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干饭?
盛骁扫了一眼,一时分不清下面哪辆是董事的私人奔驰,但他觉得董事下一秒就要来开车了。
盛骁:“去个人,看看客人在不在车里,引领客人停好。”
一个保安快步走向A030,不一会儿,盛骁的值班手机响了,看那保安拿着对讲机左顾右盼的模样他的心就凉了半截。
果然。
“客人不在车里。”保安说,“这个车最多刚进店十分钟,我们正在查监控。”
“车牌号多少?”常客的车牌号码,甚至习惯、喜好、忌讳盛骁都记得住。
保安:“81881。”
盛骁的心又凉了,他对这个号码没有半点印象。
“打电话给礼宾部,”他说,“问问他们那边有没有登记。”
保安还没打电话呢,就说:“估计没有,这车不是本地的。”
盛骁的心再凉一截:与首次到店的新客户沟通成本和难度要大得多,尤其是在客人落座入席之后再叫客人特地下来调车,多半不会有好脸色。
人家不会才在乎你的业主方怎么想,有些素质不太高的人还会觉得那么多空车位,我随便停停怎么了?你叫别人停到其他地方去不就得了?
他问:“哪里的车?”
保安答:“开头是‘津’,天津的津。”
盛骁:“什么车。”
保安:“四个圈的小跑。”
盛骁没心思说玩笑话:“你能好好说话吗?”
“我是说奥迪,”保安发觉自己说溜了嘴,也赶紧改口,“好像是奥迪R8?”
盛骁心情不太好:“那些旅游巴士的司机都是专职司机,也不是第一次来店了,需要你们两个人去引领吗?”
“对不起,对不起。”保安被无形的压力夹在81881和盛骁之间,无力地辩解道,“刚才来的是市旅游局的车,上回不是有辆车的车屁股怼到花坛了嘛,后来他们光走保险修车了,也没修咱们花坛,我们队长说对他们的车加强关注……”
上次那件事是业主亲自出来说自费修,不用找旅游局处理的,虽然不追究管理人员的责任,但是修缮费用计入了酒店账目,影响利润统计,最后等于锅还是由管理公司背了。
搬出这件事来盛骁也不好责怪两个保安,无奈之下亲自打电话到前台:“小茹,今天有天津的客人入住或者预订吗?”
“客房没有……”小茹操作系统十分熟练,帮盛骁一并把其他预订也查了,“餐饮没有……会议……也没有。”
十月份的历城已是深秋,天黑得很快。盛骁抬眼看到酒店正门口打着一闪一闪的转向灯进店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周围的路灯也在次第亮起。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因为这件事耽误时间了,楼下还有工作等着他。
“找你们队长和经理一起查,”盛骁对保安说,“解决之后上传结果给我。”
六点和七点这两个小时是前厅和中餐厅最忙碌的时段,协调完工作,时间已是八点多,盛骁顺便去西餐厅转了一圈。
上次全外菜的宴会之所以办得不尽人意,在他个人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客人要求的菜品数目实在太多了。后来管理公司传来课件,他们共同看了美国和英国的几个宴会视频,发现能入国内五星级宴会的菜品人家外国宴会也铺不了几十米长的走廊餐台。
散客就不同了。
每桌算上前菜、甜点有点餐服务员以“今日新鲜特供”和“厨师招牌菜品”为由引导,根本不会出现重复和无法提供的情况。
明泉的西餐厨师由国内某知名量产厨师的学校毕业而来,虽不如中厨房的几位厨师长那么出手惊人,但做出的菜对中国人的口味来说是不亚于洋品牌快餐的,加之明泉的西餐厅环境远比洋快餐高档,价格定位又合理适中,所以三三两两一桌的客人也不少。
“盛经理好。”尽管手上端着托盘,路过的服务员小姑娘还是对他微微点头致意,接着又可怜兮兮地悄悄噘了一下嘴。
她不噘嘴,盛骁还暂时没想起来,但她这一噘嘴,引得盛骁立刻想起来另一件事:检查程序。
夜值经理的工作职责除了统筹协调整个酒店的运作、处理突发状况和投诉之外,还要对各部门服务标准程序进行抽查,可能是唤醒服务,也可能是报修、订餐、清洁等等等等。十余个部门,近百个岗位,上千条服务程序,他可以不重样地连查几个小时。
做对了没有额外奖励,但如果不按标准程序服务,将被视情况处以10到100元不等的罚款。
被罚款是件很恼火的事,可如果能被他提前抽查出问题并及时整改,总好过被客人投诉后接到几百上千元的处罚通知。
小姑娘噘噘嘴,那意思无外乎是:你看我们这儿今天这么忙,你就放过我们呗。
盛骁会意,回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但并不打算放过。
抽查程序过程中处以罚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督促员工不断巩固职业技能,熟练操作规范和对客技巧。如果人在最累的时候还能严格遵守程序,那才能说明是真金,不怕火炼。
他先到会议区转了一圈,抽查了几间今天租用过的会议室内桌椅摆放和物品收纳。没挑出来毛病,他比会议区主管更开心,因为一旦出了问题他才是第一个挨骂的。
估计着餐厅客流高峰期过去了,用餐客人即将陆续离店,盛骁打算去前厅送客。同时他掏出值班手机,拨打了西餐厅的电话。
酒店值班手机为了方便好记,是一个后五位为连号的号码。无论哪个岗位的员工,只要有自己处理不了、又不能及时联系到上级主管的问题,以及有困难需要支援,或是出现了突发状况,都可以拨打这个号码。这是新员工培训内容之一,这个手机号可谓全店上下都烂熟于心。
西餐厅前台的电话有来电显示,看到这个手机号来电,如果不是分配任务那就只能是抽查程序。
对于底层员工来说,一张罚单数额不大,但还是很能影响心情的。盛骁并不想动辄罚款,用值班手机拨打电话相当于提醒对方规范言行,这是他所能表达的最大的善意了。
“您好。”电话接通,一个男声传来,说话气定神闲,全然不见刚才那帮服务员脚打后脑勺的忙活劲儿。
他说:“这里是西餐厅吧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盛骁愣了一下:接电话这男的是谁?
论普通话标准程度,这人的水平不低于总机话务员,从感觉上来说又比北京调来的那几个总监少了一丝玩世不恭的京腔,多了一丝谦逊和温柔。
这样的声音,只要不是个缺心眼儿的,应当听一次就能记住才对,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谁接了吧台的电话?
难道自己缺心眼了?
盛骁故意问:“Hello,is that the operator(你好,是总机吗)?”
“Good evening, Sir.”对方反应很快,换做一口发音清晰、吐字稍慢的英语,“This is the western restaurant.The telephone number of the switchboard is 1001. You can call 1001 after hanging up,or I will transfer it for you. Would you like me to connect you(晚上好,先生,这里是西餐厅。总机的电话是1001,您可以在挂断电话之后拨打1001,我也可以为您转接。需要我帮您转接吗)?”
店里会说英语的人数不胜数,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让人耳服心服。很多人曾向盛骁反映,有几个主机话务的英文虽好,但跟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就说完了,一遍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如果客人“pardon”的话,即便后来弄清楚意思,体验也不太好。
这人不同,他放慢了语速,尽力让对方能听得清每一个发音,说一遍就理解他的意思。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举动加以评价的话,可以说是“十分贴心”了,贴心到仿佛盛骁这一通不是打错到西餐厅的电话,而是误入了午夜电台连线。
细节很重要,有些外宾的母语也不是英语,接电话的人说话慢一点儿,能充分照顾到“中式英语”和“外国英语”之间的区别。
外国人听后感如何盛骁不知,他只知道在迎来送往站了两个多小时并处理了一堆芝麻绿豆后听到这么一段儿,很悦耳。
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阵子音像店时兴一种投币点播歌曲的CD机,投进一块钱硬币就可以听一首歌。
接电话这个人的声音让他很舒服,想投币再听一段。
“No,thanks(不需要)。”不过盛骁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贱,他专注于在祥和的氛围中考验员工的应变能力。他转眼便又想起来一茬:“The food you provide is not fresh,I h□□e a stomachache now(你们提供的食物不新鲜了,我肚子疼)。”
“I’m terribly sorry,I’ll soon h□□e something ……(非常抱歉,我将尽快……)”对方未说完,忽然不合时宜地愣了一愣,用中文犹豫地发了一个音,“你……”
盛骁对着电梯里的镜面眨眨眼,心想:莫非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天知道,他最大的短板就是英语。
这基本不可能,因为这句话他提问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检查紧急医疗程序时他天天说自己肚子疼。
可对方口语太好听,他一质疑,让盛骁反而怀疑从前只是别人给自己面子,没有当面说破罢了。
偏偏那端的人不说话了。
说不定是接电话这人忘词了,盛骁安慰自己。
电梯一层层下降,电话中沉默的时长超过了礼貌范围,也超过了允许员工反应、回忆的时长。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不合格的程序抽查。
盛骁亮出了底牌:“你好,我是今天的值班经理,盛骁。”
“盛骁?”
电话那端的人轻轻啧了一声,又嚼了嚼这两个字:“盛骁。”
通常盛骁说完这话后,被检查的员工多半会在身边人的提示下赶紧说些譬如“啊盛经理盛经理,我刚才一时忙晕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之类的话,而如果对方态度足够端正,补救措施及时且正确的话,盛骁不是没可能网开一面的。
可这小子说话怎么好像要挑事儿似的?
“对,是我。”盛骁说,“请把你的工号告诉我。”
“工号?”那人又嗤了一声。
盛骁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他疑心自己拨错号了——这人刚才的那种语气,是轻蔑的意思吗?
电话那端坦坦荡荡地说:“我没有工号。”
盛骁彻底收回对这人刚接电话时的评价。
傻孩子,不配合值班经理抽查,想负隅顽抗逃避处罚是徒劳的,只要他调出排班表找到今晚当班的主管,一分钟之内就能问出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
电梯“叮——”地一声响到达一楼,盛骁没走出去,直接按下西餐厅的楼层键。
指尖一触上去,他发觉自己早就想按了。
“不当班的员工不能接客人电话,”盛骁问,“你知道吗?”
对方像问题少年一样话里带刺儿:“这里现在只有我,我不接谁接?”
盛骁:“吧台缺人,那是当班主管的问题,不是你的。请把你的工号告诉我。”
对方仍不悔改,甚至有点强硬:“我说了,我没有工牌。”
电梯停在西餐厅所在楼层,盛骁步出电梯,耐着性子问:“好,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想推脱刚才只过路人的恶作剧,那是不可能的,根据他专业的回答,绝对经过百翔系统培训。
“我的名字?我叫……”
盛骁距离西餐厅正门二十米不到,这下瓮中捉鳖,接电话那人跑不了了。
他要好好儿看看是哪个小瘪犊子不老老实实报上名来,还敢在这儿跟他一二三四。
西餐厅靠近电梯处是一面长长的玻璃墙。那面玻璃墙做了类似水晶面切割的处理,既能将灯光折射出华丽的光晕,又能让外面看不太清餐厅内的情景,保护了客人隐私,让人们安心用餐。
绕过大理石贴面的承重柱,盛骁看到吧台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西装,修长的手臂轻松捞起吧台内侧的座机电话端在手里。盛骁朝门口走了几步,渐渐看到男人的侧脸,以及风骚的缎面领结。
他本能地察觉到了麻烦。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吧台前的男人也朝敞开着的落地水晶门侧过身。他神情倨傲,手上拿的似乎不是最笨重的酒店式电话,而是一杯红酒,或是一支雪茄,被华丽切割的玻璃封印在古典的欧式餐厅中,是停留在时光里的一幅画。
那人目光准确地落到盛骁脸上,嘴唇轻轻动了动。
与此同时,盛骁的耳机中传来了三个字:“沈俊彬。”
这下,人名、声音和这人的样貌在盛骁脑海中彻底对接起来了,仿佛航天飞机轰鸣着进入空间轨道。
那叫一个精准,分毫不差。
两人遥遥对望,盛骁心虚地抿了一下唇,高大英俊的外表下内心已化作一个被抽查标准程序却不知如何应对的小可怜。
明泉国际会议中心。
这里时而华美得像彻底不眠的游乐场,时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壕,无论幻想还是野心在这里都能得到释放。
不过……对于风一样的男子来说,中国的版图还是太小了。
第4章
二十二岁那年,盛骁在历城读大四。
他们学校的名字起得不错,一听就知思想觉悟很高,只可惜校史不堪一击。
出租车司机听完校名后一般会问一句:“就是原来的‘振兴技校’嘛,是吧?”
再仔细探究则会发现,学校的专业老师们大多曾是当年历城电器厂的下岗职工……倒也对口。
盛骁这一届,是该校招收的第一批普通类全日制本科生。当年入学时系主任口口声声说本专业男女比例为10:1,但根据大家自动自发的观察,一致认为这个数据应该是把校工也算在内了,真实的比例必定在32:1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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