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下去,和春看了一眼闻熙,欲言又止。
闻熙听下来,对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对和春这一眼,都很明白——现在,最有希望拉到的投资,就是戴晚晴。
半晌,闻熙开口道:“我试试。”
闻言,两人都朝他望来。和春再次欲言又止。他们都知道闻熙不太愿意和戴晚晴有合作,他能松口,在形势上看固然有利,但他自己肯定是不愉快的。
“总不能半途而废……还算不上半途,咱们才开始呢。”闻熙好像知道和春要说什么似的,看着他,“我去谈谈,能有多少不能保证。”
和春和庄泽都无言地点点头。
“需要我帮忙吗?”返程赴梅医生的约时,已经六点多,陆怀霆从梅医生那边得到奶奶病情的消息,给闻熙打来电话。
两人聊了一下奶奶的事,便转到工作话题了。
“我能为你要到更多钱,也能把我自己的钱给你,但我要评估投资回报率。”陆怀霆说道,语气充满公事公办的冷静,并没有同情或是挖苦。
在做生意上,他拥有超过自己年龄的判断和果决,这正是闻熙喜欢他的地方,也是他们兄弟曾经志同道合的原因。
但这两年多他们隔着大洲大洋,再见面,中间还插了一段狗血感情戏,彼此之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站在这个熟悉的角度上聊天了。
“好,我回头会整理出资料给你——先给你,再给妈妈。”闻熙道。
陆怀霆“嗯”了一声,那边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听起来是陆怀霆出门了。闻熙便打算挂电话:“你要上课去了吗?那先挂了。”
“没有,我去见我的心理医生。”陆怀霆回答。
闻熙一愣。
陆怀霆却相当坦然:“你一定想说,我终于肯去看心理医生了吧?”
“是啊。”闻熙的生意轻柔起来,“你一直不肯让人干预你。”
“但人总要长大的。”陆怀霆道,“你不也在长大吗?你都肯找我和妈妈谈合作了。”
闻熙自嘲:“为了生存。”
陆怀霆:“我知道,我也是。”
话到这里,两人都默然下去,过了好一会儿,陆怀霆打破沉默,说:“有件事,夏正宇一直不相信,我想也许你会相信,所以想跟你解释一次。”
“你说。”
“那年,我去奶奶面前替他出柜,并没有抱着害死奶奶的心去。至少,我心里没有那种目的。”陆怀霆的声音很轻,说话很慢,说完停顿下来。
但闻熙知道他没说完,并不打断他。
“我想过,如果我没有遇到夏正宇的指责,我可能真的会变成妈妈那样——你知道是哪样。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这么……这么狠。”他叹了口气,道,“夏正宇高看我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绣花枕头,做不到去杀人。”
“你信吗?”他问。
这次,他是讲完了。
闻熙动了动唇,轻声回答:“我相信。”
“谢谢。”
陆怀霆没再多说,挂了电话。
夜已经降临,灯光仿佛由明暗不一的灯光组成,营造出一种寂寞孤独的气氛。闻熙放慢脚步,深深吸入一口这冰凉孤独的空气,然后转弯走进市中心医院。
第五十九章
他给梅医生打电话,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没等他开口,便回答:“我在老人家病房,你……自己过来吧。”
话语间似有保留。闻熙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挂了电话便大步朝电梯走去。
路过隔离区,忽然停顿了一下。他有种感觉,应该把夏正宇也带到奶奶病房去。但夏正宇的隔离期还有两天,医生恐怕不会允许。
片刻,他遵从自己的直觉,去找了隔离区的值班医生。今天坐班的,正好是他回来那天见到的医生。那时候隔离规定还没有这么严格,他曾放他进去过。
他试着对医生说明原委,对方凝眉摇头:“这不行,老太太身体本来就虚弱,就算不被XI祸害,普通感冒病毒也能害了他。”
“夏正宇的感冒不是好了吗?”闻熙道。
医生面露犹豫,两人相对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我们的规定都是有道理的,违反规定出问题,谁也担不起。”
结果并不出所料,闻熙没有再坚持,转身上楼去了。
三楼奶奶的病房里,正传出梅医生的劝告的声音。
闻熙开门进去,看到奶奶、周阿姨、梅医生、夏俊都在。梅医生在劝奶奶继续住院,夏俊和周阿姨各站在病床的一边。
奶奶听到闻熙进门,目光淡淡地往这边望过来,打了个招呼:“来了。”
闻熙本来抱着一颗劝她的心,听到她这句淡然,甚而有些冷漠的招呼,忽然就有些开不了这个口去劝——奶奶恐怕心意已决。
果然,她静静听完梅医生的话,脸上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却执意道:“医生,让我回家吧。”
梅医生听罢,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看闻熙,做了个摊手的动作,意思是“我没有办法了”。奶奶又对夏俊道:“明天办手续的大夫上班了,你就帮我办一下吧。”
“妈……”夏俊显得有些踟蹰。
他听了梅医生刚才一番专业分析,心里发怵,觉得他妈这样出院回家搞不好真的凶多吉少。现在他要是轻易顺了老太太的意,到时候负不起这个责任。
奶奶看他那模样,道:“你不帮我就算了,我也没到下不了床的地步。”
这话不止是说给夏俊听的,也是说给还没开口劝的闻熙听。言下之意,就是没得商量了。闻熙知道,自己怎么花言巧语也没用,动摇不了老太太。
梅医生也不言语了,走过来,与闻熙无奈地相视一眼,走了。
夏俊看看闻熙,又看看老太太,支吾道:“那我…...明天就办出院手续了。”
“嗯。”老太太点点头,对周阿姨说,“大妹,你今晚别守我了,早点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过来接我吧。”
周阿姨平常笑呵呵的脸上,此时又恼又无奈,嘟囔了一句“说你不听,说你不听”,嘟囔着嘟囔着,眼睛红了,拎起桌上的保温盒快步走掉。
接着,夏俊也被打发走了,病房里只剩下闻熙。
老太太招手让闻熙坐下,自己也坐直了身板,看着闻熙,开口道:“闻老师,你是个好人。”
一上来就被发了好人卡,闻熙蓦地感觉肩上一沉。
“你第一回 来家里的时候,我就麻烦过你,希望你多照顾小宇。你那时候,就晓得我的意思吧?”奶奶脸上笑容可掬,眼中透出几分麻烦他人的愧色。
闻熙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只说:“正宇会难过的。”
奶奶微笑着,叹了叹:“那也只能难过了,我也累了嘛。”
直至此刻,闻熙才发现,奶奶是个极为果决的人。她老早就在为夏正宇的以后打算了,把能安排的都安排掉。
然而大半年前,闻熙第一次面对她的托付时,和这一家相交还不深,对奶奶的了解也不够,便是想到了奶奶的用意,也没有深思她着急的原因。
如今想来,她那时候就给自己按了倒计时。
闻熙想着,双手握在一起,抵在额头上,喉咙发哽。
奶奶又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谈对象不像我们那时候,一辈子谈一次就够了。何况,你们这样也不能结婚……闻老师,我只托你,多照顾他几年。”
“嗯。”闻熙在漫长的沉默后,低声回了个音节。
奶奶又跟他闲聊似的说了会儿话,就打发他回去了。见他不走,还开玩笑:“我今晚不会死,明天也不会死,你放心吧。”
有点像夏正宇平时嘴欠的样子,闻熙勉强笑笑,如她所愿离开了。
他出去找了这层楼今晚的值班护士,拜托人多关注奶奶的病房,然后独自来到一楼隔离区外面的花圃,给夏正宇发文字微信。
奶奶的身体状态和态度,他不打算瞒着夏正宇。这个时候,他无法说服奶奶,只能对夏正宇坦诚,自以为是的隐瞒没有意义。
他打了长长一段话,打完之后又逐字检查,才发出去。
夏正宇所在的病房灯光明亮,隔着花圃,他能透过窗户隐隐感受里面的动静。他就那么盯着那里,等了半分钟,又打了一句话发出去。
“如果你需要我,就到窗边来。”
不一会儿,病房阳台的门就被打开了,接着又关上。夏正宇站在那儿往外打量,视线准确地落在闻熙身上。
闻熙跨过花圃,走到窗下。
夏正宇把手伸出来,闻熙握住他的手。口罩遮住了夏正宇大半张脸,那双眼睛中的情绪便好像被加倍放大了。两人一时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
夜晚太冷了,一阵风吹来,都打了个冷颤。
夏正宇一眨眼,眼睛就酸了,眼神无助:“我很想你。”
“我知道。”闻熙握紧他的手,仿佛要把所有温度了力量都传给他。
夏正宇有很多话想说,可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的矛盾和慌乱。冷风像催化剂,把他眼睛里的情绪吹成眼泪。他一呼吸,泪水就掉下来了。他低着头,温热的眼泪低在闻熙的手背上,又很快被风吹干。
他们这样站了很久,夏正宇轻轻放开了闻熙的手。
“你回去吧,太冷了。”他的声音发哑。
闻熙看着他:“好。”
他侧了身要往回走,目光还黏在闻熙身上。“谢谢你。”他低声道,勉力扬了扬嘴角,终于开门回病房了。
——谢谢你,在我身边。
闻熙看着他进去,关了门,然后开了半扇窗。彼此相望了一会儿,闻熙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奶奶出院了。她的状态看起来很不错,还和周阿姨一起去了一趟早市,扫过早市的尾巴,买了一堆菜。
天气也回温了,今年最后一波寒冷就这样过去。
过两天,新闻推送告知大家,这一次XI病毒没有夺走一条生命,疑似病例已陆续确认没有感染,确证的病例也在恢复中。交通限制已经开放,各大医院的隔离区陆续撤除。
本地电视台晚间新闻还做了十分钟专题,回顾三年两次病毒侵袭的历程,对三年来致力于XI病毒研究和防疫的医护工作者致以敬意。
夏正宇也有惊无险地解放了。闻熙在第七天的下午去接他出来,两人默然收拾着东西,一直到走出医院,彼此都没有说话。
到医院门口的公交站,夏正宇呆了一会儿,说:“走回去吧。”
两人便徒步往家里走,渐渐捡起一些话题来聊。有夏正宇学习上的,有闻熙工作上的,像互相通报似的,什么都拿出来聊了一番……就是没有碰奶奶的问题。
到了夏正宇家门,他站在门前,从闻熙手里接过自己的书本,平静地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去见你妈妈吧,态度好一点,加油多拉一点投资。”
他说得一本正经,闻熙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认真地点点头:“好。”
“那我进去了。”他挥挥手,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两人分别。
关于那天,夏正宇和奶奶聊了什么,闻熙一直不得而知。他到二十分钟车程外的高级餐厅和戴晚晴见面,带着超过一厘米厚的文件,诚心诚意把自己拒绝过的投资拉回来。
戴晚晴坐在他对面,半侧着身子,目光睥睨,道:“说说你们的优势。”
他向这个高傲的胜利者一条一条陈述自己的报告,尽管那每一条他都已经和陆怀霆讨论过,后者必然也已经和戴晚晴商议过。
自从二十岁以后,他第一次和母亲在一张餐桌上相处超过两个小时,却是正儿八经的谈判架势。
最后,戴晚晴带走了他的文件,留下一句“等电话吧”,算是给了他一丝曙光。
三月剩下的时光一晃而过,四月踩着夏初的热闹到来。
A城的花都开了,到处都芬芳甜蜜。尤其是郊区新建的花卉基地,有路过的网友看到满田招摇的鲜花,拍了小视频上传网络平台,吸引游客眼光的同时,也获得了花卉市场的注意。
整个四月,那个基地都热热闹闹。
闻熙几次问夏正宇要不要也去看看,他都充满向往地说“好啊”,然后被密集的考试和奶奶并不平稳的身体状况拖延,最终一次也没有去成。
他开玩笑似的撒娇:“要不,你把你的花田搬到家里来!”
闻熙想了想,说:“可以。”
便和小区物业谈了谈,把小区中管理不善的绿化地带都包了,老闻亲自带队重新规划小区的植物绿化,五月,便开始在小区动土。
花开一季,五月收割了春天最后的芬芳,一路滚到六月。
那天,江奎在讲台宣布停课布置考的时候,夏正宇正看着窗外楼下的小花园。忽然间,他的眼皮没来由地一跳,心里也跟着涌起一阵莫名的鼓噪,好像有雨点敲在上面。
接着,他看到花园鲤鱼池里的水荡开了波纹——真的下雨了。
这时,塞在两堆书中间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他抽出手机,看到微信悬浮窗的消息提示,来自闻熙。
“奶奶走了。”
第六十章
六月阴雨天,颜维珍女士故于自家阳台,享年七十二岁。她一身积病,却死得安详,去时怀中抱着爱犬糯米。摇椅摇晃,糯米低吠,被周阿姨发现。
这天,闻熙正好没有去基地,就在楼上居所,周阿姨第一个通知了他。
他从奶奶怀里抱走糯米,又在奶奶口袋里发现一个64开的小本子。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着许多有关夏正宇的大小事,末尾还有一封简短的信。
“小宇,最近天阴了,奶奶感觉不太舒快,不知道能不能等你考完试。如果等不到,你也不要被影响,你我祖孙说好了,各自尽力。奶奶向你保证,无论奶奶走到哪一天,都是尽全力走到的。你也应当遵守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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