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劝他考虑清楚有无必要追究此事, 因为就沈俊彬的伤情来看,即使最后查出是谁伤了他, 案子胜诉, 对方需要承担的赔偿费用也很有可能不如这一系列的花费高。如果盛骁坚持调查, 也可以,他从今天起准备材料,明天去医院获得沈俊彬本人的委托授权, 之后才能开始取证。
有路网监控的视频为据,当日打伤沈俊彬的人所骑的公共自行车车身清晰,特征鲜明。这家自行车公司总部设于上海,律师需要大约一周左右的时间整理完手头工作并做好准备才能出差。这类公司通常设有专门的服务器,长时间储存用户的使用数据, 所以只要掌握大概的使用时间和提车、还车地点, 以及有派出所的相关证明, 晚一周也并无影响, 还是有希望查出来的。
当然, 这一切都得建立在那人是通过正当手段取得车辆使用的基础上才能成立。律师提醒他,这个人紧紧遮掩面容, 小心隐藏身份信息,很有可能是使用工具暴力撬锁的,又或是因为偶然在路边捡到了别人忘记上锁的车辆,这才临时决定骑车路过。像这些情况,从后台也查不出身份。
“喝点。”刚挂电话,任远从身后碰了碰他的肩。
盛骁反手去接,却意外地被烫了一下。他警觉地回头,惊奇发现任远递给他的竟然是一杯奶茶。
盛骁:“……”
“干嘛?”任远往前一递,“你还想在大街上喝酒啊?”
“当然不是。”第二波放学高峰到来,街对面的奶茶店前一大溜儿中学生正排着队。盛骁无言地接过杯子,撕开吸管包装戳了个口,低头一吸,居然还有珍珠。
任远自己也端了一杯,在石凳的另一端坐下,问:“今天吃饭了吗?”
盛骁:“吃了。”
“在里面吃的?”任远好奇问,“他们给你吃什么?”
盛骁:“……”
想来任公子进过派出所,却没进过那道铁门,从小到大不是有人替他收拾摊子就是有人替他兜着。正因没进去过,所以对铁门里面难免好奇。
盛骁圆了他的心愿:“白菜炖肉,仨馒头,喝白开水。”
任远一听,忍不住乐了,大吸了一口奶茶道:“你还吃了仨馒头啊?”
盛骁闷闷不乐:“我打人就不累了么?”
他不仅累,身上还有几处隐隐作痛,但他烦闷倒不是因为要赔钱,而是程金鸣矢口否认是自己袭击了沈俊彬,并且言辞凿凿地声称那几天他都在店里,哪也没去,不存在也没必要打人。
只要想想自己在雁门有多少远近亲疏的关系,盛骁就不难推想,作为历城人士,程金鸣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某条明面上查不到、平日里交往也不多的关系线雇到人,然后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个计划,一个实施,让人查起来一点头绪也没有。他有些迟地明白过来,为什么视频中的军大衣一混入工地之中就消失不见了——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藏得好、沉得住气,而是他本来就在那附近出入,可与背景轻易融为一体。
想起程金鸣那张有恃无恐的脸,倒在桌椅板凳间狰狞又得意的神情,盛骁笃信这混账玩意和此事脱不了关系,但是一天没明明白白摘下那张夜幕中的面具,一天没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眼前就总会浮现起那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沈俊彬背后,猛然举棍的一幕。
那个人从暗处来,又归往更黑暗处去,前前后后这么多双眼睛看不出,这么多道光居然都照不到他身上。
盛骁如鲠在喉,心绪不安,总觉得那个影子说不定会因得手一次却逍遥法外而沾沾自喜,某时某地再一次跳出来,暗箭伤人。
“行啦,没事了。”见盛骁不快,任远宽慰道,“打就打了。事情经过我刚才也听人说了,这事不能怪你。你打那人是不是没挨过揍啊?你一边打着他,他还敢骂你,这鼻子断了不是自找的么?”
“他故意的。”盛骁下手时心里非常有数,程金鸣一身肌肉不是白长的,却连还手都不还一下,忍耐力令人叹为观止,“他知道摄像头对着他那儿拍,又有人拦着我,我打也打不了多重,根本没还手。他就是想显得惨一点儿,好拿这个威胁我。”
任远指指自己的脸,问他:“那你脸上这儿,是怎么弄的?”
任远不说,盛骁还未觉得,这时一摸,他才发觉他撞在收银台上那一下多半是把脸撞青了一块。这地方不像脖子能用衣领挡一挡,恐怕只有找人跟他换班才能蒙混过去。
盛骁道:“警察来之后我打了他一拳,铐我的时候把我脸撞桌子上了。”
“哦。”任远这次没笑。
他看着广场另一端的警蓝色门头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他们希望天下太平,人人都是小白兔,你当着他们的面打,那肯定不行。不过那些视频你也不用担心,真以为认识几个小记者就能发了么?当网监是干什么的?要是天底下每天那么多打架掀桌的视频都发网上,到处都是暴力信息乌烟瘴气,让人看了怎么想?等他把鼻子弄完,叫律师替你调解,顺便把视频也一起谈了,看他想要多少,差不多就给他。”
“还有……”任远一顿,像是随口一提,又道,“你最好别在历城干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外乎是一粒种子,从萌芽时起渐渐长高,速度有快有慢,长势有好有孬。有的长着长着,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长到了头,消耗开始大过光合的能量,渐渐停止不前。僵持一段时间后,它定格在某个时刻的姿态上,被秋风吹干,等有一日人们蓦然回首,才会发现,它早已一触即溃,再也不似从前初相识或是故人归的模样。
当它停止生长时,有人或许曾有过一丝这样的预感,却又陷入自欺欺人之中,不肯接受,并为了曾经的长势茁壮喜人而一再追逐,东奔西走地寻求复活之法,殊不知时运已尽就是时运已尽,多半的付出都是徒劳。对于正处在拯救劲头上的人而言,横加阻拦或是苦口婆心的劝慰全都没用,唯有等奔走的那个人自己跑累了,受苦了,连积蓄也一股脑耗尽,这时开口,才能事半功倍。
沈俊彬好与不好和任远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没空关心一个陌生人的近况如何,但他深知,盛骁能为了这个人打第一个电话,就能转头再去寻找第二条、第三条路,一直到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为止。
他托人找关系,为盛骁铺好路,让他好快些走完这一遭,早点看透,该走就走。
“我的意思是,你打那个开饭馆的不是什么好鸟,这种人贪心起来没数。”任远嗤之以鼻,仿佛千帆过尽,无赖他见得多了,“你一走,他想讹想诋毁也找不着人,就算把视频放出去——到时候你不在历城干了,他赖也赖不到你们那个酒店的头上,是不是?”
盛骁仍未说话。
“要是放在雁门,你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小沈的事就已经解决了,但是拐了十几道弯到这儿来,现在最多只能把你今天的事压下去。想深究,想查明白,难了,你今天要是把他打得再严重一点儿,要出来也难了。”任远道,“你自己活得潇洒,可你又不是真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万一家里哪天出了事——你想想,俩人打架这么屁大点事,这些人都能拿坐牢吓唬你,要真有什么事了你一点门路没有,光等着听候发落,能行吗?”
夜色四合,路灯亮起。
盛骁忽问:“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男的?”
任远:“……”
他露在衣服外面的手和脸纹丝不动,脚趾却不由自主地有些绷紧,牵动着半个身体随之僵硬。
路灯的光源离他们很远,却独独有一束无名的强光朝他打来,冲击得他浑身不自在,让他的什么“停止生长论”和“家族庇荫论”统统变成空白,也听不进去任何话。
任远口齿不清地问:“喜欢什么?”
盛骁:“男的。有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昨天发烧了,今天下午才好了一点。本来打算把这段写完的,最后还是没写完。。。。看东西不是很清楚,有虫欢迎指正!
趁12点之前不知道能不能更个圣诞节小礼物。。我尽量吧,如果超过12点了,大大们就当那个……没发现超过12点吧!
第76章
嘴里的奶茶惊悚地变了味, 任远情不自禁地将身体歪向空旷处,和身边的人加倍拉远了距离。如此犹不安心,但好在手中的奶茶杯从内向外透着热气, 聊胜于无地阻拦了他的全身僵硬。
任远:“为什么这么问?”
盛骁直直盯着他:“你升学请客那天, 在西矿招待所,吃完饭出来咱俩上错车了, 记得吗?”
任远:“我和你,上错车?”
他每个月少说得喝断片儿个一两次, 醉酒的经历比不醉酒的经历多得多, 小时候哪年哪月喝醉过早就忘了。
根据长久以来的反馈, 他喝醉之后给周围人带来的困扰顶多是个子高难扶,架子大难说话而已,一般不会有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但, 如果只有他和盛骁在一起,那就另当别论了,他真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幸好灯光昏暗,他不用演得太经心,轻轻“哦”了一声, 做了个回忆起来的表情, 点头问:“怎么了?”
盛骁咬着吸管, 道:“你说你不喜欢女生。”
塑料质地的奶茶杯在交叉的手掌中被无辜地捏变了形, 任远全力以赴, 却仍丝毫回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为什么会跟盛骁说这种话?
一转眼,他打算好了, 准备若无其事地笑一笑,风轻云淡地将原因归结于当时正处于青春期的他不小心接触了什么不正常书刊,受了点刺激,对思维造成了短暂的影响,再加上人一喝多了酒就喜欢自命不凡地胡说八道……然而盛骁一边吸着奶茶,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他才发现,他说不出口。
“说过吧?”盛骁牙关一松,放过了奶茶的吸管,看上去还要说些什么。
局面脱离了他所能掌控的安全范围,不管盛骁要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
他在脑子里掰着手指数升学宴过去了多少年,却怎么都数不明白。
他喝醉了,盛骁酒量和他半斤八两,也清醒不到哪儿去才对,可他说的话盛骁竟然还记得。
这些年来,是否他们每一次见面,盛骁都会想起?
他一个字没说,盛骁已开始发表见解了:“其实,那时候我……”
“打住。”任远赶忙阻拦,不小心将杯里的奶茶捏得溢了出来。
没关系,他知道自己不会喝了,并且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将主动避嫌,不会再碰这些东西。
“我还有事。”任远道,“得走了,改天再聊。”
盛骁意外:“啊?”
任远说着已站起身:“这边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律师办不了的我再给你想办法。我今天来历城还有其他事,刚一下飞机就被你抓来了,现在真得走了。”
“哦,对。”盛骁问,“你要去哪儿?”
任远望向广场外:“我自己打个车过去就行了。”
他天未亮时动身,中午方至历城,整个下午打电话联系得手机烫手。没想到真的见了面,撇开破事不提,闲话了还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要告辞了。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这一天经历了什么。
出租车司机问:“哪儿?”
任远低声催促:“先走着,往前开。”
汽车起步,他没有回头,肩膀倚在车门上,惊魂初定,闭起了眼。
多年之前,他听人讲过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是他爸的同事说发现有人在井口附近偷煤。
要知道,一块两块的原煤不值多少钱,要偷非得数量大了才值得跑一趟。偷煤的人趁夜骑了一辆三轮车,被发现时车上已码放好了几个麻袋,一见有手电筒照他,吓得蹬不动轮子,弃车而逃,丢下的车和铁锨化作了巡逻队的牛肉烧鸡和热酒。
其实那些年常有游手好闲的人来矿井附近小偷小摸,大到设备,小到管线井盖,敢偷什么的都有,偷煤可谓是目光最短浅的一种。巡逻队见得多了,通常懒得扭送到派出所,随口吓唬一通,能刮多少油就刮多少油出来,充当罚款便罢,但怎么罚也不如一辆三轮车贵,更不会像外面传言的那般用什么私刑。
他听了啼笑皆非,轻蔑地想,胆子这么小也敢出来做贼?
他清高得不得了,连这样的小毛贼的三轮车换来的烧鸡鸡腿都不愿意啃一口。
现在他懂了。
真的有胆小又放不下执念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贫困,揭不开锅已久,想趁谁也看不透的夜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浑水摸鱼。可他暗度陈仓挖空心思换回来的东西比煤矸石还不如,既不能吃喝,又不能换钱,还得打扫出整间整间的心房置放。
投入和产出悬殊,他比偷煤的人目光更短浅。
不但短浅,他还担着巨大的风险,绝不能留下蛛丝马迹,否则风起于青萍之末,任何风言风语都有可能将他和他的家人推到风口浪尖,继而将推向万劫不复之地。他也不敢让盛骁本人知晓,他明白一切未经允许的觊觎都是无礼的冒犯和亵渎,他担忧自己无法负担的后果会使两人间曾经欣然的交往变成盛骁不堪回首的回忆。
他不可以被灯光照见。
风一吹,草一动,他仓皇地弃了三轮车和铁锨,不比其他贼高明多少。
戒酒了。
不能戒也要戒了。
他可以帮盛骁牵线、搭桥,他也可以铺好路、自掏腰包替他打通关节,在他朝上走的一路中,曾经认真地考虑过如何才能跻身于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之中——也许有生之年形势到了,他能见到一份修改法律的提案,到时他就投上一票。这是他所能做的极限。
可他今天才知道,他常在河边走,鞋早就湿了,再走下去,说不定有一天盛骁会连高中时抽屉里的花样点心和饮料有一份是谁雇人悄悄塞进去的都知道。
对他而言,那无异于砸碎他的盔甲,把他钉在烈日下曝晒。
他带着满腹的深明大义和冠冕堂皇远道而来,最终却如好龙的叶公一般——在真龙现身的滂沱雨夜,在电闪雷鸣间,龙还没有开口,他已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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