩子。”
张慧慧生于西南一个风景秀美的小城,大学时来到这个省会城市,大学毕业后也顺利在这里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她漂亮,性格也好,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是受了老天眷顾,以后要过的就是结婚生子幸福白头的好日子。
可惜她遇到了江择安。
两人有过怎样一番爱恨纠葛已经无人知晓,张慧慧回到那座西南小城时已经身怀六甲,陈云清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女儿的男朋友早有家室,且是靠着元配妻子家的家产才发达起来的。
陈云清又气又恨。
气女儿不争气,恨江择安玩弄感情。
“慧慧怀上你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加上思虑太重,整个孕期就是不停地进出医院,生你的时候又是难产大出血,在产床上差点没下得来。”陈云清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右手边的拐杖,似乎要靠着这一点支撑才有继续说下去的力量。
江淼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云清眼里渐渐盈出泪光:“她的身体一直没能恢复好,又得了极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你还不到半岁,她就……”
老人哽咽着,紧咬着牙再说不下去。
江淼苍白着脸,整个人木木的,眼神都放空。
骆遇川担心地看着他,也顾不得陈云清在对面会不会发现,伸手扶在江淼的腰上,想要给他一些真切的安慰。
也许是事情已经过去太多年,要流的泪早已流尽,陈云清眼里的泪光渐渐敛去。
她吸了吸鼻子,看着江淼满含愧疚地说:“本来慧慧决心生下你,我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会帮她把你养大,可那时候,她走得突然,我一下子接受不了,脑出血……抢救回来,半边身子都瘫了,好几年下不了床。”
江淼惊异地抬眼看向陈云清,进包厢之后他一直处在一个比较恍惚的状态,这下仔细一看,才发现陈云清的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手指不自然地蜷曲着。
“您……”江淼艰难地开口。
“哦,恢复得还算可以,能走。”陈云清说。
江淼抿了抿唇,他内心刚才经受了几番冲击,一时倒什么都说不出来。
骆遇川起身,给陈云清的茶杯里添了些热水:“您喝点茶吧。”
陈云清点点头:“谢谢。”
她看了看骆遇川,眼神中带了些疑惑,不过她并没有发问,而是看向江淼,又说:“你舅舅……哦,就是张勉,那时候也结婚没多久,妻子刚怀孕,要照顾我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婆,还要负担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太难了,他那会儿也不过是一个月工资才不到三千的小职员。”
顿了顿,陈云清叹口气:“所以那时候江择安找到他,说要把你接回江家去,他……就同意了。”
江淼眼睫颤了颤,还是没有说话。
陈云清说:“你别怪他,他也是没有别的办法,江择安是给了他一笔钱,大部分也都花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婆身上了。如果你要怪要怨,就怨我吧,这些年,是我不让他来找你。”
江淼很意外:“为什么?”
陈云清深深地看他一眼,说:“江择安跟张勉保证过,他那个元配没有生育,你回了江家,就是江家的独子,他一定会好好培养你。既然这样,你在江家好好的,不知道我们,当没有我们这家人也好,论经济条件,我们家确实和江家没得比,我怕我们的出现让他那位元配迁怒与你,也怕我们这样子会成了你的拖累。”
过了好久,江淼才从陈云清这番话里慢慢缓过神,他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陈云清,不,明白了自己外婆这样做的目的。
她想给他一个家庭完整幸福美满的假象,把江择安的妻子当成自己的妈妈,所有那些背后残酷的真相都不被他知道,只希望他像别的小孩那样无忧无虑地成长。
他感动莫名,又非常难过。
陈云清一定想不到,江择安的妻子会在病逝前就向江淼撕开了这层假面,说破了这个秘密。而江择安更是只在半年之后,就娶了已经生下江焱的包艳琳。
据陈云清说,张勉用给她治病后剩的那些钱,学着做点小生意,生活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开着家小公司,儿子也已经准备结婚了。
“不过,当我知道他因为公司资金周转不开,又去找江择安,我真是……”陈云清举起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敲,语气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江淼和骆遇川都愣了,茫然地抬头,看见从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中等个子神色尴尬的男子,他朝江淼和骆遇川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你们好。”
陈云清拿起拐杖在他小腿上敲了一记,气恼地说:“快跟江淼道歉。”
江淼看着在陈云清面前颔首低眉的张勉,他脸上布着显眼的皱纹,两鬓都染上了霜色,此刻在陈云清面前依然像个不听话被母亲教训得不敢回嘴的小孩。
“不,不必了,”江淼站起身,指了指陈云清身边的椅子,张了张嘴,到底没能叫出“舅舅”这两个字,“您坐吧。”
张勉有些意外,看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陈云清又拿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让你坐你还愣着干什么?”
张勉这才回神,一边坐下一边说:“谢谢,谢谢。”
这下江淼也尴尬了,从来没有哪个长辈在他面前这样谨小慎微过。
骆遇川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坐了回去。
倒是骆遇川起身,倒了杯茶递到张勉面前:“您喝茶。”
“哎哎。”张勉忙接过去。
江淼不免也在心里叹气,张勉这样软弱的性子,居然也是个生意人。
这时陈云清又开口了,她看着江淼说:“孩子,虽然你舅舅去找江择安是他不对,但也是这样,我才知道你和江家原来有这么深的矛盾,都已经在江家住不下去,离家出走了。哼,他江择安也不是个好东西,当初答应得好,只要你一个儿子,现在倒好,又娶了老婆,还生了个小的,你在江家没少受气吧?可恨我们离得太远,不了解这些情况……你别担心,我们来,不是要劝你回江家的,你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江家要是对你不好,你就来找外婆,别的也许帮不上你什么,但要是江家想欺负你,老太婆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答应!”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耗费了老太太不少气力,陈云清说完就闭紧嘴急促地呼吸,脸颊也微微发红,想是心情激动一时难以自持。
张勉显得有些紧张,轻拍着陈云清的背:“妈,你冷静点,别着急,小心血压。”
联想到老太太曾经脑出血的经历,江淼也担心起来:“外婆,您先喝点茶,缓一缓。”
陈云清愣了一下,猛地看向江淼,干瘜的嘴唇颤抖着,神情比刚才还要激动。
江淼也有些尴尬,这是个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的称呼,情急之下开了口,醒悟过来时,又不免有些难为情。
大概是看出他的不自在,陈云清平复了一下情绪,瞪向张勉:“你怎么还愣着?不是让你给江淼道歉?”
张勉看看陈云清,又看看江淼,神情很是无奈,他叹口气:“妈,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就是不信我,江淼,真不是我主动去找江择安的,是他主动来找的我。”
第73章 第 73 章
江择安找上张勉的时候,张勉很是吃惊。
这20多年,他们张家安安静静隐形人般从不在江淼面前出现,都只怕泄露了江淼身世的秘密,没想到,江择安居然亲自去到西南小城找到他,让他以“舅舅”的身份充当说客,劝说“负气出走”的江淼回家。
张勉比不得江择安,他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对江择安的突然到访和提出的诡异要求,他满心的不安和疑虑,本能的拒绝后,还回去辗转难眠了好些天。
亲自上门没能说动张勉,回来之后江择安又不时打电话继续做工作。有几次张勉接电话时忘了回避陈云清,让老太太起了疑心。
陈云清本就对他最近的状态感觉不对劲,又看他接个电话支支吾吾鬼鬼祟祟的,板下脸来一套话,张勉就全都交代了。
他没想答应江择安,可不知是不是从儿媳那里听到过几句说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的念叨,陈云清越想越觉得张勉已经动了帮江择安的心思,在家里就生了好几场气,把张勉狠狠教训了几番。
这么多年不联系自己的外孙,老太太不是一点不记挂的,相反,她嘴上不说,心里可一直没忘了她连眉目都还没记住就被抱走的小外孙。
陈云清从张勉这里得知江择安元配病逝后又娶了个老婆,也给他生了个儿子,当时就有些坐不住。老太太70多了,什么人情冷暖不知?又一想江淼都能“负气出走”,不知道在江家受了多少欺负。
于是老太太做主,亲自来一趟,把身世的秘密和江择安背后搞的把戏都告诉江淼。
张勉把这前因后果说清楚了,苦着脸对陈云清说:“妈,我真的没打算答应江择安,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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