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的这次谋反,像一场闹剧一般匆匆收场。赵景祁率领湖广卫所的驻军将齐王叛军就地绞杀,从起兵到齐王一家老小被擒住,只过了一天一夜,用时之短,甚至连京营三大营的军队都没来得及赶到湖广。
出乎意料的是,盛衡却没有留在湖广,而是在飞龙卫的护卫下匆匆返回了都城。湖广当地的百姓均不知道皇上曾匆匆驾临湖广,又匆匆离开。
齐王的谋反虽然仓促地像小孩子过家家,但是一时间,湖广从官员到百姓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查出和叛军有任何牵连。
回京的盛衡却始终脾气不顺。
崔安海是唯一一个敢在这时候进书房的人,他端着参汤进殿时,盛衡依旧在批折子。
因着齐王谋反,同时牵连出来成千上万的事情,盛衡自从回京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陛下,用点汤吧。”崔安海将参汤放到了盛衡手边。
崔安海看着盛衡的侧脸,从黄河决堤,再到他前去湖广,到齐王谋反,盛衡竟是接连忙碌了小半年,他越想越是心疼,心疼这个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两行老泪便流了下来。
盛衡本没想理崔安海,但看着他竟独自哭了,也是于心不忍,他放下手中的折子,劝道:“崔公公,朕无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崔安海抽噎着,跪了下来:“陛下,老奴伺候您二十年有余了,不忍看您像现在这样疲惫。”
盛衡叹了口气,将崔安海扶了起来:“朕是劳累,但这些都是朕的分内之事,这四海之内皆是朕的子民,朕无法置他们与不顾。
“如今齐王一案,湖广官员近半数都牵扯进去,从湖广布政使到武昌知府,上上下下都要换个遍,还有闫思设,他为国尽忠,死得何尝不冤。这些都要朕亲力亲为。”
崔安海抹了抹眼泪:“老奴明白,但老臣想求陛下件事。”
“什么事,你说。”
“老奴想求陛下,离那楚北渚远一点吧,”崔安海哭着对盛衡道,“老奴活了大半辈子,见了太多祸国的妖人,求陛下别再接近他了,老奴求您了,陛下。”
盛衡没有接话,崔安海接着说道:“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何苦痴想这一人啊。”
“你也觉得朕总是念着他?”
崔安海点点头:“陛下说肃清大梁内的杀手组织,已经半年有余了,然梨雨堂本应首当其冲,却仍存留至今……”
盛衡没有生气,却是笑了:“是啊,旁人都是知晓了,独独朕和他二人还不明白。”
任清回到梨雨堂已经是再三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回来的悄无声息。
这个时辰昼伏夜出的刺客尚在睡眠,正常作息的人又在用午膳。任清回来时偌大的梨雨堂空空荡荡,一路没有遇见一个人。
梨雨堂内没有专门伺候人的侍女和下人,任清回来后甚至不及宽衣,而是倒头就睡,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傍晚时分才悠悠转醒。
而楚北渚傍晚在校场训练时,一个瘦瘦弱弱的小男孩在远处看着他,犹犹豫豫地想要过来又不敢。楚北渚本没想搭理,但是小男孩却一步一蹭地走了过来。
“那个……那个……”小男孩在楚北渚面前怂的不行,“副堂主叫您过去。”
“任清什么时候回来的?”楚北渚惊讶于任清突然回来,就顺口问了一句,没想到楚北渚在小男孩的心中形象太过可怖,他嘴一瘪,眼中就含了两包泪,哭着道:“我……我不知道,”
放在平时,楚北渚理都不会理,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拍了拍小男孩的头。没想到小男孩眼中的两包泪竟直接被楚北渚拍了下来,但他又不敢出声哭,只能抽抽噎噎,看上去异常委屈。
楚北渚这下释然了,他就是看上去吓人,没办法。
任清的脸色看上去十分不好,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上也毫无血色。楚北渚不知道任清这两天经历了什么,但是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任清看出楚北渚的担心,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小风寒而已。”
楚北渚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任清,一脸“你当我傻吗”。
“好了好了,”任清无奈道,“梨雨堂就算逃过一劫。”
楚北渚先是“唔”地应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你……你去找赵景祁了?”
“哟,”任清乐了,没有否认,“小傻子难得聪明一回。”
没想到楚北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盛衡,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纠结。
任清看着楚北渚的表情,心底也是一惊,但表面上依旧装作若无其事:“有什么话直说,你那表情能藏得住什么。”
“但是,陛下之前已经应过了。”
这下任清的淡定再也装不出来,他从懒洋洋斜靠的姿态弹起,坐直了身体:“应过什么,陛下应了你什么?”
楚北渚没想到任清的反应会如此的激烈:“就是……上次刺杀的事可以不追究梨雨堂,但是下不为例。”
任清的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下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就在楚北渚感觉他要气得厥过去时,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发泄似的狠命扔了出去:“我干他娘的赵景祁。”
在所有人眼中,任清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就算楚北渚是他身边最近的人,也只是觉得他偶尔会变得恶趣味,喜欢拿别人调侃。然而,没有人见过任清像这样勃然大怒,甚至气到爆粗口。
然而任清在瞬间的爆发过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脸上又恢复了略带嘲讽的笑:“他可真行,瞒着我三天,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楚北渚担心任清生着病,这口气若是没能发出去反而对身体有碍,但他又怕问到什么更加刺激任清:“他……他干什么了?”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呗。”任清自暴自弃地一躺,摆出一副不想交流的样子。
楚北渚的心中忽上忽下,他没想到赵景祁用这种事来要挟任清,顿时义愤填膺:“无耻,他怎能如此无耻。”
“比这无耻的事还不是见的多了,”任清翘起了二郎腿,一条腿在上面轻轻晃着,这场景仿佛受害的是楚北渚一样,“而且说到底,他也没说什么,都是我自己贴上去的。”
楚北渚太了解任清,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代表他的心里越难受,而楚北渚也跟着心中不是滋味。赵景祁和盛衡关系密切,盛衡未必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直到现在,楚北渚都不确定盛衡是个怎样的人,看似他后宫妃嫔稀少,但谁都知道身为帝王,定是不缺枕边人的,楚北渚之前从未想深思这些问题,现在在任清的事情面前,便都浮出水面。
“你想太多了,”任清一看楚北渚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盛衡对你什么想法都还不知道,你就开始想之后的事,是不是太早了?”
楚北渚下意识就想反驳:“我不是……”
“闭嘴闭嘴闭嘴,”任清一脸烦躁,“你想点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楚北渚知道任清不是真的厌烦,但还是闭上嘴不说话。
“那个,”任清躺着不动,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桌子,“那张折起来的纸,你看看。”
楚北渚拿起任清说的那张纸,拆开来看,上边画着一个麒麟带钩,画下这个带钩的人当时显然十分仓促,笔触之间多处黏连,提笔处匆忙,线条也稍显杂乱,但是楚北渚仍一眼认出了这个带钩。
“这是鬼手的。”楚北渚语气确定,但一脸震惊,“时隔这些年,为什么你会有鬼手的东西?”
任清一脸了然:“我看到是仿佛觉得有些像,就想着画下来让你认认,没想到真的是。”
“没错,鬼手生前常年佩戴这个带钩,为了不让它脱落损毁,还刻意让人多打磨出一个孔洞,用细线固定在衣带上。”
任清接过纸张,又仔细看了看:“我知道你和鬼手关系密切,且她对你有教导之恩,但是你真的会连她贴身带扣板是什么样子都记得吗?”
说完任清又描补了一句:“我并不是在怀疑你什么,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务必要确认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非常清楚,”楚北渚无比肯定,“这个带钩原配的玉带就在我手里。玉带上是麒麟的身子,与带扣板上麒麟头部首尾相接,一气呵成。”
楚北渚指着纸上一处线条:“如果这处线条你画的是对的,那就没有问题。因为这条带钩用玉是滇南贡材,独独这块在进宫过程中遭到磨损,出现了斜向纹路,因此在呈给先帝前被扣了下来,后先帝将这批废材赐了下去。当时的工匠匠心独具,借着这条纹路将这块玉打磨成了一个回首麒麟的样子。”
“等等,你先等一下,”任清打断了楚北渚,“你这话内容太多了,我跟不上。”
楚北渚摊了摊手:“你想问什么?”
任清扶额思索:“首先这个玉带为何没跟着鬼手下葬,而是在你身边?”
楚北渚一脸坦然:“鬼手生前就将玉带交给我了,自己只留下了带扣,带扣在她最后一次出去时遗失了,下葬时便没人知道这条玉带的事。”
任清依旧一脸纠结,怎么想也想不通:“你说这块玉材是御赐的,那鬼手是又是从哪得来的?”
“是她的定情信物,哦,是我父亲给她的。”
任清隐隐感觉自己即将知道一些惊天的秘密,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继续问下去:“……令尊是?”
楚北渚的语气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先父褚宗达。”
第22章 第 22 章
任清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你……你说什么?”
楚北渚知道他不是真的没听清,不想更加刺激他,一脸无辜地看着任清:“你之前也没问过。”
任清看着楚北渚的眼神不动了,仿佛要看到楚北渚的灵魂中:“褚将军?你……”他咬牙切齿道,“瞒过所有人,你可真行。”
楚北渚不敢再说话了,他知道一直瞒着任清这件事是他理亏,复又抿抿嘴,内心希望任清早些消气。
任清已经彻底懵了,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感觉就算哪天得到楚北渚死在外面的消息,他的反应都不会比现在激烈。
褚宗达是谁?
是大梁开国至今最出色的将军,一代战神,带兵二十余年,大小战役百余场,从无一场失利,是大梁百姓心中最坚实的城墙。
天启七年,盛衡的祖父在位时,大梁经历了连年天灾,民不聊生,匈奴在大梁式微时大举进攻,连下五城,眼看逼近京城。褚宗达时任京营都指挥使,率军守城,抵抗住匈奴百万来兵,待匈奴退兵又一鼓作气,收复失地,使大梁寸土未失。
此后十数年,褚宗达将军一边带兵戍边,拱卫大梁北疆,使匈奴不曾踏足大梁土地一步,同时又留下许许多多兵法著作,并允许全国书馆免费翻印。褚宗达曾著有褚式兵法二十六卷,前十卷为入门启蒙篇,中十卷为排兵布阵篇,后十卷为用兵如神篇,但因突发变故,仅完成六卷。褚式兵法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作,后来初出茅庐的众多小将中大多视褚宗达为未曾谋面的恩师,自称受褚式兵法影响深远。
后先帝登基,宠幸奸佞小人,担心褚宗达功高盖主,听信谗言将其从北疆召回京城软禁在府内。一年后,又以通敌之名将褚宗达斩首,家中女眷贬为奴籍,男丁流放三千里。至此,一代名将的时代以悲剧落幕。
褚宗达将军问斩当日,从褚府到刑场,路边站满了全国赶来的百姓,他们自发来为褚宗达送行,据说当日路上百姓的泪水淹没了道路,百里之外仍能听见百姓们的哭声。
楚北渚被任清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小声抗议:“不用安慰我,真的。”
“放心,没想安慰你,”任清嘴上说着,然而语气还是软了下来,他原以为楚北渚和梨雨堂大多的孩子一样是名孤儿,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是褚宗达的儿子。
任清还记得,褚宗达被问斩时,他还在荆家的泥淖中挣扎,闻言只是唏嘘了几天,隐约记得有人说过,褚宗达的独子还不到十岁,就要像一个奴隶一样,被流放到遍地毒虫猛兽的地方,干着最苦的活,可能只要一两年就会病死累死。
但是楚北渚不知如何逃了出来,他一直自称老堂主于他有恩,可能正是在老堂主的帮助下才偷天换日,最终来到了梨雨堂。
褚宗达生前,就有传言说褚家的小儿子是武学天才,现在看来这个说法确实是正确的。虽然身为杀手,不算正统武学,但楚北渚在武学上,尤其是轻功的造诣,确实是非比寻常的。他的身材就是为了轻功而生的,他身形修长,腿部占身长比例大于常人;同时骨架小且细,使他的体重更轻;手指比例偏长,能够提供更稳定的抓握。
他若不是个杀手该有多好。
——任清不是第一次有这个想法,但是现在,这个想法尤其强烈。
“所以鬼手和褚将军……”任清问这个问题时有些小心翼翼,当楚北渚把一切都摊开说时,他又开始担心什么会触发楚北渚的情绪。
“算是青梅竹马的爱人吧,但祖父祖母不同意父亲取一个小泼妇——他们当时是这么说的。父亲挺念念不忘的,而我母亲嫁进来没几年就病逝了,有一次喝醉后跟我说,鬼手是唯一懂他的人,也是他最对不起的人。”
楚北渚也看出任清的小心翼翼,但他没有解释什么。他已经很难被这件事勾起情绪了,每年褚宗达的忌日他都会自己祭拜,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十余年前困扰他的种种噩梦现在也已经淡去了,他曾以为自己会终身沉浸在这血海深仇中,不复仇誓不罢休。
然而在鬼手身边的三年,她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教导他,让楚北渚知道,仇恨只会毁掉自己的生活,而复仇本身是没有止境的。
但鬼手自己却将生命的最后几年完完全全用来复仇。这是楚北渚后来才知道的,鬼手在那几年杀了很多人,甚至屡次潜入宫中刺杀先帝,有一次差一点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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