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表情不知怎么的就是让人心头一热,让人的嘴角都能不由自主地弯起来。
流川搁下了手中的碗和筷子,靠在椅背上,微微歪了头,看着仙道,几不可见地弯起了一点唇角。他的脸上,是中午暖阳投射下的光线,窗外银杏树的叶子晃动着的影子,在他的眼角轻轻游弋浮动。而坐在他对面的仙道彰,看起来比暖阳还要暖。
几分钟前座位对面的空荡荡、那些嘈杂、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十几分钟前那些不假辞色的□□、那些追问、那严厉的眼神……
在此时此刻,都不算什么了。
就是尘埃,还未来得及在心头停留,便已经被风吹去。
难得的笑意似乎是一闪而逝。流川复又直起身,继续开始吃饭,顺便对仙道解释了一句:
“没什么,田冈教授提醒我不要光惦记着篮球。”
仙道看着流川,觉得从他的话里非但没听出来一丝失落,反而充盈着一种轻快的欢喜。
他从没听流川这样说过话。
按流川惜字如金的性子,他本来就没打算套问什么细节;但瞧起来流川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又让他有些疑惑。
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仙道队长食不知味地陪着流川消灭了一顿午饭。全然不知他其实不需要任何言语,就已经安慰了那个他想要安慰的人。
第108章 因为足够高,所以是传说(下)
放心不下流川枫的不止仙道彰一个。
下课了,学生们陆续离开了课堂,田冈一个人在实验室坐了很久。
今天,流川枫站的四号台,在三十一年前,曾经站过另一个人。
那是自己的师弟,也是安西教授曾经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谷泽。
从流川那孩子上自己的第一堂课时,他就从他身上看到了谷泽的影子。
拥有一双稳定和灵活的手,有着常人难及的冷静,就连执刀的角度,都惊人地相似。
他们是被上天赋予了才华的人。
不像自己,只能依靠千万次的失败,千万次的尝试,千万次的汗水,来努力达到那近乎完美的操作技艺。
他们是令人羡慕甚至嫉妒的。
但是,他们一定是成功的吗?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让我可以挽回一次憾事,”在一次月夜谈天中,安西教授曾对田冈这样说:
“我不会让谷泽拿起手术刀。”
怎样才算一个优秀的医学系学生?在三十一年前,谷泽似乎提供了一个范本出来。他领悟力和记忆力极好,并且热衷于动手去做各项试验。他的课堂操作精准而稳定,常常被当作范例被其他班的学生观摩,答卷和论文的内容准确而富有逻辑,很少有人能挑出他的错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作为医者的他将前途无量。
但是,在研究生阶段选择导师的时候,安西教授拒绝了谷泽。
然而谷泽想要追随安西的意愿也十分坚定,他非常诚恳地去拜访安西教授多次,安西教授最终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将他收入门下。
关于当年为什么拒绝谷泽的具体原因,安西并没有向自己的任何一个学生说过,但在谷泽读到研三那年,一次午饭时,安西曾对几个弟子不经意提起一句:
“有种直觉……谷泽他好像并不是单纯为了救人而当医生。”
闲谈中所透露出的隐隐担忧犹如黎明薄雾,倏忽而散。让众人都由衷钦佩的天子骄子谷泽顺利地在硕士、博士阶段毕业,进入以心脏专科扬名国际的郴井综合医院,并在接下来的十六年当中一步步成长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心外科医师。
仿若向高远之地飞翔的雄鹰,风云都让只能让他振翼而上到更加令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然而,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人生轨迹,终于还是戛然而止了。命运之神在漫长的十六年后,才姗姗来迟地提醒安西光义:
当年,你的直觉没有错。
为了竞争教授医师岗,谷泽动了一则非体外循环心脏搭桥手术,这对于主刀医师的技术有着非常严苛的要求。凭借这则手术的完美表现,他获得了医院上层的青眼,并竞岗成功。然而就在一个月后,这位由他主刀的的患者,便因为室壁瘤所引发的心力衰竭而死亡。
“非体外循环搭桥手术的好处非常多,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并发症、减少心脏挪动所带来的风险,当然,如果技术干净漂亮,无疑是搭桥手术中的首选。但是有个前提,做这个手术前,你应该评估那颗室壁瘤,它是否也应该被纳入到切除的考虑中去。如果它是应该并且可以被切除的,那么非体外循环搭桥就不该是你的唯一选择。”
这段话,放在任何一个专攻心外科方向的医学博士面前,都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而在心外科前沿工作了十几年的谷泽,却将这段话抛之脑后。
他把医术,首先看成了成就人生的途径。
而人生中的花团锦簇,和手术台前的孤独冷清,却往往只能二中选一。
被送上法庭、并且丢了工作的谷泽在一年半之后因为酗酒过度失足落水而死,安西光义闻讯后一夜白头。
那曾是湘南医学系熠熠闪亮的明星,然而他的坠落在他扶摇而上之时就已经注定。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欣赏他、崇拜他、赞许他的那些人的纵容。
三十一年前的安西光义纵容了第一个,那么三十一年后的田冈茂一就不应该再纵容第二个。
“医学院田冈教授发火儿了呢,在课堂上训了流川枫二十分钟!”
“听说是流川枫上课睡着了?”
“瞎讲!我听说是因为打球的事情作业没写。”
“错错错!我学长和流川枫一起上课的,明明是田冈老师莫名其妙,在流川学长身旁站了一会儿就突然开始训。”
“唉真是的,我听说流川枫成绩一直不错呢,什么时候得罪的副院长啊?”
队内训练不少人开小差,围坐在一起刷校内论坛。看看版面上热火朝天的讨论,再看看场馆一角练三分的流川,众人打心眼儿里对这位抱有了更高级的钦佩之情。
真够淡定。
围观瞧热闹的却完全淡定不下来,比如相田彦一。他把手里的原子笔摁得“啪啪”作响,显得无比焦虑:
到底是为什么呢?真相是什么?为什么田冈教授会训流川枫啊?!
在挖掘信息方面,他自傲总比别人能多快一步。可如今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大事儿都没能搞清楚来龙去脉,真的很挫败!
三井翻完了讨论楼,想了一会儿,开口:
“依着我的经验……倒不见得是坏事。说不定,是因为教授看重流川,才会提醒他。”
水泽坐在一边,终于看完了那些楼中言论,一时有些恍惚。但三井的最后一句话像天边惊雷,把他的神思炸了回来。他霍然扭了头,看向三井。
“真的么?”
三井翘了二郎腿,大爷状靠在椅背上,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流川枫的忠实拥趸,才高深莫测地笑道:“流川枫是个硬茬,却不是个招惹是非的,你当他学弟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他怎么可能得罪田冈教授?放心吧,没事儿!”
水泽不得不承认,三井的说辞很能让人信服。他将自己担忧的情绪勉强搁下,再次看向流川枫所在的方向。
流川学长很强。
不像别人只是停留在口耳相传中,对于水泽而言,自打进入中学篮球部的第一天起,站在篮球场上的每一分钟,都在让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也是从流川学长的身上,他明白了最值得信赖的那个人,往往并不是说话最多的那个人。有的时候,看着他带球向篮下突破,就如同锐不可当的箭矢和一飞冲天的鹰隼。他仿佛永不会落下,只会去往让众人视野无法企及的更高远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他的信任,不再是因为“他每天练球到很晚”、“他篮球天赋很惊人”或者“他的技巧很高杆”,而仅仅是因为——
他是流川枫。
所以,因为知道“流川枫”是一个怎样的人,就真的可以去判断与之相关的所有是非,他本身即已是人心中的一柄标尺。
他想起流川枫中学毕业后的那一年,在篮球场边围观比赛的女孩子们。
一部分新生无比惋惜与这个传说中的英俊男生失之交臂,无缘得见;而另一部分老生则总能神采飞扬地回忆起这个男生在篮球场上留下的点滴画面。
他也想起同一年,在赛场上遇到的那些友校的新人球员。
他们会用“看过流川枫的比赛”来拉近双方的距离,并将之作为男生之间一项重要的谈资。
因为足够高,所以是名片、是偶像、是传说。
是可以被投注关切、被寄予期望、被施以信赖的存在。
所以,那位田冈教授才会如此训诫吧?因为流川学长在学业上足够优秀,才会有人希望他在飞翔之时,也不要迷失本心。
三天后,星期六,下午,湘南大学与山王工大的半决赛,湘南以121:93比分获胜;
隔一天,星期一,下午,人体解剖学。
流川枫站在四号实验台,继续操作田冈教授的授课内容。
田冈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也未多说一字,下课铃响后,便径直走了。
那天因为要填写解剖报告,学生们走得稀稀拉拉,仙道站在后门处,看着流川一直站着,在操作台边做了很久。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他进了门,走到流川身边。
“马上好。”
余光扫到了熟悉的的身形,流川没抬头,一边在报告书上奋笔疾书,一边说。
“嗯。”
仙道站在一旁,看着流川在报告书上写出的字迹,简洁而流畅。其中的每一个字符和标点,都像极了本人,带着简单而笃定的气势,饱含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最后一笔落下,流川站起了身,收齐文具,顺便问了一句:
“画得怎么样?”
他指的是左页上的一幅图示。
仙道笑了:“很好。”
流川歪着脑袋看三秒,摇摇头:“没你画的好。”
言罢,他合上报告,背起书包,向门边走去,把作业放在了提交区。
然后和仙道一起离开了。
那一摞作业本在三天后才被田冈教授全部批改完。当他翻开流川枫的作业,从头看到尾时,发现这个以往在实验报告中最少写废话的学生,写了额外的一段文字——那是流川枫对他的回答:
At the time of being admitted as a member of the medical profession,
I solemnly pledge myself to consecrate my life to the service of humanity:
I will give to my teachers the respect and gratitude which is their due;
I will practice my profession with conscience and dignity;
The health and life of my patient will be my first consideration;
I will respect the secrets which are confided in me;
I will maintain by all means in my power, the honor and the noble traditions of the medical profession;
My colleagues will be my brothers;
I will not permit considerations of religion, nationality, race, party politics or social standing to intervene between my duty and my patient;
I will maintain the utmost respect for human life, from the time of its conception,even under threat, I will not use my medical knowledge contrary to the laws of humanity;
I make these promises solemnly, freely and upon my honor.
第109章 考试(上)
如果在仙道彰二十年的记忆里仔细翻检看看,他截至目前为止唯一紧张过的那场考试,应该是国中二年级的数学期末考试。
彼时,他的母亲已经被送往了精神病院,而他和小雅则被井上老师带回了自己家。因为这一连串的变故,仙道落下了不少课程。等重返校园开始磕磕绊绊地补课时,其他几科都无妨,但数学不行。
新鲜陌生的函数符号手拉手和仙道同学来了个大眼瞪小眼,两两相望,互不认识。
在学业上一惯悠游省心的男生第一次在课堂上冒了冷汗,拿着钢笔半堂课也挤不出一条方程式来。
而与对未知数学题的恐慌,正与和身处陌生家庭的恐慌共存。
其实当时仙道在很认真地考虑辍学这件事,井上老师收养小雅他已经非常感激,而自己,已经是可以撑起一个家庭的年纪了,也许那半本完全不会做的数学题,其实应该是命运对自己的一个提醒吧?
可以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让妹妹一直寄人篱下?仙道你十几年的饭都白吃了么?
你可是个男子汉,你可是哥哥呀!
在深夜闷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对着空白的数学作业本发呆的男生,这样想。
一滴水猝不及防地砸在了白纸上。
与此同时的,是房门被人推开。
半夜三点半还在和数学作业本、以及自己那未知去向的人生拧巴的仙道彰,被起夜来给俩孩子盖被子的井上太太抓了个现行。
少年那些沉重而纠结的考虑,被井上夫妇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我希望你能好好读书,小彰,你对我最好感激,不是每天让我少做三碗饭,而是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继续做学生。”
白天在小学上三四节数学课的井上老师,晚上在家里竖起了小黑板,开始给仙道补课。一开始,是他讲仙道听;接下来,是两个人开始商量;再后来,井上终于力不能及,给仙道请了一个数学家教。
一直到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来临。
仙道第一次对考试产生了无比异样的情感:那笔下写出的每一个数字背后,是井上老师写光的一盒粉笔,是井上太太十天不重样的饭菜食谱,是厚厚一叠交出去的课外辅导费,是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一杯牛奶和关窗盖被,是每一件洗干净的衣服、每一份塞好在书包里的零花钱、每一句上学前的嘱托。
都那么厚实和温暖,通通承载在一张写满试题答案的白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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