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月三心里一坠,眼神暗了下来,转身打开门便躲了出去。
这哪是请他来唱堂会,分明是哄他来赶条子。
那还是宣统年间,那会京城里堂子开的遍地都是,凡是学戏的没几个未受过这遭儿的。下九流的玩意,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到穷途末路也不会选择干这种营生,打小儿就陪着老斗们饮酒作乐,供人消遣取笑的东西,连人都算不上。
别看俞月三现在容止清丽,眉目俊秀,小的时候没长开,眉眼口鼻都挤在一起,说他美还真算不上,又不会说笑不会逢迎,浑身透着一股傲气儿,便没人待见他,只落得个给人倒酒布菜的差事,倒也算躲过了一劫。
俞月三打开了门,却见那管家站在外面,早已不见了吴庆广的身影。俞月三六神无主,慌忙冲管家问道,“我们班主呢,吴庆广呢,我要找他。”
那管家不慌不忙地揣着手道,“俞老板找吴班主做什么呢,他早回去了。”
俞月三急道,“那我同他一起走,我今个儿身体不适,堂会是不能唱了,烦请您同老爷说一声,该明儿我再登门来请罪!”
那管家轻轻一笑,两指从袖口中夹出一张纸,抖开道,“俞老板,瑞禧班今儿个就算正式散伙了。您跟吴班主签的是一十二年的契约,如今离期满还差三年,吴班主已经把您转让给我们荟云堂了,这白纸黑字上,还有您当年押的印,您不是想要反悔吧?”
俞月三听完此话如坠冰窖,这契现在这管家手里,他是万万无法违抗的,可是叫他去陪酒,他也是宁死不能相从,他双唇颤抖,几乎站立不住,“我是唱戏的,不是相公,我只会唱戏,其他的都不会,也没干过!”
那管家嗤笑一声,“俞老板啊俞老板,那叫你一声俞老板,不过是抬举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喽?唱戏的和陪酒的,还不都是哄人高兴的玩意,谁还看不起谁呢?风月场上,不就是那么回子事儿,可有什么难的呢?”
说着他便凑近了俞月三,阴恻恻地说,“我也奉劝您一句,人在屋檐下,好歹低低头,更何况干咱们这行的?气性儿这玩意谁都有,可跟活命比,它又算哪颗葱呢?磨磨也就没了。您要是识实务,进去有点眼力见儿,指不定唱段曲儿喝杯酒也就了了,您要是跟这儿拧,您也得掂量掂量,这胳膊拧不拧的过大腿去!说白了,您今儿个是活是死,是站着还是躺着,全凭里面几位大爷的高兴!”
那人说完便敛了笑意,脸皮耷拉着冒着寒气,只伸手把俞月三推进了门去,又把门死死地在外面扣住了。俞月三手脚冰凉,一时连脑子都转不过来,僵硬着在门边发着愣,等回过神转过身去,发现一屋子的人都瞧好戏似的在向他那里看着。
“哟!又来了一位。新来的?看着面生啊!”
说话的那一位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根燃着的雪茄,竖着油光的偏头,穿着三件式的棕色格纹西装并锃亮的牛皮鞋,从头到脚都是极洋派的。
俞月三抬起眼看了看这位先生,只见他身边沙发扶手上坐了一位姿容艳丽的太太,烫着时兴的手推波浪卷发,穿着修身的大红色旗袍,衩子开到大腿根上,更衬的她玲珑有致、风情万种。她伸出纤纤玉手,往那先生的嘴里塞了一颗水盈盈的荔枝,撇着一双凤眼千娇百媚地向他看了过来。
俞月三心下恼然,皱着眉转了眼过去不再看他,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脱身。
室内一时有些寂静,突然立在墙边的西洋自鸣钟如锤钟一般“铛铛”响了几声,把原本正出神的俞月三瞎了一大跳,瞪着那钟急促地喘着气。
那先生朝左右看了两眼,几个人相视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这一款的,你们有谁喜欢吗?”
不知谁冷哼一声道,“故作姿态!”
俞月三听了这话,直从脸蛋红到脖子根去,原本是正经来唱堂会的,叫人挑挑拣拣品头论足不说,还受如此奚落,恨不得寻个地缝就钻进去了。
那先生拍了拍腿说道,“看着像个教书先生,怎么沦落到如此了?”
俞月三朗声道,“并不会教书,是唱昆戏的。”
那先生道,“哦?唱昆戏的?现在还有人听昆戏吗?难怪做起这个了。”
俞月三心中酸涩,眼眶隐隐发着红。
“那你唱什么行当的?”
“唱五旦的。”
“哦。”那人轻轻吸了一口雪茄,有些不感兴趣的样子,“昆戏靡靡之音,把个大明朝都唱败了,现在都民国了,可没人爱听这个,会唱京戏吗?”
俞月三这许多年来,最听不得的便是人道昆戏长短,不禁觉得心里刺得慌,梗着脖子道,“打小儿学的就是昆戏,不会唱京戏。”
“大鼓呢?”
“也不会!”
“你什么都不会那我们可听什么呢?”
“冯会长,就让唱一个呗!”不知谁高声说了一句,“看他那样子指不定也有个玩意儿,大晚上吃酒没个曲儿听岂不寂寞?”
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冯会长将雪茄放在桌上,拍了拍姨太太的脸,“想听吗?大明星?”
姨太太啐了他一口嗔道,“这是真问我呢?这还不是请来给爷们取乐的,要问我,我就把这小戏子带走藏起来养着。”
那冯会长捏了捏姨太太的鼻子,“看把你出息的,还敢养小白脸了,看不把你腿掰折了。”
说着又冲俞月三摆摆手道,“那就拣你拿手的唱两段,给爷们助助兴。”
俞月三四顾望了望道,“需得有位琴师。”
“呵!”冯会长坐起身子,“还挺会蹬鼻子上眼的。”却也不恼,说着便差人去请。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许弋良借口出去解手便躲出来透气。公馆的小花园里看起来不大,却是山石错落,玲珑有致,倒别有一番趣味。他闲闲地站在露台上,一手插在西裤兜里,一手往嘴边送着香烟,身上穿着白色衬衣并黑色马甲,宽肩窄腰,身长玉立,光从身后看,便知道这是位形容不俗的富家公子了。
说起来许弋良的家世也算得上深厚,父亲是搞实业的,凡是市面上见得到的百货日用,农林矿工,他们都有涉猎。家里有花不完的钱,财富累积的够了,于子女身上,便自由的许多。许弋良的哥哥是旧式的知识分子,学的是周礼孔孟那一套,现在在大学里任教授国文。许弋良倒是比他洋派的多,在英吉利留了几年洋,因着家里有些股权,毕业了便在滨中银行做事。
这种局许弋良原本是不爱来的。他喜欢那种洋式的派对,喝喝锡兰茶,品品白兰地,听听百老汇,跳跳华尔兹,聊聊最新的八卦电影抑或是时政见闻,那种资本主义式的罗曼蒂克。
烟抽尽了,许弋良便将烟蒂丢在脚下用皮鞋底碾了。正待转身,便有个身量与他差不多的男子从后面过来揽了他的肩,许弋良转头看看,原来是张有诚。
张有诚从烟盒里抖出一颗烟给他,剔透的金边眼镜在幽夜里闪出一丝亮光。许弋良摆摆手道,“刚抽过。”
张有诚笑一笑也不多让,自己放在嘴里点了,深吸一口吐出几个烟圈道,“怎么,不喜欢这种场子?”
张有诚是许弋良中学里的同学,目前在国民政府财政部任职。走仕途的人,门路就广一些。这局明里是给冯会长的小妾庆生,实际是撺了各路搞经济的人,松关节联络感情。许弋良刚从西洋回来,对于国内这种仍是旧官僚习气的拉帮结派很不以为然。
但毕竟他目前在银行任职,多认识些实业家企业主总是好的,这一片地界的商会都以冯会长的马首是瞻,何况与他父亲也算是旧识,如今点名要请他来帮忙理财,他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过去的,于是来点点卯,等抽完烟就打算回去。
张有诚看他神情淡淡的,知道他心不在焉,便打趣道,“怎么,白老板不在,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许弋良瞥了他一眼,倚在栏杆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真能装!”张有诚在他鼻子前抖了抖食指道,“等他回来了,你再当面说一遍。”
许弋良冷哼一声,“我先进去了。”
许弋良刚进门,后脚便有个听差领着个琴师走了进来,那琴师冲几位老爷鞠了一躬,便在备好的凳子上坐了。
俞月三看那琴师从琴箱里取出一把琴低着头只顾调音,便皱了皱眉道,“不是胡琴。”
说完那琴师也愣了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昆戏用不着胡琴,琴师请错了!”
冯会长听毕便有些不耐烦,“你这是耍我们好玩儿呢?一会要唱昆戏一会要用琴师,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啊!”
俞月三又偏头看了那琴师一眼,“可这琴确实不对。”
姨太太看冯会长有些动怒,便将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按在他胸口上,冲俞月三问道,“那你要奏什么乐器的?”
俞月三道,“好歹得有笛子。”
“笛子?”冯会长狠狠拍了桌子一下,“别给脸不要脸了,你若在这里挑三拣四的,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我只问你,能不能唱?”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惊鸿
许弋良将西装上衣搭在手臂上,原本站起身想请辞,谁知冯会长突然动怒,便也不好开口,不尴不尬地立在边上,见张有诚拼命给他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挤出来了,便轻轻一笑,又坐了下来。
只见冯会长又向那戏子问了一道,“你唱还是不唱?”
那戏子看起来聪明轻巧,脑袋却像是实心榆木做的一般,说出的话也不像他本人那样低眉顺眼。
“不是不唱,是不能唱。唱戏将就不得,没了笛子,便不是昆戏。”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算恭敬,只是这圆圆润润的一个软钉子,却结结实实扎了冯会长的逆鳞。
“啪”地一声,俞月三的脚下碎了一个青花瓷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脚,只听冯会长喊道,“刘汉声!你来瞧瞧你给我带的什么人!他以为他是谁,敢在我这里翻天!”
冯会长怒气愈烈,众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眼瞅着原本融洽的一场聚会被他搅黄了,心里暗怪那戏子不识抬举,已经盘算上了过后要怎么给他一个教训了。
“有笛子就能唱了吗?”
突然一个声音从房间一角传了过来,众人寻音看了过去,只见许弋良从角落里款款站了起来,将手臂挂着的西装搭在了椅子扶手上。
“有笛子就能唱吗?”许弋良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又问了一句。
俞月三看那人面容和悦,态度谦顺,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笛子有吗?”许弋良走到他身边道,“你应该带了吧。”
俞月三又点了点头,转身从他的包袱中取出一个绸布包裹的管状物件来,拆开了递给许弋良。
许弋良将那竹笛横在两手间,又用手指对准了按孔比划了几下,心中暗自把曲谱回想了一遍。
许弋良留洋的时候年纪小,接触的西方艺术便更多些,原本喜欢的乐器都是钢琴、梵婀玲之类。那一年他们大学搞学生话剧比赛,他们学社偏偏立志要做一部有古典气质的,便机缘巧合地排了几折昆戏。因许弋良学过一段时间长笛,便交由他承担笛子的大任。许弋良虽然没有正经学过,但好歹触类旁通,也算顺利演下来了。
谁知今日在这里派上用场。
许弋良对俞月三笑了笑道,“我会的不多,许久不练还有些生疏,你别介意!”
俞月三愣了一愣,只觉得眼前此人笑容和煦,语气柔缓,叫人如沐春风。跟那些趾高气昂,铜臭熏天的有钱人很不一样。
许弋良又笑,“怎么不说话,我会吹几段《牡丹亭》,要不您就将就着唱一段?”
“成!”俞月三笑了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莹莹的牙来。
在座的几个宾客都是商界有些头面的人物,虽不认识许弋良,但多少同他父亲打过交道,看他此番同戏子同奏合演,纷纷摇头觉得不成规矩,有伤体面。有几个甚至在下面私语起来,说许弋良专好这口,捧的就是现今正当红的名伶白怜生,还曾为他一掷千金,险些与家里闹翻。
张有诚长长叹了口气,心道今日不该带他来了,此人骨子里天生三分魔性,总时不时透出股放诞不羁的混意来。张有诚看了沉默不语的冯会长一眼,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圆这个场子去,便也不多插手,由他去了。
许弋良同俞月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抬起手将竹笛放在了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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