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说戏?宋媛不甚明白方客闻的用意,可面对导演这样信任的态度,她还是点了点头。
说起来也奇怪,方客闻的嘱托让宋媛产生一种即将为人师表的责任感,在接下来的戏里居然更加用心,恨不得在穆嘉辰面前好好露一手。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何许人也,居然让导演这么重视,宋媛带着不小的疑虑,回到了宾馆,为了给穆嘉辰讲戏,她用一夜的时间把剧本从头整理了一遍。
她之前就有提前做功课的习惯,可一向都是站在自己角色的角度去进行塑造的,这回用穆嘉辰扮演的角色视角整理了剧情以后,宋媛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别人眼里,我演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宋媛有些明白方客闻的用意了,她把手里的剧本放在沙发上,对着镜子做了几个动作,突然毛孔张开的舒畅感觉包裹住了她。
原来是这样……
宋媛在纸上写了半天,涂涂改改以后把自己写的东西从头看了好几遍。
她闭上眼睛想象出一副场景。
假如自己的这个人物经历过战争,还在战争里失去了亲人,再假如……
暮色未明时,宋媛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睁开了眼睛。抬眼的瞬间,她不再是演员宋媛了,而是一个带着旧日伤痕的倔强女子,她对着镜子恍恍惚惚痛切的叫了声:“阿弟!”
第二天宋媛的戏份正式开拍,场记打板的瞬间,她就入戏了。
戏里女主叫铃铛,她正借着月光在太子书房翻找。
到底在哪里,铃铛焦急却又耐心的把每一个抽屉都翻了一遍。
快点儿,令牌到底在哪!
突然,有东西从抽屉里掉在的地上,铃铛蹲下身的时候,路过巡视的人手里的灯笼把窗纸打亮了。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紧紧捏住刚才发出声音的东西,也不躲藏,只是屏着呼吸望着窗上暖暖的烛光。
终于,巡逻的人走开了,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腿软了,忙扶住桌子站起来,似乎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心情,她随手翻来了手里的东西。
这是……
铃铛看完了密函,手里的东西突然变得千斤重,她抗拒的,近乎畏缩的把密函推在了桌子上,可是她的手往回收的时候又突然在中间停了一下,铃铛迅速别过眼。
摄影机跟着她在屋中踱步,她没有走几步,可监控后面的穆嘉辰却在镜头的运动中感受到了强烈的紧张感。
他终于不满足在监控后面看宋媛演戏了,他站起来走到场边,入迷的盯着宋媛的每一个动作。
铃铛要走了,这个书房不是她该待着的地方,什么令牌,什么打赌,她通通不要了,可是六万人是多少?
六万人……铃铛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她想起战乱中跟自己走散的弟弟,在许多逃难人的推搡中,弟弟呼喊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散在雨中。
宋媛突然转身回到桌前,她先看了孤零零放在桌角的密函一眼,然后在抬手之间突然又疾步后退。
什么六万人,关自己什么事!
可是……可是,弟弟的呼喊又出现了。
这些人也有亲人。
六万人,那可是六万人啊!
宋媛抬起头了,她对着镜头站着,就在摄影机推近大特写时,她居然转移目光望向了场外的穆嘉辰。
弟弟现在是不是也像这个孩子这么大了,宋媛这一刻忘记了真正的自己,她就是铃铛,穆嘉辰就是那个走失的小男孩。
“阿弟……”宋媛对着穆嘉辰轻声呼唤道。
她怕,怕自己声音再高一分就吓跑了站在那里的男孩。
那一声阿弟像风里短短的一声鸽笛,一直向上飘去时散成了蓬松的蒲公英,让片场每个人的心里都轻轻的,略带遗憾的痛了一下。
为了打赌擅闯太子府的莽撞女子站在月光里,她就静静的站着,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桌上的密函突然变成了六万活人,他们一齐应了她这一声阿弟。
穆嘉辰因为宋媛的一声呼唤,居然差一点走进摄影机的拍摄位置,他明白了,究竟什么是一直困扰自己的“典型性动作”,有时候这并不真的是一种动作,也许是一句话,也许只是一个眼神。
他想起之前方客闻电影上映后说大家会记住张轶的伤疤,他觉得宋媛的这一声阿弟一定比那个伤疤更让人难忘,也许走出了电影院耳朵边上也隐隐留着这声呼唤。
这大概就是表演吧。
穆嘉辰又一次把手放在了脖子上,手心里的跃动让他勾起了嘴角。
我一定,一定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演员。
……
宋媛的突然爆发在方客闻的意料之中,没想到一个晚上她就琢磨出了这么多东西,看来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只有多角度分析自己的角色,才有可能找到新的诠释方式。
他之前接触过一些老戏骨,知道有人是会给自己的人物写小传的,没想到宋媛也有意识的填充了人物的个人命运。
那一声“阿弟”其实是属于台词之外宋媛对于个人人物的填充,他看出来了,宋媛刚才太入戏了,把自己填充的背景故事带入了正式的剧情中,可他没有喊停,他希望演员找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
宋媛做到了,这个电影之后,没有人会再叫她“小周珺琪”。
第7章 第七章
宋媛选择晚上给穆嘉辰说戏。
她的前一场表演对自己来说意义重大,像是蜷缩在罐头里的人突然探出头颅,闻到了风凉丝丝的奇妙味道,宋媛不想忘记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所以趁热打铁研究完了穆嘉辰的角色,认真做好备注后,拉住一脸“三好学生”模样的少年就进了自己宾馆的房间。
宋媛已经三十几岁了,在她眼里,穆嘉辰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不仅没有忌讳,甚至刻意的选择了晚上。
穆嘉辰一共只有三场戏,有两场都是跟自己对戏的夜场,她想让穆嘉辰提前在环境上有共通感受,两个人聊完,已经快凌晨三点了,穆嘉辰道了谢从宋媛房间出来时,隐约看到一个匆匆走远的背影。
和张轶对戏那天,穆嘉辰紧张了,一听到方客闻喊Action,他脑子里就突然出现一瞬的空白,这些空白没有被方客闻漏掉,反而在后期剪辑中巧妙的凸显出了少年自然状态下的疏离和茫然,掩盖了他演技的不足。
穆嘉辰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场戏是怎么对下来的,反正直到结束还安安静静跪在那里,低着头琢磨张轶的动作。
“穆嘉辰,你想什么呢?”宋媛两只手捂着热水杯,蹲在少年面前好奇问道。
今天穆嘉辰在镜头下的反应是宋媛一早就猜到的,他第一次正式拍戏就撞在了张轶强悍和极具攻击性的表演上,大概有些沮丧,甚至对自己失望了吧?
宋媛想起自己从学校出来签在周珺琪公司,第一次跟周珺琪对戏时手指打颤的感觉。
那一刻老师讲过了所有戏剧理论知识都不见了,她明明确确的感觉到被周珺琪俯视的压迫感,那种沮丧和失落让还是个小姑娘的自己躲在房间了哭了一晚上。
穆嘉辰不会是……哭了吧!
“穆嘉辰?”
穆嘉辰抬起头,眼神明亮,困惑的问道:“媛姐,张老师刚才为什么拔剑拔到一半故意犹豫了一下?”
宋媛愣了一下,突然伸手揉了揉穆嘉辰的头发。
“你怎么那么可爱呢!”又呆又可爱。
穆嘉辰躲了一下没躲开,客气的想勾起一个笑容,可眼神里的慌乱却暴露了他的不自在。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就像装在鱼缸里性格温和的花尾金鱼,努力想适应环境,讨人喜欢,可一旦有人真的靠近又无所适从的贴紧玻璃壁,找不到原本的轻松自在。
“哎呀,不逗你了,给你留个任务,你不是奇怪张轶的动作吗?今天开始咱们一起写日记吧,表演日记!把你不明白了,或者突然明白的都记下来,以后慢慢琢磨。”宋媛把手收回来,对着穆嘉辰故意做了个男生常常对女生做的轻佻挑眉动作。
穆嘉辰没忍住嘴角一勾,浅笑间唇边居然有隐隐梨涡。
从这天开始,穆嘉辰果然认真写起了表演日记,他深知自己的不足,可是每一次站在镜头外,看着其他演员的表演,他心里升腾起的微微喜悦就像……就像一个人夜里望天,看到云雾之间的远远星辰。
他想着,自己也许有一天能伸手、敢伸手去碰一碰这些高远孤寂的闪耀群星。
直到他真正成为一个演员……
可是,对老师的承诺呢?
穆嘉辰想起自己进剧组之前跟刘靖风保证不会放弃唱戏,他知道老师希望自己能传承戏曲表演。他学了九年戏,难道几次简短表演就让自己动摇了吗?
终于在穆嘉辰的不安和愧疚中,他的第二场戏要正式开拍了。
这一次是跟宋媛对戏,宋媛提前已经跟他把剧情走了好几遍,所以拍起来也不算生疏。
这场戏讲述的是铃铛私自取走太子书房的密函在躲藏途中正巧撞见了等待侍寝的戏子。
这一幕戏方客闻设计的非常巧妙,穆嘉辰的未成年身份让很多镜头不能详细记录,所以方客闻故意使用暗示手法,让穆嘉辰穿着白衣跪在床边脚蹬旁,红色灯笼放在身侧,月光之下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投在少年衣衫之间,竟然像点了朵朵桃花。
……
铃铛推门迅速进来时,眼角扫间床边衣衫,可外面突然的喧嚷让她没有出去,反而侧身关上了门。
警惕转身时,她才看清,床边跪着的是个乖巧少年,屋里只有他脚边的红灯笼里有几分亮光,少年面目不清晰,看见自己进来也只是抬头静静望了过来。
少年没说话。
铃铛背倚木门,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可也奇怪,这种时刻她竟然注意到了软榻上被月光照亮的缠枝纹果盘。
她也没说话。
假如那边的少年敢多一分动作,自己握在手里的短剑能封住他第一声呼叫吗?
少年还是没说话,他甚至连一分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红色灯笼里的烛光一会儿打在他的白衫上,一会儿又飘到了地上。
“你……”铃铛离开门口,试探性的靠近着少年。
少年终于动了,他拿起了身侧的灯笼,这灯笼很小,铃铛这才发现灯笼的风罩竟然是精致玉雕,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别动!”铃铛压低声音,语气间已经有了几分杀意,她从少年手里夺过灯笼,直直的撑在了少年脸前。
这时候穆嘉辰才有了第一次脸部特写,少年好相貌,目光里有些微慌张,可嘴唇紧闭似乎没有喊叫的意思。
铃铛目光一转打量他驯顺的跪姿,突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身份。
“你听着,你乖乖让我在这里躲藏,我便不会随意伤人。”不知道为什么,阿弟的呼喊突然传来,铃铛把灯笼从少年脸前移开。
少年果然不动了,他瞥了铃铛手里的短剑一眼,不动神色的往后撤了几分。
铃铛感受到了少年平静之下的不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我今日是为了六万将士的性命,所以绝不会害你,你不做声就也为这六万人出了一份力。”
少年抬眼,又瞥向短剑,他双唇微启,似乎想说着什么,可到底又闭上了。
……
这一场戏结束了,穆嘉辰吸了口气,发现自己还没有从宋媛营造的紧张的气氛中缓过劲来,他竟然不由自主又看了宋媛手里的道具剑一眼。
宋媛注意到了这一点,提醒穆嘉辰:“这种情绪在下一场之前别松掉。”
穆嘉辰点点头。
……
“Action”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快亮了,两个人静静的待在原地。
少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可这时候却转头看了窗外一眼。
天要亮了,他不知道六万人是怎么回事,可这女子果然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自己该不该帮她一把?少年脸上露出些纠结来。
铃铛虽然着急,可院中巡视的人好像又加了几波,只怕自己盗密函的事已经被发现了。
突然门前来了人,铃铛看了少年一眼,手里的剑抬起几分又落下去了。这个少年也许不会……
她躲进了床下的瞬间,门被打开了,门口的人似乎也有所顾忌,少年是太子的新宠,他不好进去。
“公子这里可有可疑之人进出?”
铃铛等着,万一少年张口呼救,自己便一剑了结了他,可少年动了,他站起来离自己远了,铃铛心里一凉。
少年握住身侧的灯笼,他慢慢站起来把灯笼放在窗边,低头抬眼间有几分犹豫。
“我今日是为了六万将士的性命……”
六万将士?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穆嘉辰脑中闪过的居然是自己二次试镜时听到隔壁人朗诵的《胆剑篇》,在那个朗诵的声音带领下他又一次看到了越国受辱的情景。
穆嘉辰脸上的犹豫慢慢的,像有风吹来天边云散似得消失了,他面对门口的人摇了摇头。
朗诵还在脑中不停歇的进行着,穆嘉辰更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久之后,穆嘉辰第一次正式见到楼唯,想起自己演这场戏时从那个少年朗诵里借到的力量,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介绍了自己。
门口的人半信半疑,他探头望了望屋里,然后不甘心的双手从外关上了门。
铃铛直到屋里又没有一点动静时她才出来,少年站在窗边,看到她出来后把后窗打开了,这个窗外对着的是太子府后院,不远处就是院墙,之前巡逻的人还在前窗徘徊。
铃铛看了看窗边的灯笼,慢慢走了过去,她看着平静的站在那里的少年。
“你……”
少年摇摇头,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示意她从窗户离开。
铃铛下意识闭上嘴,她跨上窗户时看了前窗一眼,有些担忧外面的人会突然再闯进来。
铃铛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话,可临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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