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总。”盛骁问,“你明天有时间吗?”
“怎么?”沈俊彬反问。
未等盛骁细说有什么事,他先应了下来:“有点儿吧,干嘛?”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这话影响了中国几代人,沈俊彬无由来地觉得只要他肯挤,必定还是能挤出来点儿的。
“不干嘛。我好久没去电影院看电影了。”盛骁说,“说起来,我上次看电影还是在北京呢。万达,记得吗?你要是有空,明天咱俩就一块去看个呗。”
穿过微黯的小径,尽头一盏路灯将两人的神情皆照得无所遁形。
沈俊彬把手贴紧着身体抄在风衣口袋里,避免自己的范进中举之态让人笑掉大牙,他竭力面无表情地答道:“哦。”
盛骁偏过头问:“你有想看的电影么?”
沈俊彬:“随便。”
他三忍两忍才把仰天大笑的冲动忍了下去,可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忍过了头。说完这话他就感觉自己的语气更像是不感兴趣的人被赶鸭子上架,过分冷淡。
不,不是冷淡。
简直是屋檐的冰锥,能扎死人。
他怕盛骁还没看电影先被他扎死,忙低声下气地补充一句:“我……看什么都行。挑你想看的,我陪你去。”
如果说盛骁这个人还有什么活络心思的话,那么即使约他看电影也完全可以约在后天,给自己留出理所当然的一点儿空白,趁机四处发挥余热。
但盛骁没有。他们只分开一小会儿,等盛骁一睡醒,等他手头的活儿一忙完,他们就去看电影。
沈俊彬越来越相信盛骁的房东是真的携家带口出国旅游了,而盛骁就是这样一个恪守约定近乎执拗,并具有珍贵“慎独”之品的人。另外,人家房东正在碧海蓝天中休闲娱乐,享受人间天堂,盛骁既温柔又体贴,推己及人,不忍心电话打扰,给别人增添心事。
走到大街上、跑到广场上去问一问吧,随便拉一个人问都可以,那些箱底压着红本子的合法夫妻也未必有他们这样的亲密无间和坦诚相待。在这个冰冷的以“我”为尊的社会中,像这样一个美丽又温柔的人却在替别人的度假心情着想,是多么的千载难逢,打着灯笼难找。
他怎么能破坏盛骁的坚持呢?半个月而已,他等得起。
如果不发生什么变故,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就够了。
所谓的突破进取,不过是因为“现状”让人过不下去,才不得不拼死一搏,而那些安于现状的人也并非没有冲劲,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过得真的很满足。
守着一亩三分地,看着日出斜阳,偶尔假想一番孤注一掷可能造成的损失,感觉无法承受,就乖乖低头认怂,畏于前进,贪婪地享受眼前的安逸。
这有什么错吗?没有的。
在沈俊彬胡思乱想之际,盛骁的值班手机响起。
“您好,盛经理。”是前台打来的电话,一个小伙子道,“有一位客人说要找您,您方便过来一趟吗?他在大堂休息区这儿坐着。”
“好的,我马上过去。”盛骁答应的同时不忘用手指勾了一下沈俊彬的胳膊,把人也一并带上,“客人说找我有什么事了吗?”
“没说。”前台值班的小伙子小声地说道,“他说他姓任,是您的朋友。”
第45章
番外:任远的升学宴(一)
2007年夏天, 任处长升职西北矿业集团雁门矿副矿长。
虎父无犬子,就在他升职一事定下后不久,他大儿子就名题金榜, 收到了晋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晋南与交大、科大齐名, 在国内工科院校之中名列前茅,若放在古代, 这几乎就是中了会试的“贡士”一般光宗耀祖的喜讯。任矿长能在矿业集团暗潮汹涌弱肉强食的环境下急流勇进,凭的不是劳模证书, 而是一腔枭雄魄力, 他深知刻意的低调反而让人觉得其中有猫腻, 藏着掖着更叫人想深挖窥探。这回任家双喜临门,他干脆大大方方地广发请帖,大摆了一场升学宴。
盛腾飞接到帖子一看, 任矿长的亲笔邀约:犬子喜获晋南大学录取,略设薄酒,恳请光临。
当年任矿长还是个小组长,盛腾飞能接触到矿业集团里的人也不多,两人志同道合, 相交甚笃, 可以说是多年互相扶持才一同走到了今日, 早已超出了一般合作关系。东家这么郑重其事, 给了他面子, 那他也得给人撑起里子。
正好此前韩小芸被关系交好的几位太太拉上,组了个欧洲团, 刚从国外旅游购物回来,给丈夫儿子买的几套衣服还没拆封。此时不穿更待何时?韩小芸提前几天就找了出来,叫人熨烫挂好,弄得板板正正。
到了升学宴当天,盛骁换上衬衣,腰带一系,轻松勾出宽肩窄腰大长腿。
“我儿子长大了!”韩小芸揽着盛骁的胳膊,母子二人站在镜前,一个明眸善睐,一个玉树临风,她满意得连自己也忍不住唏嘘两句,“我是怎么把你生得这么好看的?”
“哎哟,快别说了,我听了不好意思了!”盛骁一手妥妥地圈住韩小芸的肩膀,“我再怎么长也没我妈好看啊,在我眼里,全世界就我妈一个人是大美女!”
盛腾飞年过四十,都快知天命了,早就对自己穿的是黑衣还是蓝袄一视同仁,无甚情感。原本他看不出这新的旧的、洋的土的有什么区别,以为只是平平常常的换件衣服而已,但被韩小芸区别对待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心态失衡了。
他咕嘟咕嘟大吃两口陈醋,在暑假过半之后突发奇想地开始询问盛骁的学习成绩:“任远考上了晋南,你明年能考什么?这回期末考试你在你们学校排多少?”
两个大美人站在镜前四目相对,各自眨了好一会儿眼,都很尴尬。
由于数字太长和选择性失忆,导致盛骁也想不起来自己期末考试在年级中位列多少名了,面对亲爹的询问无言以对;韩小芸经丈夫提醒才恍然发现自己身为人母居然不能对儿子的学业详情如数家珍,于是流于表面地羞愧了一小会儿,绞了绞手指。
盛腾飞黑着脸再发一问,盛骁身手敏捷地速速退走,去找不会问他成绩的狐朋狗友逍遥快活。
七八个小青年无所事事,在家闲不住,早早到了晚宴预定的包间里,凑成一圈打着扑克。
盛骁推门进来,穿着件嘻哈大T恤的刘瑞回头看了,当即把牌一摔:“我操,你要结婚啊?”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整天穿个睡衣。”任远拉了把椅子,示意盛骁坐在自己身边,“衣服挺好的,别理他。”
不知道是不是在家被盛腾飞骂得晦气,够级打了几局,盛骁输了小一千,他挠挠头直到洗牌还没想明白老子天下无敌怎么会输钱。
任远静静地坐在旁边,一直没参加。
盛骁一转头,看见任远正望着自己,便问:“你打不打?”
任远摇摇头:“不打。你这衣服哪儿买的?”
“我妈给我买的吧,我随便拿了件穿穿。”盛骁分明在家经过了亲妈的精心捯饬,出来故作帅得风轻云淡,他点了根烟叼在嘴里道,“你看好了?回头我洗了给你。”
任远比盛骁大一岁,两人相识时还是小学。刚开始任远的个儿头高一些,后来盛骁长起来了,反倒窜得比任远还高那么一点儿。二人身材一直差不多,有时任远在盛骁家的厂子里玩得晚了,过了夜,第二天早晨洗完澡穿上盛骁的行头就走,拿他几件衣服是稀松平常的事。
任远缓缓喝了口冰糖花茶,说:“行啊,那说好了。”
刘瑞洗完牌后又开始发牌。他们一圈人在盛骁来之前已打了大半个下午,打得有点儿疲了,发起牌来满场乱扔,“唰唰唰”弄得一桌子都是,眼看着就要撂摊子不玩。
盛骁刚亏了本,怎么也不能让这帮兔崽子就这么算了。他想把烟掐了腾出手接牌,到处找烟灰缸在哪,看了一圈遍寻无果,就要往桌上一只无主的茶杯里投。
“给我。”任远从他手上接过烟,把过滤嘴放进自己嘴里,指腹贴着嘴唇,一口气将大半支烟吸到了底。
不知任远犯了什么青春忧郁病,吸完后闭着眼仰头靠在椅背上,把那口烟憋在肺里近半分钟才吐出来。
晚宴摆了六桌,盛腾飞父子和任矿长父子同席。
他们这间屋20人标准的五米大圆桌边围坐了22个人,却不挤也不嘈杂。说是升学宴,可老师都在隔壁,这一桌只带了个校长,其余都是老熟人。
大家从南到北依次祝贺鼓励了任远几句,再顺带恨铁不成钢地叹自己家小子不成器。
菜才刚开始上,酒就已过了三巡。盛腾飞年长一辈,却反敬了任远一杯酒,说:“任远,恭喜你!你们那个学校可是个宝地,出过伟人!现在伟人不在了,将来就看你们的了!叔叔是真替你高兴啊,本来想送你点儿什么庆祝庆祝,又觉得送什么都不够,我今天就给你放个话在这儿吧!你爸今后工作越来越忙,要是有小事,你看得起叔叔,估摸着我能办得了的,你就直接找我,我一定给你办了,行不行?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这杯我干了,你少喝点儿,咱爷俩儿不见外!”
盛腾飞并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汉在这儿瞎打空头支票。他水陆空三线、黑白两道都有关系,大秦铁路的工矿专线有一列专用火车就是挂在腾飞选煤厂名下的,省民营企业纳税名单不出前两页,年年都能看到他。
“那我先谢谢你了,盛叔,以后说不定还真得麻烦你。”任远面色微醺,已喝得耳廓外沿一圈绛红,却依旧毫不含糊,二两一杯的白酒仰头就干了。
回座后,他对任矿长道:“爸,明年让盛骁也上晋南吧。”
此言一出,满座俱寂。
任远的学习成绩在这帮崽儿里面一直是第一名。他妈是美术家,爱好画几笔山水画,既不上班也不家务,在家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全职盯梢他,给他安排各种家教。据说任远高考前的几个月里上个厕所小解一趟,英语老师都在他门口念单词。
他的成绩在西矿高中算是不错,在盛骁几人中也算是好的,但究竟有没有好到能被晋南大学最出名的矿物工程专业录取,其实还有待考量。
人们心照不宣,隐隐约约地知道只要能考过提档线就有操作的余地,区别只在于能不能找对人、能不能把关系打点到位,而晋南大学的关系,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绝对不是单单靠有几个钱就能攀上的。
任矿长一时有点儿看不懂了。
他看不懂他平时那么机灵的儿子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一下把他私底下的操作给抖落了出来?
“让盛骁也上晋南”,这几个字说得好像是“让盛骁到咱家来玩”一样轻松,任远难道不知道他为了上学的事花了多少钱?
他担忧地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喝酒喝多了,把脑子烧坏了?
叼着花生米的盛骁亦是一愣,抬起了头:“我?”
任远朝他正式地点了点头:“是啊,你。”
在场的几个男生里正读高二的可不止盛骁一个。
大家皆是有眼色的人,要么低头猛吃菜,假装没听见,要么狠狠瞪自己的儿子一眼,未言明之意是:整天混在一块,你看看人家俩人的关系。
“你说的算吗?”任矿长瞪了任远一眼,“那得看盛骁愿不愿意。”
任远假装没听懂:“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们念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将来出来了我们两个人能一块儿做事。”
任矿长七窍生烟:这小子不但把学校替人家计划好了,连专业都选好了!
盛腾飞打圆场:“任远,你的好意,叔叔心领了,盛骁的成绩可不能跟你相提并论啊。我听人说过,晋南不是拿钱就能上的学校。他想上晋南,我看是够呛。不过你们毕业之后还是可以在一起奋斗、一起创业的,是不是?等你们毕业了,我们这些人就已经老了,到时候你们互相多关照关照,你带他一把,行吗?叔叔谢谢你。”
“盛叔,以后是以后,和这没关系。”任远寸步不让,缓缓说道,“我跟盛骁是好兄弟,我任远有什么,我就得让他有什么,他没有的,我把我的分一半给他,我要是分不了,那我宁愿把我自己的扔了。”
高考像是一场现代的成人仪式,将男孩和男人划分开来。走过独木桥的学子即将远赴他乡,在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起他决意今后他也要顶天立地,说话也要掷地有声。可他现在受种种限制,还不能凭自己的力量从这个社会中取得一席之地,他的发声出了这个城市恐怕就没人听了,所以他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在他爹的能力范围之内硬是厚着脸皮要来一点儿特权。
当然,与之交换的,他爸如果能完成他的构想,那他也少不了要完成他爸的一些构想。
任矿长刚才是真打算回家狠狠踹这傻儿子两脚,让他以后喝多了也留点儿心,别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但听了这话,他突然明白过来,任远这意思是非要提携上兄弟不可,甚至不惜在众人面前逼他将此事应承下来。如果他不答应,难保任远会不会将这个话题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弄得人尽皆知,干脆他自己也不上了。
男人大都有过热血的岁月,尽管外人看起来往往会觉得十分愚蠢和得不偿失。可那些日子里男人的血是热的,是流不尽的,不能以常理论之,他们绝对愿意为了兄弟的一句话赴汤蹈火,即便两肋插刀也不在话下,遑论千万人阻挡和亲爹阻挡。
任矿长懒得再瞪他儿子,转而回过头,打了个手势示意西矿高中的校长附耳过来——任远的那句“一起做事”打动了他爹。任家除了这个大儿子外只有一个吹笛子弹琴的姑娘,从事业上很难给她哥太大的帮助,一个好汉三个帮,他儿子将来想干点儿什么,少不了兄弟帮衬。
任矿长道:“这也是个好孩子,现在在县一中念着书,开学就是高三。你看看,好不好办。”
两人耳语了几句。
末了,任矿长点了点头,跟盛腾飞一碰杯:“明年三月,记着点儿,你自己也得上心。”
盛腾飞:“忘不了,忘不了。”
他指指自己面前,对盛骁说:“你小子,给我过来。”
“你爹我这一辈子,钱可以不要,但别人怎么对我,我从来都是十倍奉还。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清今天任远是怎么对你、怎么把你当兄弟的,将来不管你上没上成晋南,那都是造化,可今天这份情谊,你必须给我记着,必须十倍、百倍地还。不管将来任远干什么,是干咱们这些也好,是干别的去了也好,你得跟他一条心,这才配得上‘兄弟’。”盛腾飞肃然道,“要不然,你就别说是我儿子了。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听懂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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